-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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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告诉他:“廷光啊,自从你们一家搬走以后,家里就剩下我和她及你小妹了。楼上空出来的房间让我感到四面楚歌,过去那个兴旺的家庭一去不复返了,真正的亲人远离我而去。当初,廷硕去天津时,我心想,还有你们在身边,而当你们去了藏口后,这个房子里突然走了六口人,就像半边天塌下来一样。你搬走后,只回来过一次。想一想,我自己如今落到这个样子,心里的苦水就像巨浪一样翻腾,寂寞与烦闷与日俱增,在家里只能独自喝酒,老张有的时候还会来看一看。就在你们搬出去三个月后,淑青的婆婆大骂政府工作人员,结果,被赶出了家门,政府封了他们的家。淑青想着这栋房子是你娘给她的房产,于是来找我非要搬进来不可,来过几次都被我拒绝了。最后,他们硬是搬了进来。这不,她受不了那个女人的气,领着孩子回乡下去了。你知道,自从她嫁进这个家门,她只回去过一次,这次走了一个星期。你大妹的婆婆过年没有盘子和碗,到我这里来借,我给了她全套的餐具。你们来的时候,她来还我盘子,你们都听到了,我们家是有规矩的人家,大过年的说出那种晦气的话,我烦透了。看来,这一年我是不会好了。这一家人真不讲理,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吃里扒外的东西!”四爷说话时,脸色铁灰。
四爷正在讲着,楼道里又传出那个女人的叫喊声。
廷光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升起了万丈怒火。舜瑶看到他们父子的脸都气得铁青,拉了一下丈夫的衣角,轻声地说:“廷光,你看都这么晚了,大大还没有吃晚饭呐,我们还是陪大大到外面去吃点东西吧!”
廷光马上同意了。他对妻子说:“是的,我们出去吃顿饭吧!今天晚上我就陪大大在这里睡觉。”舜瑶点了点头。
钟四爷见到儿子以后,心里感到了一些温暖。最近,他的心情非常糟糕,越来越紧迫的政治空气让他愈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要结束。他用很多时间回忆过去自己所走过的路,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他这辈子干的事情值得吗?没有离开这里后悔吗?今后对孩子们怎么讲这段历史?谁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即使那些被自己救出去的人还活着,恐怕也不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这口黑锅注定要背着走进棺材里去的。四爷对以后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他希望自己的事情不要影响儿孙们的前途,自己便死而无憾了。
自从钟四爷被政府监管以后,他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出门要请示,不得走远。而四奶奶却没有受到任何约束。她是一个受苦出身的女人,政府没有把她与四爷划在一条线上。
当廷光建议出去吃饭的时候,四爷提醒他说:“我要在楼下登记以后,才可以出门的。”
廷光听到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自己的父亲还要得到批示后才能进出自己的家门吗?他嘴里愤愤地说:“要想走,还用等到这个时候吗?大大,我们下楼去吧!用不着害怕!我们家人做事从来没有偷偷摸摸过,出去吃饭也犯法吗?”说完,廷光先下楼去了。
楼下自己家的客厅里,有人在值班,廷光推开门走进去,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椅子里站起来,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有事吗?”
廷光告诉他:“小伙子,我们打算与我父亲一起外出吃顿晚饭。”
那个年轻人又看了一眼廷光,问清楚了他和钟四爷的关系后,就让他签了一个字。他又问了廷光一些问题后,才点头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钟四爷穿了一件蓝色中式棉袄和一条蓝布裤子,跟在儿子的身后,他们三个人朝着海鲜酒楼的方向走去。
这家酒楼是钟四爷过去经常来的地方,每到过年的时候,这家老板都去给四爷拜年,这个春节他仍然去给四爷拜了年。但他没有想到四爷会在初二来酒楼用餐,心中大喜。他立即把钟家人请进一个单间。这个单间勾起了钟四爷很多回忆,以前逢年过节,他都会请朋友在这个单间用餐的。
他们坐下来后,廷光把菜单递给四爷,请他点菜。四爷忧心忡忡地说:“今天,你们陪我在这里过年,让我好高兴,只是孙子们不在挺遗憾的,能不能打个电话让他们也来呀!”
廷光看了一眼妻子,舜瑶明白了,她看了一下手表,想了一下,对丈夫说:“现在时间还早,我回去一趟,看他们是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不过,我想只带重庆和平进过来,他们也想爷爷了。”
廷光点头说:“就带他们一起过来吧,跟妈说一声,我今晚就不回去了。”
舜瑶走了,四爷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咳!自己的女儿还不如儿媳呀!廷光呐,你真是有福气的人。舜瑶这孩子,通情达理又有学问,娘家又好,这样好的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听着四爷的夸奖,廷光的心里美滋滋的。他说:“春节一过,她就要到学校上班了。”
四爷一听,把眼睛瞪得老大:“什么?舜瑶去工作吗?”
廷光马上解释说:“我们那里缺老师,人家厂工会的人来过几次了,说舜瑶有这么好的学问不去工作,太可惜了。再看看邻居家的女人们也都去上班,舜瑶也就坐不住了。学校离我家不远,校长也来过我家,一再动员她去,市教育局的领导也找她谈过话了。舜瑶想出去干点事,现在跟过去不同了,政府要求女人们走出家门,为社会服务。教育局领导让她去教中学,她考虑自己在家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怕胜任不了,所以,她答应先教小学,等过一两年再去教中学。年前她收到了聘书,寒假一过就去上班。”廷光把经过向四爷汇报了以后,四爷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啊!时代不同了,再说她的学问不用是可惜了,她的妹妹们不都在教书吗?”
廷光点了点头,说:“是啊!她母亲是个很开通的人,她一直赞成女孩子出去干一些事情,为社会尽一些义务。她这一辈子也没有闲下来过,是一个了不起的老人呐!我们现在孩子多,舜瑶出去工作,挣点钱还能帮我一把,挺好的,只是孩子们要受一点委屈了。”四爷没有说话。
以往全家人出去吃饭,四奶奶在旁边一坐,就令廷光反感,今天这个女人不在,也让他十分开心。他和四爷尽情地喝着酒,聊着阔别以后的事情。但这并没有让四爷的心情豁朗多少,他不得不告诉儿子:“廷光呐!咳!有些话本不应该跟你说,只是现在外面的局势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有些事情还是提前跟你说为好。”说完,四爷喝了一口酒。
廷光感到莫名其妙,他对四爷讲:“大大,过年了,咱们爷俩好好喝几杯,有事回家再说吧!”
四爷讲:“家里不方便,他们搬进来后,生活不如以前了。你大妹的婆婆,可不是好惹的,是个泼妇!你看她那张凶脸,见谁就跟谁吵,你大妹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你妹夫还算是个男人?咳!白去日本留学了。难怪你大哥说他什么也不是。现在,我就像过街的老鼠。”
四爷的话充满了失落与压抑,廷光的心里忍受着巨大的痛楚,他感到浑身不舒服。自己的父亲这辈子堂堂正正做人,钟家从没有仗势欺人,从没有盛气凌人,从没有干过昧良心的事情。只因他干了这种工作就背上黑锅,就要背负那些不堪入耳的罪名。一想到这些,廷光心里的疑团就会重新回到眼前。他点燃一支烟,压低了声音趴在四爷的耳朵边上说出了几句让四爷浑身打颤的话:“大大,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救一个人。想必一定有什么根源吧?大大你不离开这里也一定有什么原因的。但是,你没有想过吗?谁愿意为我们说话呐!我心里明白,大大是为了民族的利益在奉献自己的一生。”说到这里,廷光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四爷的脸。
此时,四爷的眼睛里充满了亮晶晶的东西,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这一切,都让廷光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四爷的眼睛里重新闪出了一道光芒,那是一道不屈服不低头的光芒,足以证明这个男人已经做好了奉献一生的准备。
当四爷重新注视儿子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变得非常严肃了。他平静地看着儿子的脸,说:“廷光,我们做人要有骨气,不能随波逐流,即使发生意外,我们也不能丧失良心。以后你的路还很长,遇事要往长远去想,心胸要放宽,我看你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跟你大哥不一样。但是,有的时候,还是要放开一些。我想,我可能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你们在一起了,恐怕这是我要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爷俩好好喝几杯。”说完,四爷给廷光倒了一杯酒,他们碰杯后,一饮而尽。几道好菜让四爷高兴不已,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尽兴了。
在他们父子俩喝到脸红的时候,舜瑶带着儿子们赶来。两个男孩子见到了爷爷后,欢快地扑到了四爷的怀里。
四爷看着这两个虎头虎脑的孙子,心里一阵高兴,把他们搂进自己的怀里,他不停地擦着眼睛,不停地摸着他们的脸。四爷激动地对廷光说:“他们可是这个国家的栋梁呀!这两个孩子将来错不了,我们钟家的香火可要靠他们来延续下去呀!来,我的孙子们,今天例外,陪着爷爷一人喝一小杯。”说着,四爷分别给孙子们倒了两小杯清酒。
平进和重庆不敢动杯子,他们看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舜瑶。舜瑶犹豫了一下,笑着对四爷说:“大大,恐怕孩子们还喝不了酒吧!”
廷光摸了一下孩子们的头,鼓励他们说:“你们试一试,跟爷爷碰一下杯子也好嘛!”说完,他看了一眼妻子。
餐桌上,老少三代四个男人举起了酒杯,他们相互碰杯以后一饮而尽。平进顿时被酒呛得大声咳嗦起来,重庆也被酒呛得满脸通红,但却没有咳嗽。四爷喜不自胜,他动情地对舜瑶说:“呦!没想到他们挺有酒量呐!随我们钟家人,重庆这个孩子有酒量,将来能办大事,是个武将。平进是个细心的孩子,心里有数,是个文将,我们钟家呀,将来能出大人物啊!”四爷边说边喝着酒,心里充满了对下一代的寄托与期待。高兴之余,他突然间又悲凄地说了一句:“嗨!要是能看到那一天就好了。”然后,他一口干了杯里的酒。
廷光夫妇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心里明白,四爷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廷光关切地对四爷说:“大大,大妹这个怪胎,你用不着去理她,也用不着跟这种人生气,总有一天大妹会明白的。”
舜瑶接着说:“大大,到我们那里去住几天吧,郊外的空气好,去散散心。”
四爷看着舜瑶笑了起来,说:“好吧,看政府给不给我这个自由吧!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你们住的地方。”
这顿晚饭一直吃了三个多小时,尽管不是在家里吃,尽管身无自由,尽管心情压抑,但对钟四爷来说,在这种政治漩涡里能与儿子一家在一起吃顿年夜饭,他感到了极大的慰藉,即使那一天来到,他也知足了。
最后,结账的时候,四爷推回了儿子的钱,他生气地说:“廷光,这是在我这里吃饭,你的钱留着慢慢用吧,今后花钱的地方还很多。”廷光只好收起了钱。
当他们走出酒楼的时候,四爷把孙子们叫到身边,爱抚地对他们说:“孩子,好好念书,将来把国家建设好。”说着,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两个小红包分别递到他们手中,接着说:“孩子们,这是爷爷的一点心意,拿着吧,买一些学习用品和自己喜欢的书。”
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这个时候还关心他的孙子们,廷光的心里感到一阵酸痛。
平进和重庆接过爷爷给的钱,懂事地点点头,并给四爷鞠了一个躬。
廷光夫妻与四爷和儿子们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舜瑶带着孩子们回母亲住处,而廷光则与四爷并肩走在大街上,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竹声。突然,四爷感到一阵寒冷,不由自主地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廷光立刻脱下呢子大衣披在四爷的身上,他们默默地走回家去。
他们一进大门,就听到楼上传来的喊声和“乒,乓”的洗碗声,当他们走上二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淑青。她看见四爷与二哥从外面回来,脸上非常不高兴,她沉着脸问四爷:“大大,你去哪里了?也不打声招呼!”
廷光没等四爷开口,便生气地对淑青说:“怎么?大妹,大大出门还要跟你打招呼么?要知道,这是在钟家宅子里,说话要有分寸。我告诉你,你住在这里我不说什么,他们刘家凭什么住在我们家?你是吃了迷魂药了吧!大过年的,说话别那么没深没浅的。我告诉你大妹,过年了,我不愿意跟你生气,你要是欺负大大,我跟你没完。”说完,他和四爷进了房间。
四爷关上门,脸上罩上了一层乌云,他有点儿埋怨儿子多嘴。看着四爷阴沉的脸,廷光不再说话了。四爷坐在沙发上,心情又回到了郁闷之中。
廷光一进门就从包里拿出自己炸的熏鱼和岳母带给他们的饺子,他对四爷说:“大大,我想你好长时间没有吃熏鱼了,今年我做了一些,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我们还有饺子和豆包。大大,我还带了一些你喜欢吃的酱花生。来,我们再喝几杯吧!过年了,不要想那些事情了。”
四爷见到那棕红色的熏鱼后,眼睛立刻潮湿起来,这道菜在自己家里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到了,这可是钟家的传家菜呀!四爷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每年过年她都会在夜里炸鱼,它的味道浓厚,香甜,色泽犹如栗子皮,不糊不焦,吃到嘴里不腻不腥,越吃越上口,令人回味无穷。四爷知道,家里只有廷光学会了如何做这道菜。此次,儿子带回来的熏鱼,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妻子的身边。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父子的谈话。廷光打开门一看是淑青。问道:“大妹,大大休息了,你来干什么?”
淑青看到二哥不高兴的面孔,嘴里嘟囔着说:“我们做的饭给大大端来一些,娘不在家也不能让大大饿着,我妈说了,她的手艺不好,大大别嫌弃。”说着,她把一只盛着菜的碗递给廷光后,转身离开了他们的房间。廷光关上门后,看了一眼碗里的菜,那是一碗红烧肉。
四爷知道是对门给送来的东西,心里十分不高兴,他对那个女人说过的话仍然耿耿于怀,他特别忌讳在过年的时候说一些不吉利的话。每当他想起“还给你这只破碗”的话时,心里就产生巨大的不安与懊恼。四爷让廷光把那碗肉扔掉了。
看到四爷心情不好,廷光说:“大大,我陪你住两天,你不高兴,我过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搬走。”
四爷摇了摇手说:“算了,就这么住着吧。”
廷光接着说:“我去跟淑青说,让她的丈夫管管他母亲。”
四爷苦笑了一下说:“那个人还算是男人吗?他母亲就像只母老虎,你大妹在家里不是挺厉害的吗?你看她,在那个女人面前像只老鼠。当时她跟我说,他们没地方住,我以为只是你大妹一家来住,看在她以前孝敬我,就让她来了。可没想到你大妹跟我耍了一个花招,把她婆家都带来了。你说,我能说什么?轰他们走?咳!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
四爷开始把话题转到了廷光一家人的生活上。他一边品味着那香喷喷的熏鱼,一边不停地点着头,说:“好啊!跟你娘做的一样,这个味道哪家酒楼也比不上呀!廷光啊!这个熏鱼我们可要传下去呐!”
四爷吃了熏鱼后,就开始不停地说起话来。廷光感到很奇怪,自己的父亲好像有很多话要在这一天说完,这让他心里不舒服起来。他想,这半年多不在家,在没有亲情的环境里,四爷苦熬着,落落难合。外面的政策令四爷魂不守舍,这个年头对于我们家来说前途叵测。廷光不愿意多想下去,于是,他开始给四爷讲起了故事。
窗外不断响起了鞭炮声,他们父子坐在那间拥挤的房间里,一直聊到了天亮才躺下休息。
四爷辗转反侧,眼睛望着窗外蒙蒙发亮的天空,想起过去的一切,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和酸楚,不由得泪湿枕边。
自从儿子一家搬走以后,他每天都在思念着孙子孙女们。白天他还可以看看书,可一到了晚上,就开始烦躁起来,他开始失眠,白天精神萎靡不振。此时的四爷,对生活没有任何奢求,只盼望能够见到孙子们。他又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了。
长子离开小城,匆匆忙忙地回来过两次,新中国成立以后,他被判了刑,送到遥远的新疆劳改场,这辈子恐怕见不到长子了。二儿子出去单过,他们的生活不富裕。现在,自己被打成汉奸不说,又扣上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在乡下,已故妻子的娘家所拥有的土地也被政府收了回去,并且烧了他们的房屋,粮食早已被分光,好在她已经不在了,用不着受这种世俗的屈辱。那些属于自己家的房产和地产,也都归了国家所有。自己和妻子精打细算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财产,每一间房子,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砖瓦,都凝聚着他们夫妻的心血和辛苦。
四爷更清楚,他是靠着这些财富战胜了日本军人对自己的猜疑,他能救人也是这些财富帮了自己。四爷心痛,但绝不是心疼钱和财,他心疼自己的一颗赤诚的民族心被歪曲了,并正遭受残酷的冲击。八年抗战,他看过多少狰狞的面孔,经历了多少血腥的场面,接受过多少狡诈的考验,他从来没有眨过一下眼睛。他不后悔自己把毕生都交出去,他再次结婚,不顾家业,不管孩子的生死,去干那份他不情愿干的事情。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过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历史的罪证,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四爷突然想起了十一年前的一天,那是一次在刑讯室里审讯一个中国人的残酷场面。当日本人让他站在刑讯室里,一边翻译一边对犯人实施最残忍的酷刑时,四爷知道那是对自己心理上的一次测试,而这个人正是自己所要救出去的人,在充满血腥味的阴森刑讯室里,四爷被刽子手的残忍激怒了,但他必须要沉着地应付这种残酷的考验。面对心理和精神上的折磨,面对日本军官狰狞的面孔,面对他们围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的观察,他没有被击倒,他赢了。
在海司,日本军人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监视,他经常会被叫到刑讯室面对受刑人。日本军人怀疑任何中国人,对他进行了多少次考验与测试,他都稳稳地闯了过去。最后,日本军人对于他的忠心便不再怀疑了。四爷感谢自己所拥有的财产保护了自己。
在那段日子里,他每天出门之前都要喝上一大杯浓浓的咖啡,抽一支烈性雪茄,那个时候他随时都做好了殉职的准备。没有人知道他手杖里有枪,没有人知道他领子口里有剧毒药物。他是用自己的心髓和智慧与日本人周旋,拿着自己的命行走在刀尖上。
为了民族与同胞,他用自己的一生和家庭下了赌注,并用自己全部的财产为这份工作铺路。看似荣华富贵的家庭和体面威严的工作,可有谁知道他内心的痛苦和地狱般的工作带给他心灵上的创伤和精神上的折磨?他可以为救人不顾自己的生命,可以不顾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们,但他不能面对那种污辱他人格的汉奸罪名。
社会上的呼声越来越让钟四爷感到委屈与压抑,此时,没有人来关心他,霍家的母亲来拜年,令他感到世间还有人惦记着自己,他感激这位嫂子对自己的一份关心。儿子与儿媳带着孙子与自己吃了一顿年饭,让他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与快乐。尽管时间短促,但能在节日里看到孙子们,还是让他暂时忘记了内心的苦闷。
他又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充满阳光的家庭,贤妻与生龙活虎的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娇嫩无邪的女儿,家里整天都充满了欢笑声,充满了活力,那是钟四爷一生中最幸福最值得炫耀的年代。自从妻子去世,他度过了最暗淡的时光。而当日本侵占中国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从那个时候起,家庭便像散沙一样再也拢不到一起了。为此,小儿子命丧于没有温情的家庭,长子到外地忙生意而不愿意回到这个家,女儿变得凶蛮且不通人情,四爷痛苦却又无奈。
钟四爷又想到了自己的将来,不觉浑身颤抖起来。他想到,这或许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岌岌可危的处境,让他辗转反侧。他想了很多很多,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早晨,廷光与四爷一起吃过饺子和熏鱼后,便又开始聊了起来,他们一直聊到下午。舜瑶带着孩子们来看爷爷,她打算与丈夫带着孩子们返回藏口。几个孩子围在爷爷的身边,与他亲昵地说笑,四爷的眼睛又潮湿了。他从自己的内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平进,亲亲这个孩子的脸,又摸摸那个孩子的头,依依不舍地对平进说:“孩子,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买一些喜欢的东西吧!记住爷爷的话,好好念书。”
廷光把钱退给了四爷,四爷生气地瞪了一眼儿子,不满地说:“廷光,这或许是我给孩子们最后的压岁钱了,也是我目前的一点微薄能力。还有这个,你拿去花吧。我知道你们手头紧,贴补家用。”
廷光接过四爷的钱,心里一阵难过,说:“大大,你的生活费从哪里来?”
四爷平静地说:“廷光啊,你用不着担心我,家里还有得花,现在我什么都不需要,所以说,没有什么开销。放心吧!”
廷光一家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对四爷说:“大大,到我们那里住一段时间吧,那里虽比不了这里,但空气好,人也都很善良。”四爷点点头,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廷光一家告别了钟四爷,返回了藏口。
儿子一家走后,四爷又重新回到了孤独与寂寞中去。在狭窄的房间里,他开始整理家里不动产的账目。尽管财产已被政府查封,但是,他还是把所有的资产都列了一个清单:东西玉民里有房屋二百二十四间,归长子和次子所有,现住房是娘家给大女儿的嫁妆。关于妻子留下来的首饰则归四奶奶所有。
尽管他不喜欢这个乡下女人,但是,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也尽了一些妻子的义务。现在自己陷入这种状况里,这个女人没有离开自己,多少还有点良心。他把清单写好后就放进了柜子里。这并不是遗嘱,但做完这件事情后,四爷的心里才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又开始想二儿子一家人的生活,他知道,在自己被抓,被关押的几年里,都是这个儿子撑起了这个家,他想,在自己余下的时间里帮帮儿子,他打算给儿子几个小元宝。可是,当他打开柜子的时候,他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那个小包不翼而飞。这让四爷很是气愤,他知道,一定是她拿走了。
四奶奶在年初五的时候,才从乡下回到钟家。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四奶奶了,她的打扮完全是个乡下女人的打扮,粗布衣裤和布底鞋。她对政府没收了他们的财产一直心怀不满,她并不认为丈夫有钱就是剥削。在她的眼里,有本事的人才会有钱,没有本事的人就要过穷日子。她不恨丈夫有钱,只恨自己的父母没有本事。她恨政府把自己一家整得这么苦,她不甘心自己的全部财产都归政府所有,她竭尽全力保护自己剩下的那一部分,所以,她能转移的都转移到了邻居家。
四奶奶带着女儿回来的那个晚上,四爷询问她那包东西的去处时,四奶奶委屈地对他说:“我爸的腿已经变了形,他还有哮喘病,我娘半身不遂,整天躺在床上,给他们一些钱比让政府拿走好。再说,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女儿念书不能没有钱。这个世上就是你对我好,将来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跟到哪里。”说着,四奶奶挤出几滴眼泪。
外界瞬间发生的变化让四奶奶的心里充满了悲哀,过了十几年的富贵日子,她习惯了那种被人羡慕的安逸的生活,所以,当铺天盖地的谩骂声刮进钟家的时候,她痛恨过也伤心过,但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嫁给钟四爷。
当女儿熟睡以后,四奶奶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一个小包递给了丈夫。她告诉四爷:“孩子她爸,这包东西是家里今后生活的根子,我回乡下,只给我爸留下了一点费用,我怎么能把我们的命根子都拿出去呐!”
四爷重新看到了那包小元宝的时候,原谅了这个女人,他从中拿出几个元宝后,又交给了四奶奶,并让她收好。
四爷打算年后去儿子家住一段时间,四奶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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