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
廷光看到四爷那迷茫的眼神和蓬乱的头发,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廷光扶着四爷坐在楼道里的长椅上,钟四爷似乎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生活对他太不公平了,想到小儿子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走的,让这个硬汉子肝胆俱裂,他后悔不该再娶,他后悔不该去海司干事,他后悔不该晚上在外边吃饭,他更后悔没有多关心小儿子的生活。
钟四爷带着巨大的心灵创伤回到家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客厅,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他不吃也不喝,双目紧紧地盯着妻子的照片,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
廷光站在门外,听着四爷一会儿抽泣,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又大声喊叫几句。四爷的失常,让他担心不已。
廷光心里更是悲痛欲绝,这个家里的两个最善良的人没有了。想一想小弟,这么一个聪明善良的孩子,就这样走了。不!他是让那个女人给害死的。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那个女人的仇视和对淑青的不可饶恕,他发誓,他将永远不会原谅这个妹妹。
舜瑶的心绪乱糟糟的,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孩子,他爸爸这么有钱,却不能留住儿子的生命,继母的心好阴毒!公公不是娶妻子而是带回来了一条狼。淑青,她哪里还有人性?越想,她的眼泪也就越止不住地往下淌。
廷平走了,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在这栋小楼里永远地消失了。亲人们再也看不到他那真挚、可爱的微笑了。廷平走得太早、太急、太快了。他走了,走得令人遗憾、令人痛心、令人怀念。
钟家发生的不幸,令霍家的母亲感到非常悲痛,她派祥涛去钟家探望了钟四爷。
钟四爷打电话叫回了廷硕。四年没有回家,廷硕一进家门就感到了一种阴郁的气氛,看到四爷有些苍老的面孔,他的眼圈红了。他跪在四爷面前,请求四爷饶恕自己没有回家的过错。
这是他们父子分别四年后的第一次见面,钟四爷低下头,悲伤地望着这个充满旺盛精力的长子,眼睛里含着一片深情,对廷硕说:“孩子,站起来吧。你回来看看也好,只是,你的弟弟……”四爷说不下去了。
廷硕站起来扶着四爷走进了客厅,这个时候,廷光夫妇也来了,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廷光打破了这种僵死的气氛,他告诉了廷硕这几年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廷硕的眼睛里喷射着怒火,他攥紧着的拳头,“嘎巴嘎巴”地响个不停。
四奶奶根本没有露面,淑青也没有下楼来,廷硕拒绝与这两个女人同桌吃饭,他在外面叫了几个菜,与四爷和二弟一家吃了这顿痛心的晚餐。
廷硕没有住在家里,他在旅社住了几个晚上。钟四爷为廷平临时赶制了一尊红木棺柩,廷硕回来的第三天,1949年11月下旬,也就是廷平去世一个星期后,钟家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下葬仪式。
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一辆军用卡车载着钟家的人去了老家田家村,卡车的后边跟着一辆灵柩车。
钟四爷、廷硕、廷光和淑青与平进去了墓地。四爷与儿子们身穿黑色长袍,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绅士礼帽,按照宗教仪式,钟家孙子平进要在墓坑前摔瓷盆。摔盆子一定要落地有声,还要摔得粉碎粉碎。平进表情庄严地把瓷盆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朝着地下狠狠地摔了下去。
这是一块钟家祖上的墓地,钟四爷的妻子就埋在这里,廷平的墓位在他母亲的旁边。当几个男人把廷平的棺柩慢慢地放进已经挖好的墓穴时,却怎么也放不进去。
原来,这个穴位由于挖得不够尺寸,棺柩无法放进去,这让钟四爷大怒起来。他是一个绅士,从来不对外人发火,即使对自己的车夫也从不发火,但是这一次,因墓穴尺寸不够,令他大为恼怒,他称这帮人是蠢材。
墓地里,廷硕的眼睛始终盯着淑青,嘴里骂道:“你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姐姐,廷平是被你们害死的,你还有脸来这里,跪下!跪下!”淑青看着廷硕的脸,心里发慌,她不敢正视大哥那双喷着火星的大眼睛,她用乞求的眼神望向四爷。
钟四爷没有让淑青参加下葬仪式,而是让她带着平进离开了墓地。淑青惊恐万状地带着平进坐进了卡车的驾驶室里,等在墓地的外边。
七岁的平进已经开始懂事了,但他仍然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要把小叔叔放进木箱子里。尽管,淑青对舜瑶冷漠如冰,但她对这个侄子却是又疼又爱。平时,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平进,去墓地,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直接跟平进在一起的机会。
平进看着大人们在墓地里迟迟不出来,奇怪地问淑青:“大姑,小叔叔他怎么要躺在盒子里呢?为什么我看不到他呢?我喜欢小叔叔,他可好啦!他带我出去玩儿,还给我讲故事,我去告诉爷爷,不要把小叔叔一个人放在那里,让他回家吧!”说着说着,平进竟然哭了起来,并挣扎着要下车。
11月的乡下,寒气袭人,淑青紧裹着大衣,一把拉过平进,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她的眼睛潮湿了,她一边拍着平进,一边告诉他说:“平进呐,小叔叔累了,他要好好休息,等他不累了,我们再把他接回家,以后大姑给你讲故事,好吗?”
平进听了后,点了点头,稚气地说:“我知道了,大姑,那要过多长时间,小叔叔才能休息好呢?”
淑青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摸了一下他的头说:“我也不知道,好了,平进,来,我们看那边的山吧!”
平进的视线从墓地移向了山林,他开始高兴起来。此时,淑青却拿着一块手绢捂着脸哭了起来。平进瞪大了眼睛仰起小脸看着淑青,他不知道大姑为什么难过。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果来,用冰凉的小手剥开纸,将糖果球放进淑青的嘴里,还哄着淑青说:“大姑,我妈从姥姥家拿来的奶油糖,小叔叔最喜欢吃了。大姑,张开嘴吃呀!”
平进纯真稚气的话,让淑青惭愧难当,她紧紧地抱住平进,把头深深地埋在平进的身后边,泪如雨注般地倾泻而下。
淑青喜欢平进,是因为这个孩子听话、干净、长相可爱。有时,舜瑶回娘家没有带平进时,淑青就会让廷光把孩子交给她来带一会儿。吃饭时,她把平进放在自己的身边,把好吃的菜放进平进的碗里,就连四奶奶也闹不清楚淑青是怎么想的。可当舜瑶一回到家里,淑青便不会再亲近平进了。
廷平的死,给钟家带来的哀痛令外界无法想象。如果说,廷平是死于不治之症,倒不如说是被虐待致死更为确切。
廷硕与家人为小弟办完了丧事后,怀着对淑青永远不能原谅的心情以及对四奶奶永远的仇恨,返回天津去了。
廷平的死,让淑青流过眼泪,但却看不出她有多么难过。可是,家里人明显地看到她在消瘦,她那双敌视一切的大眼睛,没有了以往的神气,楼道里再也听不到她呵斥廷平的声音了。她遇到哥哥嫂子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擦肩而过。为继母做完事情后,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廷平死后,淑青也不与家人一起吃饭了,她要等大家吃完以后,才会去厨房拿些剩饭吃。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可以倾吐衷肠,哥哥嫂子都不理睬她,就连四爷也不正眼看她,淑青真的形单影只。
四奶奶对钟家的事情熟视无睹,廷平的死并没有打乱她的生活,相反,她倒是更安心了一些,又少了一个与自己对立的男人。她明白极了,钟家的三个儿子,是她生活中的绊脚石,尽管廷平还小,一旦他长大以后,说不定比他的两个哥哥还要厉害。所以说,多一个四爷的孩子,就多一份与自己女儿争夺财产的威胁。她知道,四爷想跟自己发火,但是,有了淑青这个炮灰,就足以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现在,四奶奶终于得逞了,四爷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清啊!
廷平去世以后,钟四爷也知道了家里的所有杂事。作为一个男人,他除了忍受这残酷的现实外,跟四奶奶便再也无任何话可说了,从此,他彻底地与四奶奶分开了房间。他坐在家里,只要一想起小儿子,就会拍打自己的胸口,痛苦就像海浪一样击打他的心灵。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就是四爷备受煎熬的开始,他害怕睡觉,害怕闭上眼睛,害怕见到廷平去世时的样子。廷平去世后,钟四爷似乎变了一个人,他消瘦得令人害怕。
廷平的去世,让廷光几天几夜没有睡着觉,他知道四爷的心情有多么糟糕,于是他每天晚上都陪着四爷在客厅里聊到深夜。
舜瑶始终没有走出廷平去世的阴影。有一天,当淑青出门以后,她推开了他们的房间,站在门外,看到了那把廷平最喜爱的二胡静静地平躺在他的书桌上,她的眼睛模糊起来了,从此,她再也听不到小弟拉二胡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那聚精会神念书的身影了。她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当小弟让自己卖掉二胡赎回丈夫的那一幕。
弟弟的死并没有引起淑青的自悔,她把廷平的死,归因于他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她并没有意识到是她和继母害了这个孩子。不过,廷平的死,也给了淑青一个致命的打击。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呆呆地望着弟弟的照片,每天早晨,她的眼睛都是又红又肿的。
虽然,舜瑶讨厌淑青对待她的做法和态度,但是,她与丈夫毕竟是手足,曾经有几次,她试图劝丈夫过去看看淑青,但都被廷光拒绝了。廷光的态度十分明朗:“有什么好劝的?小弟还不是死在她的手里?就算那个女人不好,可小弟在她的房间里,她总是可以照顾他的呀!再说,我们就住在隔壁,她随时都可以过来跟我们商量,小弟有病,她总该让我们知道呀!她瞒着我们,直到吐血了还不让家里知道,这是在造孽呀!小弟走得太早了,太可怜了,想一想,我这个当哥哥的真不够格呀!就让小弟这么走了。想一想,心里就痛!大妹自作自受!上帝不会原谅她的!等着吧,她会为廷平付出代价的!”
四奶奶看到钟家悲痛的日子,心里蔓延着一股爽意,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淑青是她生活中的一块绊脚石,她也看到了丈夫对淑青的态度,她想利用他们父女之间的怨气,把淑青赶出钟家大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淑青赶快嫁人。
小儿子的死,让四爷痛彻心扉,女儿对弟弟这般无情,也让四爷很失望。女儿曾经考上了大学,但是,正赶上家中遭难,这已无法挽回,女儿唯一的出路就是赶快嫁到刘家去。
四奶奶看到了时机,便趁热打铁。当四爷的心情有些好转以后,她便她煽风点火地对丈夫讲:“孩子爸,这女大当婚嘛,淑青也该嫁过去了。”
尽管四爷讨厌这个女人,但对于四奶奶的这个主意,他马上就表示赞同了,这让四奶奶异常欣喜。她想,这个家里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开支,她希望这个家里的人都走了才好呐。
淑青也早已厌倦了这个家,她开始仇视起四奶奶来了。她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只能自认倒霉。家里没有人愿意理睬她,她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情绪一天比一天坏,但是,她仍然没有放弃念书的愿望。
1949年11月底,淑青再次向四爷提出了想上大学的愿望,四爷绷着脸,摇着头对女儿说:“孩子,要是在几年前,我会考虑这个问题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们早就答应过刘家,咳!一晃三年过去了。前几天,刘家还托人来问这件事情呢。我看,找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四爷说完后,淑青一句话也没有说,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客厅。
上大学是淑青的梦,她一直羡慕二嫂上了大学,她在教会学校念书,英语成绩很好,她有信心去北平上辅仁大学。而当她考取了这所大学的时候,四爷失踪,后来又被判了刑,她的梦成了泡影,与刘家的婚事也被搁置下来了。四爷回来了,可是,国家的前景发生了变化,淑青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碎了。
高中毕业后,淑青一直待在家里,看到自己的同学,有的上了大学,有的找到了工作,有的嫁给了富人家,有的随父母去了国外,她暗自叫苦,称自己的命苦。四爷的话深深地刺疼了淑青的心,她想发疯,想大声骂人。
自从四爷找她谈过话以后,她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但是,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却是仇视的目光。
钟四爷不是不想让女儿念书,但现在,他只希望女儿能嫁到一个好人家去,这是他最后一件心事。
其实,舜瑶挺同情淑青因家中的变故而无法上大学的遭遇,她对丈夫说:“咳,大妹挺可惜的,她的命运掌握在那个女人的手里,没有办法。”
廷光却不这样认为,他说:“大妹是自作自受,用不着去同情她,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淑青知道自己上大学已经没有任何指望了,她痛苦了几天后,便开始等待出嫁的那一天。结婚对于女孩子来说,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对于淑青来讲,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途径。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本应该有着光辉灿烂的人生,却因继母的存在而被毁灭。她痛恨继母的阴险与贪婪,她也恨四爷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爱。结婚,没有给她带来喜悦,反而在她的心里罩上了一层阴影。
淑青心想,自己没有去上大学,四爷一定会在嫁妆上满足自己的要求。但是,事与愿违。钟四爷根本没有能力为女儿置办嫁妆,他让四奶奶为女儿打点婚嫁的事情。
淑青听说,继母将为自己准备嫁妆,便怀着希望找四奶奶商量。当她问继母如何给自己准备嫁妆的时候,四奶奶却把脸一拉,对她说:“我们家现在吃饭都困难,你知道,我们的房地产都被没收了,你大大在监狱的几年里,我们家是靠变卖东西过日子的,物价上涨得如此快,能把肚子填饱就很不容易了,这个家动一动就要花钱,哪里有多余的钱?再说,我们家也没有活钱呐!”
淑青一听四奶奶这样说,心里很是不高兴,她对继母说:“娘,我不是跟你要钱,你只要把我亲娘留给我的东西还给我就是了。我自己去办嫁妆。”
四奶奶一听就火了,她厉声对淑青说:“什么你的我的,你大大让我来管钱,我就不能分成这一份那一份的,你结婚是件大事情,但是,现在家里难呐!这样吧,我有两块绸料,你拿去做两件旗袍穿吧。”说着,四奶奶从衣柜里拿出来两块料子递给了淑青。
这些料子是从哪里来的,淑青当然最清楚了。那是二哥结婚时,朋友送给二嫂的衣料和帐子,足有上百匹,那个时候,淑青全部拿到了继母的房间,而四奶奶一块也没有给二嫂,她全归自己所有了。
淑青看到继母这样对自己,心里既委屈又痛恨,她忍着气对四奶奶说:“娘,你有那么多帐子,那都是二哥结婚时,朋友送给二嫂的,你不能多给我几块吗?”
四奶奶马上拉下脸来,说:“难道说你出嫁了,我就不再给你了吗?你先做去吧,以后我会给你的。”
淑青气愤极了,也失望极了,她不再盼望这个女人给自己什么东西了。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傻瓜。她后悔自己不懂事,不该对哥哥嫂子们蛮横无理,不该帮助继母欺负嫂子们,如今,她看明白了,四奶奶是一个狐狸精。想到自己做的傻事,她心里充满了怒火,可是,一切都晚了。
四奶奶并没有给淑青做任何嫁妆,她早就盼着这个女孩子早一点离开这里。一想到她自己结婚的时候,她的继母没有给自己一样陪嫁物,心里就痛恨不已。钟四爷娶她的时候,也没有摆酒宴,这些都让四奶奶妒火燃烧,她要别人替自己偿还这个疼和苦。现在,淑青要结婚了,她便把这笔账记在了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她记恨淑青生长在一个有钱人的家里,她绝不能让淑青体体面面地嫁出去。
淑青知道家里还有钱,但想从继母手里得到一点钱,那是绝不可能的。于是,她把平时四爷给自己的零用钱拿出来,为自己做了一身红旗袍,又做了一件长大衣。
婚期临近,当钟四爷问起女儿的嫁妆时,四奶奶就开始诉起了苦,她故意装作委屈地对丈夫说:“孩子她爸,你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讲究嫁妆?再说,我们家里也没有钱啊!吃饭都难,哪里有能力给大小姐置办嫁妆?”
四爷听后,严肃地对四奶奶说:“孩子结婚,我不用你拿钱给她,只要把孩子娘生前留给她的东西还给她,就可以了。现在,该是还给淑青的时候了。淑青没能去上大学,难道还不给她多做几件衣服吗?”四爷说到此处,情绪有些激动,他的眼睛也红了起来。他心里不舒服,想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尽可能地满足她的要求。
四爷的话刚一说完,四奶奶变得强硬起来,她故意调高了声音,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抖动起来,她冲着丈夫说:“孩子她爸,你不明白,这年月若不省着点花,谁知道以后还会出现什么事?我们家早就是一个空架子了。淑青这孩子不错,本该多给她一些,可是,你看?我们现在也是变卖东西过日子呀!”说着,这个女人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捶胸顿足地大声嚎哭,嘴里还不断说着:“我嫁给你,为你养孩子,为你看着这个家,你不在家的这几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等着你,谁管过我?我难,我难呐!”这个四奶奶开始耍起了无赖。
尽管四爷不喜欢这个女人,但一想到这几年,这个女人守着家等着自己,也确实不容易。看到她疯疯癫癫地又哭又闹,四爷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告诉四奶奶:“你不用又哭又闹的,成何体统?我女儿出嫁,最起码也要给她做上几床被子嘛!”
四奶奶一看眼泪不管用,立即停止了哭闹,顺势答应了丈夫的要求。
四爷心里难过,一个堂堂的汉子,现在却让钱给难住了,他感觉对不起女儿和前妻。一天晚上,四爷把廷光夫妇叫到客厅,面带难色地对儿子说:“廷光啊,我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助一下,咳!真难启齿呀!”
廷光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求过孩子们,他猜想着四爷一定遇上了难事,于是,他问:“大大,有什么事我能帮助你的,请告诉我吧,我会尽力而为的。”
四爷用一种乞求的目光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才说:“廷光啊,你看,你们是不是给你妹妹做几件嫁妆?舜瑶不是有不少丝绸吗?能不能送给淑青几块?我看你们不是有几套软缎枕头套吗?给淑青一套吧!她还是你们的妹妹嘛。”
廷光听完四爷的话后,脸上立刻就挂上了不悦之色。舜瑶的心里充满了怒气,但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廷光没有立刻回答四爷,也没有等四爷继续说下去,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四爷,缓慢地说:“大大,我们家连给女儿做嫁妆的钱都没有了吗?难道都刮到杜家去了?我真不明白,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完,廷光气鼓鼓地走出客厅,舜瑶紧随在他的后边,也走了出去。
客厅里,四爷站在那里发呆,半天才意识到整个房间里只有自己。
廷光夫妇回到房间后,舜瑶一下子坐在了沙发里,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廷光自知自己的父亲说话欠妥,只能等待着妻子向自己发火。
一向通情达理的舜瑶,此时竟然气得胸部一上一下急剧地起伏着,两个儿子扑到她的膝盖前,仰起小脸看着她,他们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高兴。舜瑶拉起他们的小手,亲了亲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玩儿。
舜瑶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气,她想大声喊,但是,自身的教养使她压住了一时的冲动。她对丈夫说:“我真想不到,大大会打我的主意,自己的女儿出嫁,却让儿媳妇拿出娘家陪送的嫁妆来。大大怎么好开这个口?难道大大真的没有钱了吗?太可笑了!淑青不是对你继母好吗?怎么这个时候倒装起糊涂来了?不会是把你们钟家的钱财都盗到杜家去了吧!你没看到吗?那杜家兄弟三天两头到这里来,走的时候,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不用哭穷,谁会相信你们钟家没有钱?笑话!不会是你继母的主意吧?我们娘家给我的陪嫁,凭什么要遭你们家的算计?”说着说着,舜瑶忍不住抽泣起来。
廷光坐在一边,被妻子说得羞红了脸,他心里怪自己的父亲真没男人气概,让一个女人给逼成这样。他清楚,问儿媳要东西不是四爷的本意,也不是四爷的性格。在钱上,自己的父亲一向慷慨大方,他能用金钱去买通日本人救出中国人,难道就不能给自己的女儿置办几件嫁妆吗?他越想越觉得在妻子面前丢了人。
等舜瑶把话说完,廷光才开口说话:“我知道,我家里一直都对不起你,原谅大大吧,他一向看重你,或许他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然,他是绝不会向你开口要东西的。你不用往心里去,大妹出嫁是她父母的事情,与我们没有关系。那个女人到我家时就是光着屁股进来的。
舜瑶听了丈夫的话,堵了他一句:“说话别那么难听,你继母能光着屁股进你们钟家的大门吗?”
廷光笑了笑说:“差不多吧,只不过,她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是大大给她现买的,这一点没有说错。大大这辈子错就错在这上头,走到这一步,是他没有想到的。”
廷光劝了好一会儿,舜瑶的火气才算消了下去。但是,这件事情仍然让她耿耿于怀。
好人终归是好人,淑青没有嫁妆让廷光夫妇心里不舒服,他们商量后,决定送给淑青一件礼物。于是,廷光找到淑青,问她想要什么礼品时,淑青顺口就说:“二哥,我想要一件像二嫂那样的皮大衣。”
廷光好心想帮助妹妹,可没想到这个妹妹不敢在继母面前开口,却在自己面前大开狮口,让他感到淑青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摆手说:“别这么不懂事,你二嫂的大衣是人家父母在她上大学时给她买下的,我可买不起这种东西,你还是去找继母要才是。这样吧,我和你二嫂送你一件呢子短外套吧。”
淑青一向认为二哥二嫂有钱,尤其是二嫂娘家让她羡慕不已。现实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想从继母身上得到东西,比登天还要难。她越想越觉着自己像一个大傻瓜,整天围着那个女人转,不仅断送了小弟的生命,还把哥哥和嫂子们都给得罪了。想起以前别人送给四爷的东西,她都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继母,即便是送给二哥二嫂的东西,她也从二嫂的手里夺过来,拿到了继母的房间。二嫂坐月子,人家送来的鸡蛋,鱼和肉,也都给了继母。她越想心里越难过,越想越觉得继母是一条狼。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意识到这些?
二哥拒绝了她的要求,让她感到十分尴尬。
淑青想得太天真了,她想与舜瑶攀比,实在是不自量力。更何况,她对二嫂曾经是那样的刻薄与无礼。
舜瑶完全是看淑青太可怜了,才提出送她一样结婚礼物的。当她听丈夫讲起淑青想要的东西时,她又生气了,对丈夫说:“大妹这么不知趣,有几个像我父母那样给孩子做这种大衣的?她要,也应该找大大去要,而不是我。照这样什么我也不想送她了。”
廷光忙说:“我们用不着跟她生气,情况就是这样,有就多带,没有就不带,这是现实,我们也无能为力。”
1949年底,淑青嫁给了刘家的儿子。她的嫁妆除了她平时所穿的衣服,就是廷光夫妇给她买的一件短大衣,另外,舜瑶还给她做了两套旗袍。她脚上穿的是霍家母亲送给她的皮鞋,四奶奶只给她做了两床被子。
钟四爷看到女儿出嫁时的窘况,心情非常不好。刘家也因几年前无法上交过高的税款而倒闭了,刘家拿不出太多的钱给儿子办婚事,他们只简单地请钟家吃了一顿饭。
廷硕夫妇根本没有露面,廷光夫妇也没有出席,只有四爷与四奶奶及淑琴去吃了刘家的喜宴。
淑青的娘家没有陪嫁,令刘家感到意外,但想到自家也没有请客大办,便也不去计较了。
淑青嫁到刘家,婆婆待她不错,她那颗已经结了冰的心开始融化。结婚以后,淑青很少回钟家,不过,她没有忘记四爷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孩子,别记恨大大,好好过日子。”
钟四爷对女儿讲的全是心里话,他知道自己将为以前的事情付出更大的代价,但是,他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切。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