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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钟四爷失踪后的第六个月的一天晚饭后,廷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每天晚上他都会坐到半夜才回去睡觉。他始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四爷会失踪这么长的时间?难道是国民党政府把他抓起来了吗?为什么一拨一拨来人抓四爷呢?他前思后想,也解不开这个谜。就在他起身关灯准备上楼的时候,突然一阵砸门声,把他吓了一跳。凶猛的声音,似乎就要破门而入了。夜深人静,砸门声尤为恐怖。

  

  廷光看着大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胸膛走向大门。他沉着地打开大门,几个身穿国民党军装的人,带着枪闯了进来。他们一进大门,没容廷光说话,就冲着他大声喊道:“让钟四爷出来!”

  

  廷光看了看来人,没有被他们的气势吓住,他用一种平静而又强硬的口气冲着来人说:“我父亲早在半年前就让你们给带走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呐!”

  

  军人瞪着眼睛怒视着廷光,似乎想从他的表情和话里找出什么痕迹来。

  

  廷光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对方,他沉着地等着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双方对峙了片刻后,一个看上去像军官模样的军人走到他的面前,虎着脸,严厉地说:“那么,好吧,既然四爷不在,那你就跟着我们走一趟吧!”老张站在一边看着,没有丝毫办法。四奶奶在房间里根本不出来。

  

  舜瑶在楼上听到下面的动静后,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外衣走了下来,当她听到要带走丈夫的话后,立刻紧走了几步,上前大声质问来人:“他父亲不在,你们凭什么带走我丈夫?”

  

  那个当官的说:“我们带走他,也只是问一些情况,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舜瑶固执地继续说:“你们有什么要问的,请在这里说吧,他还有三个孩子需要他养活呐。”

  

  来人没有理会舜瑶的话,上前拽起廷光的一条胳膊就往外走,他们也没有容他去换一件衣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舜瑶有点儿害怕,但是,她还是走上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个军人马上用枪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前进不得,眼看着丈夫被他们带走,自己却没有任何力量。

  

  廷光被带上一辆黑色吉普车,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舜瑶望着丈夫离去的身影,迷茫地站在大厅里,老张也站在一旁,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四奶奶的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整个楼里除了老张,再没有其他的男人了。舜瑶感到形单影只,没有人给自己壮胆和出主意。

  

  老张望着舜瑶,等她拿主意。她感到疲惫不堪,对老张说:“你先回去休息去吧,等明天再说。”

  

  老张离开门厅,舜瑶无力地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她眼前空空荡荡的,脑子里一片烟云缭绕,她不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去做。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四奶奶悄悄打开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到舜瑶坐在离自己房间不远的台阶上,立刻慌张地说:“她二嫂,这里凉,快到我屋里坐着。”

  

  舜瑶听到四奶奶在对自己说话,才猛然从迷茫中回到了现实里,她望着眼前身体颤抖的四奶奶,无力地说:“娘,没关系,这儿不冷。”

  

  此时,四奶奶的表情开始变得温和起来,露出从未有过的慈祥面孔,或许,她们是同病相怜吧,就像一根藤上结着的两只苦瓜,她蹲下身子把舜瑶扶了起来,一同来到客厅。

  

  在静静的夜里,客厅显得十分冷落,这个地方曾经是钟家男人们经常聚会的地方,现在,却只有两个女人坐在这里唉声叹气地想着自己的男人。

  

  四奶奶坐在沙发里,不停地叹着气。舜瑶也坐在沙发里,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翻弄着丈夫的烟盒,陷入了沉思。忽然,她起身走到大厅,拨通了大哥家的电话。尽管,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打搅大哥,但是,她还是做了,她告诉祥涛:“大哥,我们家又出事了。廷光被人带走了。”

  

  祥涛安慰她:“三妹,我知道了,廷光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明天,我就托朋友去打听廷光的下落,你先休息吧,别太着急了,你的身体重要啊!”

  

  舜瑶听到大哥的声音后,心里宽慰了一点。她和四奶奶又坐了一会,就都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舜瑶把孩子托给了四奶奶,自己回娘家去了。

  

  父亲去世半年以后,霍家守孝的服装便由白色改为了灰色。女孩子们身穿灰色棉布旗袍及同色的衬裤和鞋子,男孩子们则穿灰色长袍及鞋子。祥涛作为长子,他所有的衣服都要在里面配上白衬,夏天的长袍是灰色外表,白色内衬。父亲的灵堂始终没有撤掉,家里仍然挂着白色帐子,只有当所有的孩子们都到齐,并把父亲的遗骨安葬以后,才可以把白色的帐子全部摘下来。

  

  每一次舜瑶回到母亲家,一进门,就要先换下来衣服,穿上灰色旗袍到父亲的灵堂去祭拜。她一走进父亲的灵堂,就会捂着脸哭一段时间。回娘家,让她感到心碎。

  

  母亲知道钟家又出事了,十分着急,立刻让祥涛全力相助。几天以后,祥涛从朋友那里了解到了廷光的下落。

  

  原来,廷光被关在国民党办事处。舜瑶焦急地问祥涛:“大哥,廷光受到什么委屈了吗?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呀?”

  

  祥涛告诉她:“朋友说,那帮人只想打听钟四爷的下落,他们抓廷光,也是想敲诈一笔钱而已。”

  

  舜瑶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但是,这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轻松的感觉。她知道,不给那些人送去一大笔钱,想要让丈夫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把人给弄出来。

  

  母亲了解女儿的脾气性格,她也深知女儿变卖了一部分首饰,虽然,丈夫去世才半年,但她不能看着女婿关起来而熟视无睹。看着女儿着急,母亲告诉她:“三丫头,妈一定会帮助你的,不要太着急,你刚养好的身体重要啊!”

  

  舜瑶心里清楚,每当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娘家来帮助自己,四奶奶是绝不会伸手的。但是,父亲去世以后,家里的财政均由大哥来掌管着,他不仅要为全家的生活支付所有的费用,还要支付两个妹妹在北平念书的各种费用,据说,六妹也打算今秋去北平念书,大哥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廷光被带走,这毕竟是钟家的事情,拿钱也该四奶奶拿才是。

  

  舜瑶决定自己想办法筹备这笔款项。可是,她到哪里去弄钱呐!她忧愁地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开始为赎回丈夫,筹备钱款发起愁来。

  

  舜瑶结婚以后,除了与自家人打交道外,几乎不接触社会,更谈不上有什么社会经验,所以,要让她与国民党的人打交道,她害怕,心里没有底。可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几个孩子,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凑齐这笔钱把丈夫赎出来。想到此,她决定去母亲家。

  

  第二天,舜瑶一走进家门就被母亲叫到了客厅,祥涛也在。她看见大哥以后,心里有些发慌。

  

  祥涛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一叠美金递到她的手里,焦急地对她说:“三妹,廷光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把这些东西带过去,他就能出来了。若这些不够,家里可以再拿出一些,赶快去办事情吧。”

  

  母亲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忧伤地看着女儿。舜瑶看着手里的钱,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她知道,抗战胜利以后,家里的生意出现了波折,父亲得病,花去不少银两,几个妹妹在外念书,又要开销一大笔费用。父亲去世以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大哥的肩膀上,大哥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与时间来打点这个家业,很是不容易。看到大哥额头上新增加的细纹,舜瑶心里难受起来。

  

  母亲见女儿站在那里发呆,开口对她说:“三丫头,别那么固执了,拿去用吧,要是你爸爸活着,他也会这么做的,你大哥说得对,救人要紧呐!那几个孩子需要他呀!”

  

  舜瑶没有接受这些钱,她把钱重新放回大哥的手里,看着母亲和大哥,说:“妈,大哥,这个钱我会想办法的,家里的钱我不能用,谢谢大哥和妈妈。”

  

  舜瑶倔强的脾气也奠定了她那种不服输的本质。别看她住在洋楼里,穿着软缎丝绸,家里有人伺候着,一天做一次头发,可是,钱对于她来说,是一种陌生的东西,在她的生活中,钱跟她是不碰面的。她需要什么,就会有人为她买回来,至于如何支付生活开销,她全然不懂,一切由丈夫管理。所以说,舜瑶从来没有在钱上受过难。她记得自己去北平念书的时候,父亲给自己上千块大洋,自己也不舍得花,但也没有感觉到这个钱来得不易。如今,自己却要为几百块大洋愁成这样。猛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为情,父亲送自己去念大学,他要做多少双鞋子才能攒出这些钱来?她第一次感受到挣钱是多么不容易。

  

  她没有钱,只有首饰。在她养病期间,廷光变卖了一部分首饰。由于不断有人来钟家搜查四爷,钟家也不安全,所以,舜瑶把其余的首饰寄存在母亲那里了。这个时候,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剩下来的首饰变卖掉。

  

  可是,当她向母亲要回首饰的时候,母亲无论如何翻找,那包首饰就是找不到了,急得母亲满头大汗。最后,母亲神态慌乱地对舜瑶说:“三丫头,你的东西就放在这个大衣柜里了,怎么找不到了呢?都怪我这些日子脑子乱。”母亲一边说着,一边自责着。

  

  舜瑶看到母亲急得团团转,她的心里更加焦急起来。她一边劝母亲不要着急,一边想着这件奇怪的事情。忽然,她记起来,在自己养病期间,当她把这包首饰交给母亲保管的时候,自己的一个姊妹也在场。难道是她吗?舜瑶浑身一颤,她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母亲看着她的脸,懊悔地说:“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找不到了呢?难道有谁知道这件事情吗?”

  

  舜瑶看着母亲的脸,没有说话。她感到头晕目眩,无法继续待在母亲那里了,她告诉母亲:“妈,别找了,我想先回家休息一下。”

  

  舜瑶回到自己家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她怎么也不相信那包首饰会在母亲房间里不翼而飞。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家里的家具和箱子里的丝绸,她身上分文没有。她没有钱就无法赎回丈夫,为此,她一夜未合眼睛。

  

  第二天一早,她把孩子们交给了四奶奶,又去了母亲家。她鼓足了勇气对母亲说:“妈,借我一点钱吧,等廷光出来后,我再还给你。”

  

  母亲见女儿这副为难样子,埋怨她说:“你这个孩子,给你钱,你不要,那是你大哥对你的一片心呀!现在,你让我如何张口再跟你大哥去说?咳!你这个傻丫头!”

  

  母亲也是一个万事不求人的女子,以前,她用钱只管跟丈夫开口就是了。可是现在,家里的钱财完全由长子接管了,用钱就要向儿子张口,她不想这样做。但她又不能不管女儿的事情,她看着女儿固执与忧愁的脸,摇了摇头,从一个红布包里拿出一只金镯子,把它放在舜瑶的手里,说:“你的首饰放在我这里丢了,我真对不起你。这个你拿去吧,不用还我了,就算是我赔你的,赶快把廷光赎回来吧,这个要紧。”

  

  舜瑶没有办法,含着眼泪接过了那只手镯,对母亲说:“妈,我对不起爸爸,我心里难受啊!”她清楚这只手镯的来历,那是母亲五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专门为母亲打造的一只大的纯金手镯,上边还镶嵌着一颗绿宝石。

  

  现在,母亲想用这只镯子把女婿赎回来,这也是丈夫的心愿。她告诉女儿:“孩子,这是一只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珍宝,这颗宝石十分珍贵,任何人得到它,都会把人放出来的。拿去吧,孩子。”

  

  舜瑶手里拿着母亲这只珍贵的手镯,辛酸而又心痛,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客厅。当她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又突然回到母亲身边。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给她这只珍贵的手镯?她不敢拿走,她又把手镯还给了母亲,对母亲说:“妈,我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这个我不能拿走。”

  

  母亲突然抓住了女儿的手说:“孩子啊!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自打你爸爸走了以后,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好在,这个家有你大哥撑着,你爸爸没有白忙活,你大哥是个好大哥呐!他可真不容易呀!你下边还有妹妹们要念书,他一声不吭地拿出钱来。你看,你大哥想得多么周到,外边乱,乘火车他不放心,让你的妹妹们度假坐飞机回来。他的意思是,坐飞机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回来了,这不得花上好几倍的钱吗?你大哥为了妹妹们可没少操心呐!廷光被抓的事情,可急坏了他,他说,老钟家的事情就是我们家的事情,一定要帮你这个忙,咳!孩子,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了,你爸爸不就是太重感情了才走的吗?人呐,活在世上,其实什么都不重要,年轻的时候,我跟着你爸爸没白没黑地干活,赚下了几个铺子,还有你们兄弟姊妹十个人,只要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孩子,眼下呐,我们不用愁钱,廷光重要啊!明白吗?这只镯子,我已经记在心里了,我想,你爸爸也不会埋怨我的。这个重,能值一些钱,拿去吧!”

  

  舜瑶的眼睛潮湿了,她搂住母亲,轻轻地说:“妈,我接受了。”

  

  从母亲家出来,她又去了大姐家,瑞芬二话没说,就从手上摘下了一枚戒指。

  

  时值暑期,在北平念书的妹妹们都在家里,她们每个人拿出一件首饰交给舜瑶,让她赶快把丈夫赎出来。

  

  她手里拿着母亲和姊妹给自己的首饰,心里盘算着这些钱可以赎回丈夫了。可是,她怎么舍得把母亲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出去呢?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了,她跟四奶奶说去见丈夫,然后,把孩子交给四奶奶,自己便出了门,她没有麻烦祥涛,一个人按照大哥给她的地址去了关丈夫的地方。

  

  对于舜瑶来说,那一天是一个可怕的日子。

  

  她穿了一身灰色旗袍和一双蓝布鞋,头发向后盘起一个大花,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件装饰品,朴素端庄,她手里拿着一只布兜子,里面放着那包首饰。其实,关丈夫的地方离市里并不远,她乘车来到一栋楼房前,外边有岗哨,她看了看房子,走到那个站岗面前,说明了来意后,那个当兵的就让她在外边等着,一会儿,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把她带进楼房里。

  

  舜瑶心里很是紧张害怕,那个军人把她领进一间屋子,那里又有一个军人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这个军人看见舜瑶进来后,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舜瑶的脸上,然后,示意她坐下谈。

  

  舜瑶直截了当地讲明了来意后,就把那包东西拿了出来,告诉那个军人,请他们放丈夫回家。

  

  那个军人把包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看了看后,客气地对舜瑶说:“二少奶奶,这些东西哪够呀?二少爷在这里吃住都得花钱的嘛。我们办差的也不好办呀!”他言外之意,是嫌钱不够,他不放人。

  

  舜瑶心里骂道:“什么东西!简直就是畜生!”那张丑恶的面孔令她恶心。她忍了忍心中的气,对军人说:“好吧,我回去再准备钱,你给我开一个价码,请你把这包东西还给我,我准备齐了一起给你们。现在,我想见一见我的丈夫。”

  

  那个军人阴笑了一下说:“这包东西我们收下来,你丈夫在这儿生活得不错,我们会照顾他的,等你把钱凑够了,就可以见到你丈夫了。”

  

  舜瑶知道这些首饰足够三百大洋了,他们没有按其诺言放丈夫,她气愤极了,鄙视地用英语说:“greedy!”骂了对方一句。

  

  舜瑶从来没有骂过人,就连大声说话也没有过,此次,她真的是恼羞成怒了。她的身体被气得哆嗦起来,她的手也开始发抖了,她说出那句话以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想,这帮家伙简直就是敲诈勒索!她曾经听朋友讲过,国民党的人敲诈勒索穷人,没有想到现在却轮到了自己被他们敲诈了。她气愤、恼怒,但又没有任何办法,她感到受到了极大的污辱。她第一次与人打交道,便被对方欺骗了,看到这里的人蛮横无理,她气得胸口疼痛起来。

  

  这几天,四奶奶也为了廷光的事情而发愁,她并不知道舜瑶急需一笔钱款。现在,她很清楚这对夫妇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这对夫妻了。她开始往舜瑶夫妇那里贴近,尽管她不情愿,但在丈夫下落不明的日子里,她也只能这样做了。

  

  舜瑶拖着疲倦的身子下了车子,又艰难地迈上台阶。四奶奶一直等着她回来,她的神态令四奶奶惊愕不已。

  

  钟家二少奶奶向来是神态自如,仪表飘逸,如今的样子,不得不让四奶奶也紧张起来了。她急切地问舜瑶:“她二嫂,看你的气色不对,看,你浑身都是汗,快去换一件衣服吧?”

  

  舜瑶没有理会四奶奶的好意,摆了摆手,说:“娘,没事,我休息一下就行了,你快去忙吧。”

  

  四奶奶还是拿来了一块湿毛巾和一杯温茶水。舜瑶瘫倒在沙发里,喘着气。四奶奶把湿毛巾拿到她的面前,她接过去,慢慢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喝了几口茶水后,情绪才略微稳定了一点儿。她问四奶奶:“娘,孩子们呢?”

  

  四奶奶温和地告诉她说:“都在我屋里呐,用不着担心,快说说她二哥的事情吧。他现在怎么样了?你见到他了吗?”

  

  舜瑶看着四奶奶的脸,无奈地说:“咳!廷光倒是没受什么委屈,只是那边的人要一笔钱才能放人,哎!弄点钱可真难呀!”

  

  四奶奶一听说舜瑶需要钱,不等她开口,就把自己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摘了下来,递到她的手里,有点儿惭愧地说:“她二嫂,拿去吧,快点把她二哥保出来吧。我们家从年初住客就没有交过房租,说什么我们是汉奸,廷光去收过几次钱,房客住着我们的房子却锁着门躲着你,你知道,你大大的为人,他不就是在日本人那里干点事嘛,他是我的男人,我知道他。他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他没干过缺德事,凭什么这么骂我们钟家呀?我们钟家是靠房子和地来过日子的,他们不交钱,你大大又不在,家里的活钱都是他管着,我什么也不懂,手头没有钱,这些日子我也只能卖一些东西来维持这个家。外边又打得厉害,这些值钱的东西也变得不值几个钱了。咳!这个戒指拿去还能卖几个钱,拿去吧。”

  

  四奶奶的一片诚意让舜瑶受宠若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向视钱财如命的女人,今天会慷慨解囊,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四奶奶又说了一遍:“她二嫂,拿着吧。”

  

  四奶奶的诚恳终于打动了她的心,她知道四奶奶身边有大量的黄金,她完全可以再拿出一些来的,但是,舜瑶对于这个一毛不拔的女人今天的表现已经很满足了。看来,平时对四奶奶的尊敬没有白做,将心比心,四奶奶也终于明白了这对年轻夫妇才是自己靠得住的人。

  

  舜瑶接过了这个戒指,感激地说:“谢谢娘,等孩子他爸爸回来后我会让他还给你的。”

  

  四奶奶倒是不同往常,她摇了摇手,说:“算了算了,自家人嘛!”

  

  或许是廷光的善良,也或许是廷光对她的尊敬,见到她总是称呼她为“娘”,廷光也从来不让这个女人失去面子,即使在自己最为难的时候也不会给四奶奶难堪。是廷光的一贯言行打动了这个女人冰冷的心,不管四奶奶出于什么用意,舜瑶还是要感激她的。

  

  四奶奶把孩子交给舜瑶后,就离开了客厅。舜瑶带着孩子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瘫倒在床上。儿子们围着她不停地问着:“妈妈,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幼儿园?”她只是含着眼泪看着他们。

  

  平进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有眼泪,以为妈妈累了,他拿过一条毛巾递给舜瑶,并告诉重庆,说:“妈妈累了,我们别闹。”

  

  舜瑶听着儿子的话,心里更加难过起来。她看到儿子们懂事的样子和女儿渐渐胖起来的小脸,感到身为父母的责任与肩负的担子。从父亲去世到公公失踪,再到丈夫被抓,短短几个月,一连遭受几次不幸,让她饱受了什么是艰辛与痛苦。她躺在床上看着孩子们,想了很多,很多。

  

  一阵哭声把她从疲劳中拽了出来,妞妞饿了,她要吃奶了。于是,她抱起女儿给她喂奶。孩子的哭声也提醒了她,在这个没有男人的家里,自己必须要挺立起来,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她决定再去借钱,一定要凑够这笔款子。她忽然想到了淑青。

  

  喂完孩子,她鼓起勇气敲响了淑青的房门。淑青打开屋门,看见是二嫂,便拉下脸来问:“二嫂,你找我有事吗?”她没有让舜瑶进自己的房间。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舜瑶是绝不会求淑青的。但是,为了丈夫早日出来,她必须忍气吞声地去面对淑青的脸面。她憋红了脸,半天才对淑青说:“大妹,你二哥被抓走了,这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正在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淑青没等她说完,就问:“我二哥抓起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大哥知道吗?”

  

  舜瑶耐着性子对她说:“我没有告诉大哥,不过,大大失踪的事情,你二哥给天津打过电话,他们也没给家里来过电话。”

  

  淑青的脸变得激动起来,从她的嘴里狠狠地蹦出一句话:“哼!让他们享受去吧,早晚有一天,他们要下地狱的,他们也别太美了。二嫂,你找我有什么事?”

  

  看到淑青这副样子,舜瑶咬了咬牙,开口对她说:“大妹,我现在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你二哥关的地方我已经去过了,他们不放他,是想得到一笔钱,我凑够了钱送过去,他们嫌不够,结果没有放你二哥出来,你知道吗?我娘家给我凑了一些钱,让那个混蛋拿走了,还说不够,我眼下还得再凑一笔钱,大妹,你先借给我一点儿,等你二哥出来后,我就还给你。”

  

  淑青一听二嫂向自己借钱,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变得阴郁起来了,她沉着脸,用眼睛看着舜瑶的脸,怪声怪调地说:“二嫂,你知道我有首饰,可那是我亲娘给我买的,我还没有结婚,以后怎么样谁知道?现在,有谁来管我?以后,我要结婚,我不能把我娘的东西给你。你的丈夫还是你去想办法吧。”说完,淑青把头一低,扭身回自己的房间,并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舜瑶被关在门外,心里气得浑身上下都哆嗦起来,这当头一闷棍,差点把她的脑浆子给打出来,对淑青所抱的希望被彻底打碎了。她后悔莫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走到淑青的门下,她早已六亲不认了。淑青的话,让她倍感耻辱,同时,她也感到了自己的头撞在了南墙上,血正从头顶上流下来,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她。她猛然发觉,钱是那么重要,丈夫的存在是那么重要,有男人在自己身边,自己就有了靠山。她悔恨自己没有收入,要看他人的脸色,同时也牢牢地记住了身无分文的难处与尴尬,这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舜瑶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一股心酸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拿出那只母亲的镯子,反复地看着,突然,她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让她停止了哭泣,她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子,打开房门,一下子愣住了。

  

  廷平站在门口,他的手里拿着一把二胡,消瘦的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看见舜瑶后,他喘着气,双手捧着那把二胡,递到舜瑶的面前,说:“二嫂,这把二胡是大大给我找人做的,可以卖个好价钱,二嫂,你拿出去卖掉吧,赶快把我二哥赎回来吧!还有,这是大大给我的零花钱,不多,也拿去吧!”

  

  在昏暗的楼道里,舜瑶看着小弟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和焦黄的脸颊,差点就哭出声来了,她疼爱地用胳膊揽过小弟,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廷平温顺地靠在她的怀里,央求着:“二嫂,你拿去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舜瑶越听,心里越发难过起来,她怎么忍心把小弟的二胡卖掉呢!那是小弟唯一的心爱之物呀!她也是通过丈夫才知道了这把二胡的来历。

  

  廷平从小喜欢拉二胡,四爷请高手花大价钱做了这把二胡,就连二胡高手都羡慕不已。她想,自己再难,也不能从小弟手里夺爱。于是,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廷平的肩膀,温柔地对他说:“小弟,二嫂有办法弄到钱,不用你操心,二胡你要好好保管着,等你二哥回来后,你们还可以唱几段京戏呐!听话,回去休息去吧,二嫂谢谢你。”

  

  舜瑶把廷平送回房间后,坐在沙发里想心事。一会儿,从淑青的房间里传出来大声的谩骂声,随后,就听到廷平阵阵的咳嗽声。

  

  四奶奶这些日子对舜瑶极为体贴,也主动帮助她照看孩子,家里没有男人,让这个女人失去以往的恬静生活,她很想知道丈夫的下落,而且也希望廷光早一点出来。无论如何,她对这个二少爷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想跟这对夫妇更融洽一些。舜瑶在外面奔波的几天,她一直在照看着她的孩子们。

  

  舜瑶遭到了淑青的羞辱,心中十分难过,她的身心有在冰天雪地的感觉。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一股委屈的眼泪倾泻而下。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弄到钱,即便是这样,她也没去求大哥。看着母亲的手镯,她又哭了。最后,她决定拿着母亲的手镯和四奶奶的戒指再去那里。

  

  第二天,舜瑶鼓足了勇气,再一次来到那所住处,在那个军人面前,她把小包甩到了搜刮她的军人面前,不客气地对他说:“怎么,够了吧?放人吧!”那个军官真是见钱眼开,他拿着母亲的手镯,细细地翻看着,然后,笑哈哈地对舜瑶说道:“何必动肝火呢?钟太太,我们可是好吃好喝地待着二少爷呐!我们也是奉命工作嘛,这年月,大家都不好混饭呐。担待点儿吧钟太太,您稍等,我这就去派人把二少爷给你领出来。”

  

  看着那个让人讨厌的军人,舜瑶从心底里感到恶心。这几天的奔波,使她极度疲劳,她希望尽快离开这里,但是,她又害怕起来,生怕自己的态度不好,再让这帮混蛋敲自己的竹杠。于是,她硬着头皮,表情变得温和起来,对军官说:“长官,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放他出来吧!谢谢你们!”

  

  那个军人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满脸堆笑地说:“钟太太,我们一向是仁慈的,我们还真舍不得放你丈夫出去呢,我们这里多闷呢,二少爷净讲些故事给我们解闷,逗我们开心,他还帮我们写字,你看,那门上的字都是他给我们写的,他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呐!满肚子笔墨呀!”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当兵的带着廷光从里面走了出来。

  

  当舜瑶看到丈夫走出来的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这几天的艰辛与屈辱一下子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拿出手绢,摘下眼镜,擦着双眼,是喜?是甜?还是涩?她说不清楚,也就是这一瞬间,她变得浑身瘫软,她望着丈夫,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廷光从里面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妻子,一阵喜悦,他快步走到妻子面前,轻声地呼唤着:“舜瑶!”一周后的丈夫,满脸胡子拉碴,光洁的乌发变得乱蓬蓬的,衣服还是离家时的那身衬衣及西服裤子,白色的衬衣已经变成了灰色,浅色西装也是脏兮兮的。尽管是这样,廷光还是挺乐观的,他看到妻子时的激动,已无法用语言表达。透过他的脸,舜瑶感觉到丈夫此时的心情。她克制着自己,内心有了一丝安慰,丈夫的出现,表明这些天来她所做的一切没有白费。看到丈夫完好无损地走向自己的身边,也让她大为惊喜。

  

  下午,他们回到家里,以往冷淡无情的家,变得温暖起来了。孩子们见到了廷光,蜂拥而上把他围住。平进拉着他的手喊:“爸!爸!你上哪去了?听奶奶讲,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吗?”

  

  重庆则抱着他的大腿嚷嚷着:“爸!爸!赶快抱抱我,我好想你!爸!给我们买好吃的东西了吗?”

  

  妞妞在舜瑶的怀里伸着小手,也“哇哇”地叫着,孩子们的声音让这座楼房又有了生气。

  

  四奶奶用一种体贴的表情迎接了二少爷的返回。她见到廷光,既高兴又不失母亲的身份,她露出少有的微笑,对廷光说出一句话来:“廷光,娘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廷光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掀起了一层感情的浪花,他愣了一下,这句话在他的心里已经非常陌生了,这不是生母经常对自己说得话吗?今天怎么会从这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来呢?他真的希望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倘若真是如此,他会紧紧地抱住母亲去享受这种已经远离自己的母爱。

  

  人,或许是在经过了一番磨难后,才会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宝贵,从继母的神态里,廷光断定这个一贯养尊处优的女人,正在遭受着丈夫下落不明的折磨。尽管她不露声色,表情平静,但通过她对廷光夫妻的那种少有的亲近感,便明白了她内心的不安与孤独。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作为四爷的儿子,廷光不得不把她摆在母亲的位置上。但他恨这个女人给自己的家带来的不幸,恨这个女人占据了生母的位置,正是因为她是自己父亲的妻子,他才无法把这个女人赶出去。

  

  当这个女人说出那番话时,廷光突然感到四奶奶也很可怜。她的丈夫下落不明,她既不敢多问,也无人商量,更没有人来安慰她,唯一让她得到安慰的就是她的女儿。

  

  四奶奶心里也明白,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太伤人,太损人了,她想借这个机会来挽回以前的不是。从她表情的背后,廷光发现了一种潜藏的求助。看来,这个女人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父亲,只是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与她分担这种不幸而已。

  

  廷光站在大厅里,看着继母,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他说:“娘,谢谢你帮助我们照看孩子们,往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对我说就是了,大大的事情我会托人继续打听的。”

  

  四奶奶听了这句话后,脸上掠过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晚饭以后,廷光迫不及待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尽管只是一个星期,但对他来说却好像是一个月,一个年头。他在国民党办事处,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后来,他才知道,是祥涛托了人从中通融,让他得到了特殊的关照。他们抓廷光,一是想知道钟四爷的下落,二是想借此敲诈一笔钱财,故意拖延时间不放他回家。霍家托了人,他们对廷光很客气,加上廷光能说会道,哄得看管他的人,整天乐呵呵地与廷光聊天,当舜瑶把首饰拿过去的时候,他们立即就把人放了出来。

  

  廷光重新回到妻子身边,感到无比宽慰,世界之大,珍稀的东西再多,也比不了妻子在他身上所倾注的爱,妻子虽然不多言,但却以顽强的毅力与邪恶抗争,令他感慨不已。他泡过澡后,浑身感到放松,躺在床上,舒展身体,眼睛望着天花板,他想用一种甜蜜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感谢,于是,他的眼睛转向了妻子,喃喃地说:“我的爱妻——”他的话一出口,就被舜瑶生硬地挡了回去,对他说:“别那么酸溜溜的,有话就说吧。”

  

  廷光闹了个没趣,只好改口说:“舜瑶,这一次我不在家,让你受苦了,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舜瑶说:“感谢我什么?难道我能袖手旁观吗?”

  

  廷光又重复地说:“孩子他妈,谢谢你,舜瑶,我知道你手里没有钱,你是从哪里搞到的?是继母吗?”

  

  听丈夫问自己,她便讲述了那段凑钱的经过。廷光听了后,感动地说:“真要好好谢谢你们家,谢谢你妈妈和妹妹们,以后,我挣了钱会如数还给她们的。”

  

  舜瑶说:“都是自己家人,谁也不会在乎那几个钱的。大家说,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就好。倒是你继母能拿出东西来,让我有点意想不到。”

  

  廷光告诉她:“继母能拿出东西来,还算有良心,她的东西我也会还给她的。”

  

  廷光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带着孩子们去了霍家看望母亲和祥涛。舜瑶心里清楚,这次丈夫被抓,大哥费了很多周折,花了很多钱,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大哥的感激。

  

  母亲见到了廷光,眼睛里流露出的慈爱,让他永远都不能忘记。祥涛见到廷光,像久别的朋友,他以老大哥的口气对廷光说:“廷光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就张口,我们是一家人嘛!”说完,他话题一转,压低了声音对廷光说:“我听妈讲,舜瑶的首饰不见了,妈心里特别懊恼,我已经告诉宋局长了,请他带警犬来家里查一查。”

  

  祥涛的话刚一说完,廷光立刻摇着头阻止他说:“大哥,算了吧!既然是在家里丢失的,如果查到自家人的头上——”,祥涛马上接过话头说:“如果不查,我们都要背黑锅了,还是请他们来查一查吧,否则,妈心里不舒服。”廷光仍然不同意这种做法。

  

  看到他态度坚决,祥涛埋怨地说:“为什么不把首饰交给我呢,放在我的保险柜里,万无一失啊!”

  

  祥涛有一个一米五高的大保险柜,就放在他的办公室里,天天都要使用它。廷光非常后悔没有把东西寄存在大哥处。

  

  舜瑶寄存在母亲处的首饰丢失和警察局要来搜查的事情在家里传开了,姊妹们很替舜瑶打抱不平,建议还是让警犬来搜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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