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 第3章第三章 - 那时花开

第1节第二集

　　哥们走了，但他写信的方式提醒了我。
　　
　　我想，我可以给水红衣服写一写信。
　　
　　我那时把写信当作很重大的一件事，重大到好像它能决定我的命运一样。我鼓足了好几个晚上的勇气才写出了一封信，而且都是偷偷地在晚自习之后，也浪费了我一角五分钱买了一支蜡烛——那时只有初三毕业班的人才用蜡烛，因为他们比我们更重要一些，家里也会尽全力支持他们。
　　
　　这封信没有一句是我的，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从《读者文摘》上抄了一些我认为很美的句子，它们可能代表我的想法。
　　
　　是郑愁予的《错误》。那时我是多么地喜欢它呀，它是多么有意境地表达了我的心绪啊：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的向晚
　　
　　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那么我的想法是什么呢？还是没有表达清楚，周围好像也没有范本可供参考。虽然听说过初三的学生中有男生带着女生翻墙出去看电影或者做其他活动去了，但他们好像也不是我模仿的对像，而且我好像也没有到达那样的层次。
　　
　　信写好了，我怎么交给她呢？这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直接找他还是通过同学？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个时候，我虽然不那么喜欢哥们，但如果他在的话，我还是可以悄悄地请教的。
　　
　　后来，我请教了我的新同桌第二集。因为第二集经常有信收，当门卫赵老头挺着腰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我很羡慕他，别人也很羡慕他。
　　
　　我对同桌的印象都不是很深，而且同桌似乎经常流动。我们对同床共枕的同学，在一起吃饭的同学，还有一同走路上学的同学有更深的印象。道理很简单，同桌上课好像例行公事，而且上课的时候不能说话，下课之后的生活就丰富了，简直就是培养感情的绝佳场所。
　　
　　但我与第二集还是有很深厚的感情的。第二集是他的绰号，他原名叫王华成，因为他善于给别人编故事，到高潮的时候他就挥挥手，说：“不讲了，明天再听第二集吧！”久而久之，大家就叫他第二集了。

　　
　　第二集有个表哥在读大学，是林业大学。我们不以为然，主要是因为当时我们不知道大学可以干什么，而且还在想，林业大学好像就是管理树的，树有什么好管理的，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要管理的应该是庄稼。
　　
　　他表哥经常给他来信，鼓励他好好学习，尤其是向张海迪学习。那时，第二集确实把张海迪作为英雄，尽管有关张海迪的故事好像很远了，我们坐在木条上读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张海迪了。
　　
　　我想，第二集还是应该和张海迪有关，因为第二集的一条腿肌肉萎缩了，我们称这瘫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也好像不大方便去问他，尽管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把这个长时间以来在我喉咙里挠痒的问题吐出来了。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想到他却不是那么在乎，可能是在乎的时间长了，就不那么在乎了。
　　
　　他说：“是打针打的！”
　　
　　“打针？”我有些惊奇。
　　
　　“是的。我小候有一次发烧，请我们村的一个医生打了一针，就成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据说是扎到什么神经上了。”
　　
　　我说：“赔了没有？”
　　
　　他说：“赔什么呀，没有！”
　　
　　我就没有再问了，这在我们这里好像是常有的事，也并不会引起过多的注意。再说，赔什么呢？
　　
　　我又想起了我的一位亲戚，现已四十多岁了，有一段时间他就在我们家，他是一个瞎子。起因也是八岁时一场病一时治不好，又没有钱到县城去医治，信了一些人的鬼话，将烧着的木炭放入尿罐里，把头放在上面熏，据说是熏毒，结果把眼睛熏瞎了。他在我家跟我父亲说起以前的事，让我们受不了。他说他可怜的母亲，为治好他的眼睛，独自一人，没日没夜地来回在山路上奔走，而路上是原始森林，是有野兽出没的。还说他们母子俩常常一路走一路哭。后来，他母亲去世了，在本来就贫苦的山村里，就没人关心他了，他的日子就陷入更深的黑暗。现在，他靠给别人打草墩——我们这里用稻草打（编）成的圆形坐具，坐上去松软舒适——换饭吃，现在由他的兄弟和侄儿照护着他。他没有结婚，日子苦不堪言，他向谁言？
　　
　　我们这些亲戚也不时把他接来住一段时间，跟他说说话。他为了排解苦闷，也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把深沉的苦痛留在笛子和二胡上了。他的情况，使我联想到了瞎子阿炳。但他好像比阿炳还不容易。

　　
　　第二集没有这么苦难，他尚能行走。他的右腿肌肉虽然萎缩了，但还算完整，可用之点地，左腿也特别健壮，因此，他走路时总是一点一点的，左脚突然迈出——因右脚承力不大，只作平衡，右手始终放于右膝上——待左脚站稳，手脚协力，将小小的右脚提起，慢慢前移，放实之后，再突然迈出右脚。如此反复，他走起路来就一上一下起伏，看久了，像是跳舞。
　　
　　第二集一般不走动，总是坐在教室里，偶尔在教室前面的草坪上坐着看书，因此，他的学习比我们要好一些，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要多一些，而且他经常有课外书看，我们的大半课外书都是从他那里来的。那是他表哥寄来给他的。
　　
　　他家所在的村子离学校也不远，周末来去都有家人来接送，因为他在家里干活更不方便，所以他家里的人都希望他能读好书。
　　
　　吃饭的事，由和他一个村庄的同学代打，我们有时也帮他打回来。他唯一要走的是上厕所和往返宿舍，好在宿舍极近，就在隔墙对面。
　　
　　第二集和石头一样是乐观豁达的人。在上晚自习之前，我们都陆续从山上回来了，教室要到七点才开灯，这中间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在草坪上听他编故事，有的可能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常常使我们大笑不止。
　　
　　他成绩中等，他自己也知道不一定能在高一级的学校继续读书。但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只顾玩耍，而是刻苦学习。他对物理知识尤其认真，成绩不错。
　　
　　他还跟我说过，他如果能够考试，就要考高中考大学。对考学的事他比我们懂，因为他有个表哥在读大学。
　　
　　但他终究没有如愿。
　　
　　后来听说他去学修电器去了，他认为有电器的人会慢慢多起来。
　　
　　再后来，就听说他就在村口开了个修理店，方圆数里的电器全在他那里修，收入不错，率先在村里盖起了小砖楼，顺带开了个便民小卖部，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