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形正是卓太太！

　　但此时的她与以往相比已是截然不同，她整个人呈半透明状，原来的衣服已经不见了，丝绸一样的东西包裹着她的身体。“丝绸”在她周边冉冉飘荡，完全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这使她看上去仿佛女神下凡一般。然而最吸引人的，是她身体上的另一样东西，那太惊人了——夜幕下，只见她身后有一对庞大的半透明翅膀，那翅膀缓缓扇动着，显得优雅闲适。随着水汽消散，翅膀上有水珠向下飘落。转眼间，翅膀的颜色竟从半透明变成黑白色，上半部分黑，下半部分白，很快它们又变成七彩，最后恢复到半透明。

　　面前的景象使得皮八两心神震颤，他瞪着双眼，只觉得呼吸困难。

　　先前他在监视器里看到箱子里的情形时，已是大为惊骇。但那毕竟是通过另一个媒介看到的，而且那也“只是一个黑球罢了”。现在亲眼目睹这超乎想象的画面，他的大脑不由得瞬间短路，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

　　皮八两毕竟是一名杰出的外勤特工，他低吼一声，失控的心神瞬即稳住。

　　空中的卓太太神情飘忽，两眼如电，直盯着他。这让他的心脏阵阵发紧。她的视线遽然移向下方。水面虽经过一番天大的动静，却也很快恢复平静，此时除了微微波浪，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从她专注的目光来看，又似乎不那么简单。

　　皮八两正自迷惑，水面上骤然飙起一道水线，那道水线直射卓太太的脚底。几乎在同一时刻，以那道水线为中心，周围又爆出十几道同样的水线，它们呈包围姿态，向着卓太太倏忽而去。

　　看到这一幕，皮八两起初不知怎么回事。只过了百分之一秒，他就全明白了——那些水线中，透着隐隐的粉红色，粉红色里，有隐约的“嚓、嚓、嚓”声响起。

　　有第三方存在！是郑子夫背后的神秘力量！

　　“唰、唰、唰……”那些粉红色以惊人的速度对着卓太太攻击。太快了！卓太太根本来不及躲闪。连皮八两的视线都几乎跟不上，他完全不清楚这一番对垒的实际情况，在他的视网膜上，只残留了一个影像，那是所有的粉红色撞击到卓太太的身体上绽放出水珠的画面。

　　撞击过后，粉红色瞬间消失。从卓太太的反应中，皮八两猜到了部分真相——伴随着水珠四溅，卓太太突然抖动起来，她的翅膀快速扇动，紧接着，她做了几个动作，她的头分别向左、向右摇动了一下，然后双手在虚空中弹了弹……

　　迷茫中的皮八两更多的是紧张，就在他热切观望之际，那边卓太太的翅膀又恢复了慵懒闲适的扇动节奏，她的外表更是多了一层奇特的光华。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头皮一绷……下一秒，他猛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转眼之间，一幅美丽画面出现在眼前，那是都市霓虹、万家灯火。他心里一寒。然而真正让他恐惧的是，他正以极高的速度，继续向上、向着茫茫夜空升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这是为什么？”

　　这是卓太太的声音。尽管形势已完全被她掌控，但她的语气里却满是委屈、愤怒和不解。

　　皮八两一愣，心想，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前他以为是自己的好奇心所导致，这件事要是弄不清楚，他没法安生。现在他才明白，他这般疯狂、如此执着，其实是因为心底的恐惧。在那个密室里，他对她的真假并不那么敏感，他甚至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但亲身面对无法理解的现象，他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更有意思的是，自从开始针对她的行动以来，他从没想过与她进行交流，对他来说，那也确实无法做到。所以现在是两个人第一次就此问题进行对话，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卓太太见他不说话，手一松。皮八两顿时向下坠去。他心里明白，这是应有之意，有上升就会有下降，如同出生和死亡的关系。

　　眼前有个红色的灯在闪烁。那是电视塔顶。他就要撞击到这个世界级高度的建筑上了……急速降落使他难受到极，他面孔涨红，大吼道：“让我死个明白吧！”

　　话音刚落，他瞬间在空中停住。身后响起一声叹息。这叹息声里包含的意味有很多，他一时无法理解。卓太太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在夜空中沉默着。

　　少顷，她才轻声说道：“我在等一个人……”

　　她的话语里透出浓浓的萧索、寂寥之意。说完这句话，她又不吭声了。也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因为无法表述。

　　就在她沉默之时，皮八两右手向空中一弹。一个鸡蛋大小的红色圆球飞向上方，到达一米开外，“嘭”，圆球爆开——有水雾向下飘散……

　　卓太太突然惊叫了一声。

　　皮八两却猛地一缩一扭，挣脱束缚，向下掉去，坠落途中，他高度集中注意力，眼看电视塔顶在身旁掠过，他左手向空中一送。背后隐藏的降落伞被牵引着迅速打开。

　　低空跳伞极其危险。他为了最后一击，竟是什么都不顾了。

　　降落伞缓缓下降。回味着刚才那声惊叫，皮八两暗自惭愧——他估计她不会任由自己掉下去，所以在最后关头赌了一把。就事实而言，他这是利用了对方的“善良”。他并没有指望那个小圆球真的有用，但不管如何，他都要赶紧离开，只因那些液体虽对人体蛋白质不会有影响，却对其他许多材料有极强的腐蚀作用，降落伞上的纤维和金属也在腐蚀范围内。更为幸运的是，液体对她也起效了！

　　夜空下的景色美轮美奂，仿佛艺术家的杰作。皮八两心中却有点怅然若失，他忍不住向上看去，那里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就在头顶上，卓太太正随着降落伞一起下降，她似乎有点不对劲，她的嘴唇如同白霜一样，翅膀变得残缺了，整个人依附在降落伞的绳索上，全身颤抖、扭曲着，那样子分明痛苦不堪，微弱的光线下，她张大嘴巴，像在惨叫，却没有一丁点声音发出。

　　看着对方的样子，他的心情很复杂。这个令他恐惧的女人其实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他却对她使用了无数厉害甚至是恶毒的手段。在这场争斗中，他一直处于沮丧、徒劳的境地，然而现在，他开始觉得自己扮演了卑鄙无耻的角色，他成了邪恶的一方！

　　天空中有雨水飘洒而下。

　　卓太太持续颤抖着，动作越来越慢……

　　皮八两一甩脸上的水滴，终于大叫道：“对不起！我错了！”

　　这时卓太太的身体猛然抖动到让人惊怕的地步，她眼中透出一股恐惧和绝望。他见过那种眼神，意外死亡的人，濒死前都会出现这样的眼神。很快她的表情又变了，她看了他一眼，眼中那份天然的忧伤似乎浓郁到了极点。皮八两不禁为之动容。紧接着，她脸上呈现出另一种表情。他拼命想要理解其中的意思，只可惜，他终是读不懂。

　　卓太太的手向上抬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下一秒，她骤然消失了。但在消失的一刹那，从她身体那个方位掉下来一个东西，那东西随着降落伞周围的风飘飞舞动着，眼看就要远去。

　　他连忙操控降落伞，将那东西拿在手里。那东西很小，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看上去像个没有洞眼的黑色纽扣。他捏着“纽扣”，傻愣着。卓太太这次可能真的消失了，他却没有一点胜利的感觉。

　　回到家，他将“纽扣”放进抽屉，洗了个热水澡，便坐在窗前不停地喝酒。清洌的冰葡萄酒，悄然在喉间流淌，像是有了生命的精灵。

　　“我在等一个人……”

　　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她最后的表情，应该是遗憾的意思吧！

　　望着夜色长空，他又想起初进密室的情形，在冰柜前，他看到一个黑影藏进墙壁中，后来千丝万缕的光芒将他缠绕，他被冰封住……现在他终于确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有些事情确实发生过。

　　酒杯扬起，一道水幕在空中飞舞，像极了泼墨画的感觉，微亮中，那些晶莹的液体似乎幻化成了丝绸。

　　经过几个阶段的消化酶和乙醇的缠绵对攻，最终乙醇占了上方。皮八两酒意上涌，慢慢地歪倒在沙发上。蒙眬中，耳边传来一声幽叹：“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第二天，他打算忘掉那一切，开始安心工作。

　　然而事情总是要违背人的意愿。

　　他在针对卓太太的行动中，动用了大量的资源，原本悄悄地进行，还能瞒得一时，可在科技馆旁发生的惊天爆炸，无论如何都震动了许多人。好在他事先暂时关闭了航道，封锁了附近的几条路，这才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不过这件事必须向上级安全部门汇报。无奈之下，他只好老实交代了自己的违规行为，但他隐瞒了卓太太这个因素，只说是私下调查别的案子。问题是，他们一向分工明确，如何瞒得了章兴之！严词追问下，皮八两死不开口。章兴之气坏了，他本就被这小子的胆大妄为惊得快要晕厥，现在又明目张胆地搞对抗！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火冒三丈的章组长也是恶向胆边生，立即让他停职检查。

　　皮八两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日子倒也轻松。他现在已回到原来的家，那是个两居室，离学校很近。

　　茹素常趁他独自一个人时来询问情况，他却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德性。

　　奇怪的是，对于卓太太的失踪，卓大升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

　　工作生活之余，皮八两一直没有停止想过卓太太，他偶尔会拿出“纽扣”看一看。但那“纽扣”仿佛仅仅只是一粒纽扣。他没有拿它去做检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下意识地不想打扰“它”，更不愿伤害到“它”。

　　然而事情在一周后还是有了变化。

　　这一天晚上，他像往常那样，洗漱后上床休息，很快进入深度睡眠。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惊醒。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但他明白，自己不会莫名醒来，这是第六感出现警示的结果。

　　做这一行的人，都有一个习惯，会事先制定许多应急方案和措施。所以他打算做点什么。然而他刚要动作，便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已被撞开。

　　他根本不看缘由，一个闪身，扑向沙发。沙发应声折叠，将他包裹起来，直射窗户。沙发内嵌有钢板，能抵挡狙击步枪在内的子弹。就在沙发临近窗户之时，“轰”，它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击中，那股力量就像是巨人的拳头，将沙发击回原地。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放心，另外两个出口都封了。”

　　见对方准备得如此完备，他心知无法逃脱，叹息一声，打开沙发。

　　“这幢楼里的居民昨晚没有回来。为了迷惑你，我的人刻意制造出正常过日子的声音。现在是凌晨五点，周围有近一千名高手准备对付你，高空、周围楼层、平面、地下，布满了拦截线；另外，我还准备了几十种武器想让你尝尝；如果迫不得已，我只好将你和这幢楼一起毁灭。”

　　声音响起处，一张国字脸出现在门口。

　　他虽然说得胜券在握的样子，但他的神情却阴郁无比，眼睛里更是充满了血丝。在他身侧身后，分别立着四个壮汉，这些壮汉全副武装，那是真正的武装——他们身着拆弹人员的防爆服。一旦事情有变，这四个人会在第一时间将他保护起来。

　　就在不久前，皮八两还用各种手段对付卓太太，没想到才经过短短的几日，便有人这般对付他，实在是报应！

　　“好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说这句话时，他才看清卓大升的面孔，心中一时吃惊不已——卓大升的身体原本恢复得非常好，没多久便开始工作了，然而此刻的他竟是憔悴不堪，几乎难以辨认。

　　卓大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轻哼了一声，“你不用动别的脑筋，我既然靠近你，就不会担心被你劫持。我已经签署了文件，在那种情形下，将我和你一起灭掉，所有人的费用加三倍，动手的人得到五倍；反之，让你跑了，所有人的费用减半。他们正希望你劫持我。”

　　好手段！皮八两心下发出一声哀叹，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爽！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恩怨冲着我来，你们这些人……对付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所谓“你们这些人”，可能是指郑子夫背后的力量，或许还有躲在暗处的蓝晶莹。卓大升以为他也属于那一类。严格说起来，后来的他也确实变成了针对卓太太的力量，并且是最大胆、最有实力，也是最具实干精神的一方。

　　尽管如此，他仍觉得，卓大升的所指可能不是这么简单。

　　他本不欲答话，这样的话不好接口，而且他已铁了心，不管对方如何说，他也绝不承认。然而卓大升此话一出，使他差点呛出来，“她也算弱女子？”

　　话一出口，他立即醒悟，坏了！

　　接下来的变化完全超乎他的预料，他想过对方可能会辱骂他，甚至动手，但他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卓大升一挥手，让大汉们退下，然后一抬腿，跨进门，“扑通”一声，竟跪在了他面前。

　　皮八两在太阳能公司那段时间，所接触所了解到的卓大升是多方位的，他的性格特征更多的是强势、理性；在公司里，他是威势慑人的国王；跟外面打交道时，他是彬彬有礼、风光无限的成功人士；而对于家庭，他又是温情的丈夫、父亲；只在手术室里的那一刻，他才流露出普通人的一面。但如论如何，皮八两绝想不到卓大升会做出这样的行为。如果对方勃然大怒，他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可如今，一个前首富，一个叱咤风云的行业霸主，竟然卑微如同乞丐，跪在自己面前，这使得见惯了各种场面的皮八两有点手足无措，于是他很自然地伸手虚扶：“唉……你别客气……”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好像人家是因为尊敬而拜他似的！

　　剑拔弩张的对峙突然演变成这一幕，远处的狙击手们一时也愣住了。

　　“她真的在你手上？你将她还给我！”卓大升以希冀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你要什么？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办到。”

　　皮八两这才明白，敢情先前全是试探！

　　谈判需要技巧，需要隐藏底线。有着多年商务经验的卓大升竟然在对话伊始便将自己置于最被动的境地。很显然，在自己最在乎的东西面前，他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样一个看似可怜，实则真情流露的汉子跪在自己面前，以最卑微的姿态恳求自己，皮八两一时真不知如何应对。不过他很明白，此时更要千万谨慎，对方虽然放低了身段，可一旦察觉到苗头不对，绝望之际，随时可能铤而走险，对他发动最猛烈的报复。

　　他小心地站起，又缓缓移动……“扑通”，他也对卓大升跪下了！他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首先要抚慰卓大升的自尊心，让对方感到大家很平等，才好进一步沟通。说到底，他现在交不出卓太太，又不能逼急了这个红了眼的男人。

　　可怜远方的狙击手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到了极点。这个紧张严肃的行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经过一番短暂的对话，交谈地点从地板移到了沙发上。随着话题深入，卓大升开始叙说那一段往事。

　　卓大升在美国留学期间，课余之时，经常想到一个问题，哥伦布发现美洲以前，印第安人已经在美洲大陆生活了很多年。部分历史学家认为，根据印第安人的外貌特征，他们应该来自亚洲，是两万年前的某个民族，因躲避战乱，逃亡流落至美洲；另一种说法更具幻想色彩——可能是某个时期的大陆漂移所导致。这个推论让人神往无比，如果是真的，那方土地上的人突然感到大地动荡起来，其后的日子里，太阳总也不肯下山；空气中的味道不同了；夜晚越来越长，夜空中出现许多奇怪的光；白昼黑夜的交替规律全都乱了套……这些变化一定让懵懂的他们极为恐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