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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江载初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叮铃铃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吗?”江载初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吗?她在等什么?”
  江载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洮地的急报。”
  “洮地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江载初并未阻止他,看着景云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了吗?”
  江载初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让她滚。”景云跨出了半步,却听身后面容平静的年轻男人淡声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江载初仰头喝下一杯酒,听到身后一声怯怯的“上将军”。
  他本就心下烦躁,重重将酒杯掷下,快步绕到韩维桑面前,冷笑:“穿成这样跟着我一天,韩维桑,你可真用心哪。”
  韩维桑怔了怔,脸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着头:“韩维桑不敢。这身衣服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即刻便去换。”
  江载初由上至下睨着她,不再说什么,却不叫她起来,只是在桌边坐下,背对着她,自斟自饮。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几分薄醉。
  韩维桑膝盖渐渐地麻木了,她却咬着牙,并未挪动身子,小心问道:“将军,洮侯……可有消息吗?”
  “未到。”江载初答得甚是平静。
  韩维桑低着头,不为人知地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吗?
  “何时才能到长风城?”
  “不知。”江载初笑了笑,“许是今晚。”
  “韩维桑能在此处,和将军一道等吗?”她生怕触怒他,声音分外柔缓。
  江载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声:“起来吧。”
  韩维桑跪了许久,甫一站起来,膝盖有些难以承受。她伸手扶着墙壁,见江载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识趣,慢慢走过去,伸手从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长颈酒壶,稳稳地往空酒盅中倒满。江载初仰头饮尽。她又再斟。
  其实韩维桑清楚他的酒量,远远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处,也算极限了。可自始至终,她不曾开口劝酒,只是殷勤地服侍,一言不发。
  江载初见她垂着眸子,视线始终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划刻的棋局上,忽地一笑:“棋艺长进了吗?”
  韩维桑摇摇头,低声道:“王老将军看来也爱下棋。”
  江载初伸手,轻轻抚摸着刻画得平整的棋盘,笑骂了一声:“他也是臭棋篓子,我十三岁便能下赢他。”
  韩维桑小心地抬眼,看他侧过头,望向窗棂之外。
  此时已是初夏,夏虫开始悄悄鸣叫,长长短短的声响中,烘得整个园子越发安静。
  “那时我母妃刚薨,被遣派到此处,说是协同驻守长风城,可是皇城里被驱赶出的失势皇子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他的声音低沉温和,脸上亦不见往日的戾气,竟像是个孩子。
  韩维桑心尖上轻轻抽动了一下,附应道:“想必王老将军对将军很好。”
  江载初笑了起来:“他哪是对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进军营,同士兵们一道操练。那些老兵油子见我是新人,想着法儿欺负我。”
  “最初我心里老想着母妃,每日都浑浑噩噩的,被欺负了也全无反抗。后来忍不了了,一个人同他们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头这才把我叫回来,命我每日上午随军操练,下午便去他府上学习军法。呵,一开始就让我和他演练沙盘,输了一次,就要罚跪。看到门口那块青石板了吗?”
  韩维桑侧过身看了一眼,上边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执了满满一壶酒,细颈对着嘴,酒水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过瘾,黑色发丝落在肩上,微挑的凤眸越发显得明亮逼人,说话也大声起来:“这个老顽固,救了我一命,却不肯让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极限,他随手将酒壶一扔,砰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头,你说这辈子以老为尊,不论做什么,我都该听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让你死,你为何这么固执!”
  江载初发起脾气的时候总是扯着嘴角,真正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偶。韩维桑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来,低声哄着:“是啊,老将军太固执了。将军,你也休息吧?”
  他挣脱她的手,踉跄着还要去拿酒杯,却终究被韩维桑制止了。
  韩维桑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已经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着气,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睫毛一根一根的,历历可数,随着清浅的呼吸声上下微颤。
  她默默地注视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替他解开外袍。他侧了个身,面向里侧,韩维桑脱下他外袍的时候,内里的绸衣一道被拉开,背后的疤痕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里,浅褐色,凸起,一道又一道。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时候,她也觉得手没有颤得这么厉害,可她克制不住地把手伸过去,想要轻轻抚摸一下,哪怕她知道,这样对过往的一切,亦是于事无补。
  指尖尚未触到他后背的肌肤,门口忽然起了脚步声。
  韩维桑连忙站起来,退到门口,有女子声音轻柔传来:“将军在里边吗?”
  旋即有侍卫推开门,薄姬走了进来,一眼看到韩维桑站在门口处,又见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将军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门去叫人来服侍。”韩维桑小心地撇清自己,不动声色地退开,“夫人来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门,薄姬的表情却有些古怪,盯着她的脚踝处:“那是什么?”
  “长风城少有女眷,这套寻来的衣服不大合身呢。”韩维桑轻轻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缓脚步走至床前,眼见上将军面向床内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刚刚靠过去,却被一股大力拖住,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江载初双眸明亮,看着薄姬,修长的指尖滑过她如凝脂般的面颊,沉沉问:“你怎么来了?”
  “听闻将军打了胜仗,又怕没人服侍,就赶来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声音轻柔。
  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三更半夜的,你叫韩姑娘来这里,存的是什么心思?”她有意娇嗔。
  江载初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勾着一丝含意未明的笑,片刻之后,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长裙。她的身子还是温软柔顺的,抱在怀里的时候如同暖玉,可他将她压在身下的时候,动作却极粗暴。薄姬低低呻吟起来,表情似是愉悦,又似痛楚。
  “将军……”她温柔地伸手,替他拭去额上的汗,“除了我,以后,不许在别的女人身边……喝醉。”
  他用力挺腰,戏谑笑道:“你看我醉了吗?”
  美人的表情意乱情迷,芙蓉帐内旖旎温软,可江载初却只觉得心脏的某一处温度正在急速退却,他那句话还未说出口:对着她的时候,我又怎敢……酒醉。
  韩维桑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里边还亮着灯,尚未推门进去,便听到轻轻的歌谣声传出来:“胖娃儿骑白马,白马跳得高,胖娃儿耍关刀,关刀耍得圆,胖娃儿坐海船,海船倒过拐,胖娃儿绊下海。”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当真在哄着一个小娃娃。
  韩维桑呆呆地站着,良久不愿去敲门,生怕惊动了这歌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门吱呀一声,未晞同她面对面站着,吓了一跳:“姑娘,你回来了怎么不吱声?”
  她勉力笑笑:“方才是你在唱歌?”
  “是啊。阿娘教我的儿歌。”未晞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不怎么好听。”
  “不,很好听。”韩维桑在桌边坐下,看见她放下的针线活儿,轻轻地说,“真好听。”
  “那下次我唱给姑娘听。”未晞急急忙忙收拾了桌子,“姑娘早点睡吧,不早了呢。”
  韩维桑却没什么睡意,拿起桌上做了一半的衣裳,疑惑道:“这是什么?”
  “姑娘,你那套换下的衣服今早被我一搓就烂了。我……手劲大。”未晞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给你重新缝一套。”
  虽是普通的棉布,一针一线,未晞却缝得认真。
  韩维桑仔细查看那针脚,不经意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娘在世的时候,是一名绣娘。有一年大饥荒,便从洮地出来,一直流落到这里。”未晞揉了揉眼睛,“我的针线活儿,都是娘教的。”
  “难怪你会唱那首童谣……”韩维桑轻轻叹了口气,“你娘是绣娘吗?那很苦啊。”
  “是啊,她去世前眼睛都快瞎了……”未晞神情怔怔的,“可她说了,幸好会针线活儿,才能养活我。”
  “眼睛瞎了。”韩维桑轻声重复一遍,双眸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未晞却笑笑,脸颊上的梨涡深深:“幸好现在遇到了姑娘,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韩维桑伸手挑了挑那烛火,光影明灭之间,她轻轻道:“是啊,咱们洮地……总有一日会好起来的。”
  翌日,韩维桑醒得很早。
  流莺啾啾,日光轻快地从窗棂外落进来,估摸着快卯时了,她想去书房那边问问,却又知道昨晚薄姬过来了,只怕上将军没那么早起来。
  “你谁啊?这院子能让你随便进出吗?”
  “出去出去!姑娘还没醒呢!”
  韩维桑披了外袍,简单束了束,便推门出去。
  未晞手中握着扫帚,立在小院门口横眉冷对:“你谁啊?出去出去!”
  韩维桑探过身,轻声喝止未晞:“未晞,何人?”
  “是个莽汉!一大早的过来,说要见你。”未晞的声音清脆泼辣,“我把他赶出去!”
  “住手。”眼见未晞已经扬起了扫帚,韩维桑连忙喊住她,绕到前边,果然见到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门口,嚷着“韩维桑是哪位?”
  韩维桑笑盈盈站在那里,双手一拱:“见过孟将军。”
  “你,你不就是那个弹琴的吗?”虎豹骑主帅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韩维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将军把你赐给了那个谋士?!”
  韩维桑依旧笑吟吟的:“哪位谋士?”
  “献计取长风城的谋士啊!”孟良身上还穿着盔甲,走动间哐啷作响,“我要见见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这长风城,当受我孟良一礼!”
  韩维桑站着不动,只是淡淡笑着。
  “怎么,先生还在歇息?小娘子,快帮我通报一声。”孟良面对女人,倒也收敛了些,只能一迭声催促。
  韩维桑轻轻咳嗽一声:“先生在此,将军怎么不行礼?”
  “你—”孟良如遭电击,呆呆立着,看着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献计之人?”
  “正是不才。”
  肃整军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礼,俯下身去道:“虎豹骑此战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谢姑娘。”
  “是为了这个来谢我吗?”韩维桑笑着扶他起来,“将军真正该谢的是上将军,你以为他就不吝惜军士们的性命吗?若没有这万全之策,他断然不会让你们上阵。”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头发:“那也说得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将军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计是名陌生谋士献出的,他刚下战场便快马加鞭而来,想要一睹真面目。
  “将军既见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晞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扰我家姑娘清梦,我家姑娘还没洗漱呢,成何体统?”
  “好厉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扫战场,数日未曾好好休憩,长了满脸青茬茬的胡茬,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转头对韩维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来拜访韩姑娘。”
  “姑娘,这莽汉是谁呀?”未晞关上门时还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对他这么凶了。”韩维桑莞尔,“下次孟将军再来,可得以礼相待。”
  未晞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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