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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那少女本就瘦,双膝扣地之时,发出咚的声响,那声音硌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细打量,只是那女子额头抵在地上,并不抬起头来,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
  江载初见她不答,转而对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虽好奇,却也只能转身道:“景云告辞。”
  他走到门口,正欲迈出,忽听那跪着的女子开口,声音微颤:“求将军……求你,”她说得艰涩,“求你,救他。”
  那声音令景云浑身一震,他脚步顿了下,转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是……你是郡主?”
  韩维桑没有抬头,依旧以额抵地,身姿瘦弱,却如石像,一动不动。
  “将军!她—”景云急欲知晓,抬头问道,“真的是她?”
  江载初右手搁在案桌上,黑亮长发只以一支乌木簪结起,闲闲道:“景云你想知道吗?”
  景云咬紧牙关,一手摁在剑鞘上,点头道:“是。”
  “抬起头来,见见故人。”他淡声吩咐。
  韩维桑极慢极慢地抬起头,面庞素净,下颌尖尖,黑眸净澈如水,只是脸色异常惨淡—当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锵—景云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砍向韩维桑,剑锋利冰凉,尚未触及韩维桑身边,已然割下一缕长发。韩维桑不避不让,睫毛未动,直直看着江载初,对这一剑置身事外。
  剑已经割破她的脖颈,细长的血痕渗出鲜红液滴,江载初才闲闲喊了声:“住手。”
  景云生生停顿住长剑,却还架在她脖子上,恨声道:“将军!当年如果不是她—”
  “你现在杀了她,未免太过无趣了。”江载初轻笑着摆了摆手,继而笑得越发诡异,“嘉卉郡主,你说呢?”
  “是。”韩维桑跪着不动,黑眸中泛上一层血色,“景将军,你我之间隔着国恨家仇,若是一剑将我杀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锵然收剑:“你这妖女当年差点害死将军,今日还指望将军帮你?”
  江载初微微弹了弹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议吧。”
  景云带上了门。
  韩维桑极缓极缓地弯腰,磕头,一字一句:“亡国女不敢称郡主。”
  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个接着一个重重磕头,雪白的额上已经青紫一片。
  “刚才景云有句话说错了,如今我的确能帮你,只是要看,为什么要帮。”江载初在磕头声中慢慢开口,“韩维桑,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若能说动我,我便帮你保住洮侯的性命。”
  韩维桑依旧跪着,只是挺直了身子,哑声道:“将军若能答应,韩维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听将军定夺。”
  江载初轻慢一笑:“韩维桑,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杀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韩维桑的脖颈处传来细细痒痒的感觉,黏稠的液体沾湿衣襟,身上白裳猩红狰狞。她却径直站起来,直视江载初,微微一笑:“将军,你果然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江载初依旧不言,神容虽淡然,指节却微微凸起。
  “将军救洮侯,韩维桑自愿为奴,助将军夺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载初无声一笑:“凭你?”
  “我知道将军此刻不信。”韩维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内,我将长风城献给将军,以示诚意。”
  江载初出了洛朝,用了三年时间割据南方。而长风城卡在南北之间,三面围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关隘。江载初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继而南图,必然要攻克下长风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江载初走到韩维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颌,沉声说,“长风城?”
  “不错,长风城。”韩维桑毫不畏惧,与他直视。
  “好。我便保洮侯三个月。韩维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杨林不杀洮侯,我也提兵把洮地灭了!”他已将她逼到角落,“至于你,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这一句话,韩维桑原本一口提着的气蓦然间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多谢将军。”
  江载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滚出去。”
  往外走,每一步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会晕厥过去。待到挣扎到门外,一夜月辉洒落,她忽然觉得奇妙,人总是这样,在极强的重压之下,肉体的痛楚便会被隐藏起来。可一旦放开了忧虑,那些感觉便会于须臾间放大,波涛汹涌般涌至,直至将人淹没。她随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还是景云那一剑划的。
  真好,还没死。
  她呵呵笑了笑,没人告诉她现在该去哪里,侍从们低着头,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地在门厅处顿了顿,便凭着记忆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就好了吧。她这么想着,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跄。
  景云注视了她很久,眼神由愤恨到错综,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身,叩了叩门。
  上将军负着手,仰头正在看山川舆图,不知为何,背影有些萧索。
  “大哥,杀了她。”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来动手。”
  江载初依旧站着未动,只浅浅道:“景云,她还有用。”
  “不管她有没有用,我怕你……”景云顿了顿,只不敢把下一句话说出来,“再说,打这天下靠的还是手中长剑,她—”
  “怕我心软?”江载初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转身道,隽逸的眉眼中极冷酷,“景云,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经问过了,是老琴师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师来的。”
  “她明知我在这里,却还是来了,你信她只是报恩?”
  景云双眉一蹙,他本是个温和沉静的年轻人,思绪间更显稳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来,可以找各种借口。可她……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还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伤了手,似乎想要避开我。”
  景云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双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见面便示弱,想让大哥心软。”
  可究竟是为何?明知自己送上门来会死,会被折磨,可还是来了。
  “杨林想要废洮侯,她必然早已知道。”江载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洮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洮侯了,只能来求我。”
  “你打算帮她吗?”景云大惊,“将军,不可!”
  江载初意态安静地看着景云,不知为何,很想笑一笑。景云眼中的自己,或许还是三年前那个宁王,年轻冲动,意气风发,可以不要江山故国,只要倾城一笑。可现如今,他麾下二十万将士,追随着他拼杀,一寸甲、一寸土才拼来如今的吴楚之地。
  当年的那个自己,实在太陌生,也太柔软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敢孤身来求我,必然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景云,她说,可以拿下长风城。”
  景云霍然而起,剑眉星目间极是震惊:“长风城?”
  数日前的崖城一战,终于彻底扫平了吴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诸侯,如今就该图谋北上了。上将军是军事奇才,每每兴兵布阵出人意料,却唯独不提何时北伐,顾虑之一,便是第一道关卡,长风城。
  长风城并不是百攻不下的铁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强攻。
  高城破,万骨枯,江载初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令绝大部分将士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来看。”江载初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边,锋锐的眼睛盯着舆图的一角,“长风城三面环山,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墙高百尺,洛朝花了几十年时间加固,我曾经在城内驻守过,比谁都知道它城墙的坚固,远非我们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强攻吧!弟兄们不怕死!”景云一扬头,眉宇间满是常胜后才有的光芒。
  江载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他依旧注视着水墨笔画下粗犷的城池标记,思绪却渐飞渐远,仿佛已经触到那坚硬的城池,冰冷的铠甲,和黏稠的热血。
  翌日醒来时,窗外的日光已经刺眼。韩维桑只觉得头脑浑浑噩噩,踉跄着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粒药丸,仰头吃了下去。她伸手摸摸嘴唇,上边的唇皮已经干裂了,身上脸上都烫得厉害,想来烧得有些高了。她又慢慢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剑痕已经结痂,右手上的几处伤口也止了血,只是未包扎,红肿起来,大约是要起脓了。
  她估摸着时辰,大约已是午时了,这一日一夜,未曾进过米食,她倒不觉得饿,只是怕一会儿精力不济。
  正想着,门被人推开,两名侍女吭哧吭哧地抬了一大桶水进来,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礼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请去面见将军。”
  这是春日的天气,虽不甚冷,却绝不暖和。
  韩维桑走到桶边,探手摸了摸,却是冰凉彻骨的井水。她不惊不讶,微微还礼:“我知道了。”
  那两名侍女对望一眼,缓缓退了出去。
  韩维桑解了衣衫,在木桶边站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半跨进木桶中。
  脚趾甫一触到冰凉的水,浑身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寸神经都像是被利刃割过,冷得一颤。她却重重踏了进去,拿浸湿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肤通红,才重新踏出桶外,强忍着身体的战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软的绸衣,却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肤生疼。韩维桑用红肿的手指拿起篦子,一点点地整理头发,最后勉强结了一个发髻。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肤色灰败,唯有两颊泛着极不正常的红潮,脖颈上那道紫红的伤痕赫然显眼。她走至桌边,一气将整壶凉茶水灌了下去,这才从容抬步,走至门口,对侍女道:“请姐姐带路。”
  上将军府西苑。
  薄姬坐在铜镜前,慢慢描着眉,轻声问侍女:“怎么样?”
  “奴婢看着她洗了那凉水浴,如今已经去将军书房了。”
  薄姬美目微扬,望向后室,拿纤长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嘘,将军还在午歇呢。”
  正说着,慵懒的男声自后室响起,略微带着低沉睡意:“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薄姬连忙起身,捧了一盅热茶至年轻将军面前,柔声道,“将军,多睡一会儿吧,昨晚你一宿未歇。”
  江载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气,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顽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娇丽容颜仿佛欲开的国色牡丹,却隐隐带着不悦,娇嗔道:“昨晚你带了陌生女子回来,以为我不知道吗?”
  江载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顾她挣扎,半是强迫地深深吻住那樱唇,良久,直到怀中美人透不过气来,方才放开她,低低道:“你对她做什么了?”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来,伏在他怀中,断续道:“我……并未做什么。”
  江载初不语,只是松开了她走至一旁,侍从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气不过,让人将她沐浴的水换成了凉水罢了……”薄姬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他惯常戴的玉冠,温柔细致地替他理着长发,笑盈盈道,“将军戴这玉冠,真好看。”
  江载初半垂着星眸,听她有意将那吃味之事说得轻描淡写,最后纵容一笑,站起身来,淡淡道:“阿蛮,看来我真宠得你骄纵至极。”
  薄姬噘着嘴,退在一旁不语,眼神却是如小儿女般,清澈无畏,大约是知道他绝不会真正生气。
  江载初却看着她有恃无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门甫一推开,江载初就看见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着再普通不过的浅绿色绸衣襦裙,长发简单地挽了一个髻,闭着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唤醒她,只是靠在门边,淡淡地看着,从她干裂的唇皮,脖颈上的剑痕,直到红肿的手指。
  韩维桑隐约觉得一阵凉风卷进来,她本就睡得不安稳,立时便醒了,看见玉冠玄衣的江载初,立刻挣扎着跪下,哑声道:“将军。”
  江载初并不让她起来,只道:“说吧,长风城如何拿下?”
  韩维桑跪着,却倔强抬起头:“那将军答应的事呢?”
  江载初指尖闲闲地夹着一封已经写好的书信:“洮侯的性命,就在这一张纸上了。我即刻便让人千里加急送至洮地。杨林收到后,知道洮侯背后还有一个江载初。哪怕他想要自立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韩维桑重重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将军。”
  江载初只是望着那舆图,抿唇不语。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走至舆图边,轻声道:“长风城三面围山,是为天堑。自古以来,传统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强攻南门。前朝天宝皇帝为了取此城,六十万大军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将军是绝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载初望着她的侧脸,见她长睫微颤,声音却是温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继续说。”
  “将军有没有想过,从这里攻进长风城呢?”韩维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长风城一侧问道。
  “长风城三面围山,你指的东面,便如你所说,也是山壑林立。大军之中,骑兵无法上行,步兵无法攀爬,你说如何进攻?”江载初冷冷一笑,“这便是你说的方法?”
  韩维桑只说了一句话:“将军,若是把这山给夷平了呢?”
  江载初微微闭上眼睛,眼前仿佛见到长风城外山峦起伏,松涛阵阵。可如此天力,只凭人力,如何夷平?
  韩维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详细解释,忽然一阵眩目,身子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她惶乱之间,伸手抓住了身边人的长袖。
  江载初侧过身,双眸中掠过一丝凉意,抽开手,看着她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屋内忽而变得安静。只有她沉重的呼吸声,呼啦呼啦的,像是小小的风扇。江载初俯下身,看着她通红的脸,长如细筛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韩维桑吗?似乎是,却又不是了。
  江载初淡淡拂袖起身,唤来侍从:“将她抬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侍从抬起她的时候,才见她挣扎了一下,口齿不清:“阿庄,莫怕……”
  “等等。”江载初忽然叫住了侍从,走至她身边,见她不安地翻了个身,又喃喃说,“阿庄……你再等等……”
  春日轻阳落进来,他看见她额上密密一层冷汗,细细绒发贴在了鬓边,那副挣扎而期待的模样近在眼前。他伸出手来,接过了蜷着身子的韩维桑,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阁。
  这个怀抱是真的熟悉,韩维桑本惦记着的那些人、那些事,就这样如初雪消融了。只要这个怀抱还在,这个人还在……而那些噩梦,就真的只是噩梦。
  韩维桑只觉得舌尖清凉苦涩,慢慢地,就从那燥热不安中醒过来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了锦榻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药,四肢软软的,一丝力气都没有,连挪动手指都觉得困难。她一口口艰难地将药汁吞咽下去,眸中渐渐变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开口,喝退了侍女,讽刺道,“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韩维桑看着一脸肃然的景云,勉力坐起来:“将军。”
  “这三军上下,可等着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长风城呢?”景云横剑在膝,冷冷道。
  “是,我这就去见上将军。”韩维桑掀开锦被,定了定神爬起来。
  景云手中把玩长剑,那拇指抵着剑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顿:“郡主,这一次,你最好规规矩矩的。若有一丝异动,不管上将军如何,我一定,一剑杀了你。”
  “是上将军让景将军来告诫我的吗?”韩维桑的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声。
  “不管将军信不信,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韩维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将军平定天下。”韩维桑慢慢抬起眸子,雾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虚实,“这一点,景将军或许怀疑,可是上将军比谁都清楚。”
  景云静默半晌,起身离开,然而衣角在门口一现而逝,他顿步,并不回头:“当年一剑之下,王朝分崩离析。韩维桑,你如今可觉得称心?”
  韩维桑低低咳嗽不止,却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门,径直离开。
  “等等—”韩维桑忽然喊住他,“带我去见将军。”
  景云回过身,脸上的笑意有些诡异,微微拖长了声音:“此刻你要去见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误。”
  “跟我来。”
  景云的脚步极快,韩维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约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身边少女,只简单道:“如今上将军宠爱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韩维桑“嗯”了一声,蹙着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画栋,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报的侍女匆匆奔来:“上将军请两位进去。”
  两人走至门口,便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娇柔问道:“将军,用白芷还是甘松?”
  却听男子声音沉沉,笑道:“让她们去准备吧,你喜欢便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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