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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青州府,云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里鎏金博山炉内静静燃着檀木沉香,烟气无声袅绕。
  数张案桌后坐着的一色皆是军人,端着大碗喝酒,眯着眼睛看舞姬们飞旋着的楚楚身姿,如轻燕般从身前掠过。本是极为沉静淡然的檀木香气,却生生被酒肉与歌舞冲刷得隐然不见,席间男人们兴致却更高,闹哄哄的声响不断,甚至打断了姬人们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帘子,高大的身形带进一阵湿寒之气。他甫一踏进来,席间便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孟将军”、“孟兄”、“来得迟了罚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还未卸下,更未让卫兵清洗整理,上边还粘着血渍和几块可疑的污物,他却浑然不在意,坐下时,顺道搂住了身边踏着舞步掠过的舞姬,笑道:“罚酒便罚酒。”他一手搂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细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壶,仰头灌下了半壶,笑道,“够了吗?”
  “再来!”同僚还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和脖颈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骂了句:“一帮兔崽子,老子替你们收拾残局去了,你们倒好。”
  那舞姬柔顺地倚在他怀中,微微仰着头,忽然攀住将军的肩膀,温柔地吻上去,将那些酒渍舔舐干净。孟良半闭着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着不成韵律的节拍,道:“你们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将军来了,能将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将军”的名号一出,众人哑口无言,歌舞声一时间压过了雨声,软红万丈,媚然可人。将领们静了片刻,一人道:“上将军嘛,还是算了。”
  琴声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盘,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声从帷幕后传来:“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声先至。
  适才还纵声酒乐、毫无顾忌的军人们倏然起立,就连最为放浪不羁的孟良亦推开了怀中女人,肃然而立。虽无人监管,却极为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低头道:“上将军。”
  舞姬琴师侍女们急急地双膝跪地,悄无声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虚扶,轻声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依着青州惯例,云榭台的右角是琴师奏乐处,以幕布隔开,乐声如流水泄出,袅袅间盈满整个房间。此时奏琴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指尖拨捻慢挑,他寻隙回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没事吧?”
  少女低垂着眼睛,低低道:“没事—不知怎的,刚才断了一根弦。”
  “幸好上将军进来,也没人察觉。”琴师安慰她,将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脸上神色颇为复杂。
  少女不答,只是垂着头,如同一座雕塑。
  幕帘外笑闹声更浓,几乎要盖过了琴声,忽然有人急步过来掀开了帘子。
  如小儿手臂粗的蜡烛便有数十根,灯火通明间,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见远处一位穿着黑甲的将军正搂着一名女子,场面香艳迷人。
  “上将军说了,要听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赶紧换一首。”
  琴师怔了怔,道:“喏。”待侍女走开,才问少女,“你刚才奏的是什么?”
  “《葛覃》。”
  琴师停下手上的《鹿鸣》,转而起调,心下却有些不解,贵族门都爱听大雅小雅,世风便是如此。这上将军……虽然颇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的爱听些乡村野调。
  一曲未了,却听外边那位迟来的将军已有些喝醉了,大声嚷道:“上将军,打了胜仗,大伙儿心里都高兴。弟兄们说,回回都是咱们醉,没意思。”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上将军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孟良敬上将军一杯,恭贺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声音顿了顿,“我便喝了。”
  哗—一时间竟起了骚动。
  一时间敬酒声此起彼伏,上将军竟是来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错了。”少女倏然开口提醒琴师,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弹错了一个音。
  琴师赧然一笑,他方才弹错音,只是太过惊讶了。为上将军弹琴已有数月之久,楚军每次打了胜仗设宴,他几乎都在,却从未听过上将军和同僚们喝酒。
  想来因为崖城大捷,上将军极是高兴吧。他收敛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个音。
  “刚才是哪位弹的?”又一名侍应赶来,上下打量低着头的少女,低声催促,“将军说要听那位弹奏。”
  琴师看了看身旁少女,踌躇道:“她的手指受了伤……”
  就在适才上将军进来之前,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却在手里炸裂了。这才换了琴师。少女怯怯地对侍应举起了手,纤长细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的,都是被划破的伤口。侍应为难地皱眉,叹气道:“这可怎么办?将军他—”
  话音未落,有一人奔近,呵斥:“怎么这么慢?上将军要见琴师。”
  “大哥—”少女猝然抬头,望着身边少年,满脸惊慌。
  少年琴师对她笑了笑,低声安慰说:“没事,上将军是宽厚之人,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侍应带着两人走到厅堂中央,见这两人木木地站着,因没见过大世面,只低着头,大约吓得不轻,连忙低声提醒:“快跪下。”
  两人跪下,口中只说:“见过上将军。”
  厅堂中静谧如水,适才还在聒噪喧哗的将军们皆止了声,饶有兴趣地看着下跪的两人。
  主位之上,上将军独自坐着,一袭玄色厚锦长袍,黑发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双目中因为含着浅浅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视着跪着的少女,轻声道:“抬起头来。”
  少女身子微颤,良久,才慢慢抬起头,因为两侧烛光摇曳,只觉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照规矩,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实看不出长什么样,一双眼睛却是璀璨至极,盈盈欲滴。
  “刚才是你在弹《葛覃》?”上将军把玩着酒杯,轻声问。
  其实这水榭极大,堂距足有十数丈,他说话声音并不响,却一字一句,极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少女点头道:“是。”
  “再弹。”年轻将军嘴角的笑意浓了数分。
  “将军,她的手……受了伤。”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听闻上将军素来待人仁爱,从不会为难下人,是以鼓起勇气开口。
  上将军轻轻眯起眼睛,却只是慵懒地摆了摆手。
  侍卫知其意,带走了少年琴师,依旧将少女带回琴室。
  独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复之前的惶恐怯弱,渐渐镇定下来。一旁侍应冷冷道:“快弹,将军等着听呢。”
  她的指尖伤口历历在目,鲜血尚未凝固,她深吸了一口气,抚出第一个音,琴弦剐入伤口内。
  浓稠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带出婉转的琴声。
  琴声越过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从某叶小舟上而来,与此处遥遥相对。琴声沾上丝丝点点的水雾,浸润了每个人的心。而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绵绵细雨,自空中飘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风,密密的,柔柔的,沾湿衣襟。细雨渐至滂沱,汹涌而下,惊得人透不过气,喘不过气,仿佛金戈铁马从身边踏过,杀气铮铮厉厉。
  良久,雨声忽地止歇,琴音渐逝。
  “好!”厅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声,“好琴!”
  上将军依旧在拨弄那杯酒,隐隐可见指尖泛白,他仰头喝了下去,转而笑道:“孟良,你何时懂得音律了?”
  “将军,这琴师你便赐给我吧。”一旁的孟良放开了怀中舞姬,大大咧咧地开口,“你老说我不读书,如今我多听听曲子,总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战,虎豹骑统帅孟良悍不畏死,冲上城墙,立下大功。依着以往的经验,立下大功之人,开口讨要个赏赐,上将军从不拒绝。
  上将军倚在案边,额边一丝黑发落下来,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却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却以为他是答应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怜的,手指破了还得继续弹琴。将军,不然换个人吧?”
  上将军将酒盅放下,却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战我军胜得漂亮。诸位辛苦了。”
  座下的将军们纷纷站起来,口称“不敢”。
  侍应们送上了封赏,上将军素来慷慨,赏赐之丰,令部下们喜笑颜开。
  “诸君各自尽兴。”上将军拂袖站起,便要离开。
  “将军,我的琴师呢?”孟良追问一句。
  年轻男人半侧着身,一半神情隐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身形顿了顿,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啥?”孟良颓然坐下,看着主公的背影,叹气道,“忒小气了。”
  同僚凑过来,哈哈大笑:“别得寸进尺了。我看上将军对那女子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了?”孟良闷声道,“他眼中便只有一个薄姬,宠冠军中,连打仗都时时带着。我求个琴师怎么了?”嘟囔之间,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传出的琴声,渐渐地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们开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盘,有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的还不走啊?”
  原来便是那少年琴师,慢慢走近,赔笑道:“我师妹还未出来,不知去了何处?”
  “啊!那个弹琴的女孩子啊?”那下人古怪地笑了笑,“被带去将军府上了。你还是别等了。”
  琴师一时间怔住,等到反应过来,却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声,喁喁寂灭。
  少女被带离水榭时,右手已经血肉模糊。
  她跟着侍女,直到进入屋内,才低声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将军命你将脸上的面脂洗去。”侍女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脚步顿了顿,似是听到了极难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长袖,低声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却克制着没有出声,只是弯下腰,艰难地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地洗去了,她微微仰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扑通一声,落在浑浊的水中,漾出小小的涟漪。少女正看着那一波波荡开的水纹,一道黑色的身影蓦然撞进了视线。
  她恍然起身,身后“哐当”一声,铜盆摔落在地上,溅了她半身的水。视线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隐约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跪下来,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头道:“上将军。”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锦长袍的一角,云纹凝重华贵。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响过一声。
  她伏在地上,凉水浸湿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终于听到他衣料拂动的声响。
  她以为他要离去,蓦然间却被人抓住头发,用力一拉。
  头皮吃痛,少女几乎要叫出声,却忽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边漩涡正越搅越深,汹涌起伏间,年轻男人声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许是因为吃痛,眼中蓄了泪水,却始终未曾落下来,反倒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上将军眼中的漩涡翻涌,终于成了炽烈的怒火。他跨上一步,低低问:“你叫我什么?”
  韩维桑知道自己或许快死了,竟低低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说:“殿下……”
  呵,殿下。似乎很多年没有人这般叫他了。
  上将军放开了她,目光从她狼藉的长裙,最终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为你死了。”良久,他安静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扬眉望向他:“是,我……该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强。”
  是夜,雨已停,远处露出极淡极淡的一枚弯月。
  上将军走出屋外,夜风拂来,他的长发被掠起,颈处微凉。
  侍卫的身影迅捷如闪电,掠到他身旁,低声道:“将军。”
  “如何?”上将军淡淡问。
  “已查过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处,因孤苦无依,被老琴师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师父子前来,今日老琴师病倒了,实在无法前来,便将她带了过来……”
  上将军眯了眯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将军。”侍女悄悄走上前,低声道,“薄夫人还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上将军的嘴角眉梢间终于露出温柔一瞬,他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过去。”
  屋内只剩下韩维桑一个人,她略略撑着口气,在烛光边坐下,仔细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经全然翻起,好几处伤痕已经见骨,往下沥着血水,一滴滴地落下,在地面上开出细微的血花。他离开了这里,那股迫人的杀气也随之离开,此时她才察觉到了痛楚。
  不过,相比起自己对他做的事,就算这十根指头都被他活生生砍下来,也毫不为过吧?韩维桑咬着牙,拿衣角干净的布料轻轻抹去了血水,无奈地扯起一丝苦笑。在他进来之前,有意弄伤了手,以为能不相见,却还是没逃得过,还被他认了出来。
  可是……又怎能不被他认出来呢?
  她的琴艺,便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上将军,是大洛朝的宁王殿下,十六岁便领兵征伐,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天下分崩离析,他自立于吴楚之地,却被天下视为最大的叛徒。
  江载初,早已不复当初了。
  韩维桑慢慢站起来,对着那盆浑浊不堪的水整了整鬓发,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绪,他此刻既没杀自己,必然还要再多加折磨,这么一想,反倒坦然下来,她闭上眼睛,直至倦极浅眠。
  约是丑时,江载初从榻上起身,身边的美人已经熟睡,一缕青丝披挂在红锦被外,肩膀上的肌肤滑腻似雪,只留下些暧昧如红蝶的痕迹。他侧身,淡淡凝视了片刻,将锦被掖起至她颈下,方才走向门外。
  侍从连忙替他披上了风氅,低声道:“洮地的急报到了。”
  天色月色更明,只是因为初起,江载初神色间还略带慵懒,脚步不急不缓,走向书房:“她呢?”
  侍从睖睁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带回来的少女琴师:“还在那里,睡着了。”
  “她还能睡得着。”江载初露出淡淡一丝笑,“把她带过来。”
  书房内燃着数根粗蜡,亮如天明。
  景云风尘仆仆而来,一见江载初便单膝跪下,行礼道:“上将军。”
  他自小便是江载初的伴读,彼此情谊深厚,如同亲兄弟。江载初领兵平定边疆,景云便是副将。而后江载初拥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随。江载初对他全不见外,伸手扶起,问道:“如何?”
  “杨林如今已把持朝政,洮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废是立,全凭他一句话而已。据说这几日,他便会动手……然后奏报北边朝廷,求册立自己为洮侯。”
  江载初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深夜之中,声声清脆明晰。
  景云看着他平静如水的面色,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觉得朝廷会答应册封吗?”
  江载初不答,片刻后,反问道:“你说呢?”
  景云愕然:“你这是问我吗?”
  屏障之后,传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江载初将目光略略抬起,径直望向那个方向,抿唇不语,眸色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过来,莫非是……将军的某位宠姬还在这书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载初,虽然他确是将薄姬宠得极为骄纵,只是从不会将公事和情爱混为一谈,今日怎会向女人询问军国要事?
  “你觉得朝廷会不会答应册封新洮侯?”江载初沉声,向那个方向又问了一遍。
  屏风之后,那道绰约人影一步步走出来,离江载初十数步之外,扑通跪下。
  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衣衫朴素,并不像是将军的宠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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