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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日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就是对天皇的无限忠诚,和对天皇以外的任何人的无情的批判,这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日本的报纸杂志或战俘的口供中,就有不少人对他们前线的指挥官破口大骂,尤其是那些不能与部下同生共死的人。对那些坐飞机逃跑,而不顾士兵死活,让他们顽抗到底的指挥官更是恨之入骨。他们对日本的人和事可谓是明辨是非的,常常赞扬一些军官,严厉谴责另一些军官。国内的报纸杂志也在指责“政府”,他们要求有更强有力的领导,并能和他们同舟共济,还指责政府没有做为,甚至抨击政府限制言论自由。最好的例子就是1944年7月的一次会议,东京一家报纸刊登了这次由新闻记者、前国会议员、日本极权主义政党——大政翼赞会领导人参加的座谈记录。其中有位发言者说:“我认为振奋日本民心有很多方法,但最重要的就是给大家言论自由。近几年来,日本国民不敢坦露心声,他们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招来祸害。就算他们心存疑问,也只是表面应付,不敢直说。没有言论自由,还谈什么发挥全体国民的力量。”另一位发言者更进一步说道:“我几乎每晚都和我们选区的选民座谈,一聊就到大半夜,想问问他们关于一些事情的意见,但他们却吞吞吐吐不肯开口,这哪还有什么言论自由。特别是有了所谓战时特别刑法和治安维持限制令,国民简直像封建老百姓一样,变得胆小如鼠,本能够发挥的战斗力,到现在也没发挥出来。可见,限制言论绝对不是一种激发斗志的好办法。”
  日本人并没有无条件地承认等级制的优越,因为即使在战时,他们也会批判政府、大本营甚至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然而,唯独天皇是不受批判的。天皇的至高无上在近代才得以确立,为什么会如此受到尊重呢?这是日本人的一种怪癖吗?日本所说的只要天皇下令,他们可以单枪匹马战斗至死,也可以老老实实举手投降,这些话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故意骗我们而编的谎言?
  有关日本人作战行动的这些重要问题,从反物质主义的偏见到对天皇的态度,不仅关系到前线,也关系到日本国内。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在战争中暴露出来,就是日本对战争中人员损失的独特态度。当美国把海军勋章授给台湾海峡机动部队指挥官乔治•爱斯•麦肯因将军时,日本的电台对此表现出与美国人截然相反的态度,他们感到非常的惊讶,广播内容如下:
  虽然尼米兹公报已宣称他击退了日军,但美国向司令官乔治•爱斯•麦肯因授勋的官方理由并不是他击退了日军,而是因为他成功地救了两艘损坏的美国军舰,还安全地把它们护送到基地。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这则小报道的重要性在于它不是编造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事件。我们并不怀疑麦肯因将军确实救了两艘军舰,只是希望你们了解一个奇特的事实:“在美国,救了两艘军舰就能受勋。”
  一切救援行为,对倒霉蛋的一切帮助,都能深深地感动美国人。比救人行为更加英勇的,就是成功地救回了活人。日本人所谓的勇敢则排斥这类救援,他们甚至说,如果在B29轰炸机和战斗机上配备救生器材,那就是“胆小鬼”的行径,而且他们的报纸、广播不厌其烦地谈论这个话题。他们认为只有视死如归才是英雄行为,而小心谨慎就证明自己无用。所以他们对待伤病员和疟疾患者也是这种态度,他们认为这些士兵简直就是废物。日本医疗服务很差,更不用说维持正常的战斗力了,补给也跟不上,时间一长,本来就匮乏的医疗设施更加难以维持。但这还不算什么,他们还在这时宣传蔑视物质主义。他们教导士兵说,死亡本身就是精神的胜利。而我们对病患的照顾反而成了对英雄主义的干扰,就好比轰炸机上配置安全设备是贪生怕死一样。首先,日本人平时不习惯像美国人那样去看医生。连和平时期来美国旅游的欧洲人也经常谈到,与其他福利设施相比,美国更关心同情伤病患者。而这些对日本人来说是陌生的。总而言之,在战争中,日本军队没有训练有素的救护班,能在战火中抢救伤员,也没有前线救护所、后方野战医院,以及远离前线的康复医院这样系统的医疗设施,更不用说医疗品补给了。他们根本没有优先转移伤病员的习惯,情况紧急时,干脆杀掉伤病员。尤其是在新几内亚和菲律宾,日本人常常被迫在有医院的地点撤退。当部队进行真正“有计划的撤退”时,敌人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们这时才会有所行动。负责的军医往往会在临走时枪杀伤病员,也可能给伤病员留一颗手榴弹,让他自杀。
  日本人如此对待自己受伤的同胞,那么,他们也会这么对待美国战俘。按我们的标准来看,日本人不管是对战俘,还对他们自己的同胞,都犯了虐待罪。前菲律宾上校,军医哈罗鲁得•格拉特里说,他曾经在台湾被当做战俘关了三年,在那期间,“美军战俘所受的医疗护理甚至比日军士兵都要好,因为俘虏营中的盟军军医会照顾盟军俘虏,而日本士兵却连一个军医都没有。有一段时间,唯一给日军看病的医务人员是一个下士,后来升了中士。”这位菲律宾上校一年只能看到一两次日本军医。(1945年10月15日《华盛顿邮报》报道)
  日本对战争中人员损失的态度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他们的不投降主义。西方任何军队在竭尽全力却寡不敌众、毫无希望时便会向敌军投降,但他们仍然觉得自己是光荣的军人,而且根据国际协议,将让其通知本国,让其家属知道他们还活着。无论是作为一个军人或平民,在自己的家中,他们都不会因此而矮人一等。然而,日本人却认为荣誉就是战斗到死,就算走投无路,他们也不会投降,只会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或者赤手空拳出去跟敌人同归于尽。万一受伤昏迷,不小心被俘,他就会觉得“回国后再也没脸见人了”,丧失了名誉,他就是个死人了,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虽然日本军中会有上述内容的命令,但是在前线却显然用不着特地强调了,他们一直都老老实实地用行动诠释这条规则。在北缅会战中,被俘者与战死者的比例为142比17166,也就是1比120。除少数人以外,这142名被俘者大都负伤或昏迷,一个人单独或两三个人一起“投降”的就更少了。而在西方,阵亡者如果达到全军兵力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他们就会考虑投降。投降者和阵亡者的比率大约是4比1。而在霍兰迪亚,日军的第一次大规模投降,其比率为1比5,与北缅的1比120相比,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
  许多美国人都谈到,美国战俘在俘虏营里连笑都不敢笑,他们怕刺激到看守他们的日本人。在日本人看来,当了战俘就已经够可耻的了,就算没有受伤、得疟疾和赤痢这些疾病,他也已经是个废物,不算个“正常人”了,这些美国人居然恬不知耻,还笑得出来,他们简直忍无可忍。日本军官给美国战俘下的命令,就连一些俘虏营的日本看守也必须遵守,急行军或是乘坐像沙丁鱼罐头似的运输船转移,对日本兵来说是家常便饭。有些美国战俘说,日本哨兵会要求他们帮忙隐瞒自己的违章行为。在俘虏营中,最重的罪就是公开抗命。在俘虏营的战俘,白天外出筑路或上工厂做工,是不允许从外边带回食物的,但是只要把水果、蔬菜包起来就可以蒙混过关。这个规定也就成了摆设,但是如果被发现,就意味着美国战俘蔑视哨兵的权威,那绝对是重罪。在日本生活中和军队中,哪怕是一句“顶嘴的话”都等于是公然向权威挑衅,都要受到严惩。俘虏营中确实有暴行和虐待,但我们只是想区分文化习惯行为和暴虐行为,并不是想宽恕暴虐行为。
  开战初期,日军士兵确信敌军将会虐待俘虏,最终还会杀掉他们,所以他们更觉得投降是耻辱。当时在日本有一个广泛流传的谣言,说美军用坦克碾死了瓜岛上的俘虏。或许有些日本士兵是打算投降的,但美军怀疑他们投降的动机,而且认为怀疑是有理由的,美军谨慎起见便将其杀害。就像一个日军战俘所说:“既然已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献给胜利的祭坛,如果不能以死报效祖国,那才是奇耻大辱。”一个除了死亡别无选择的日本士兵,常常会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并且引以为傲,所以他被俘之后也有可能这么做。这种可能性使我军倍加警惕,同时也减少了日军投降的人数。
  “以投降为耻”这一信条已经在日本人的思想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却与我们的战争惯例截然不同。同样的,他们也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他们实在无法明白,美国人为什么丝毫不以被俘为耻,还要求把自己的姓名通知本国政府,以便让家属知道自己还活着,这种做法让日本人既吃惊又非常蔑视。所以,日本士兵想不到巴丹半岛的美军会向他们投降,他们以为美军会像日军一样奋战到底。
  西方士兵和日本士兵之间存在一种最戏剧性的差别,那就是,日军被俘后竟与盟军合作。刚开始,他们完全不能适应已经成为阶下囚的事实,也没想着去适应新环境。他们觉得丧失了名誉,也就没有资格做一个日本人。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前几个月,才有极少数人要求回国,这时战争结局对他们而言已经无关紧要了。但有些人则要求处决自己,说:“如果这不符合你们的惯例,那就允许我做一个模范战俘吧。”有些老兵和曾经顽固的军国主义者完全倒戈相向,他们给我们指出弹药库的位置,仔细说明日军兵力的配置,帮我们写宣传品,还跟我军飞行员一起坐在轰炸机上指明军事目标。这些表现,就好像他们已经获得了新生,他们的生命跟过去无关,而且他们愿意忠诚于现在的生活。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就算以利相诱,也有少数战俘顽固不化。有些美军指挥官很警惕,不敢轻易接受日本人表面上的协助,所以有些战俘营根本没指望日军战俘会帮忙。但是如果接受了日军战俘的合作,战俘营对日军的态度必须由怀疑逐渐过渡到信赖。
  美国人从没想到日本战俘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这与我们的信条是格格不入的。但日本人的行为准则好像就是这样:择定一条道路便全力以赴,如果失败,就另作打算。那么,我们能不能在战后考虑利用他们的这种准则呢?或者这只是个别士兵被俘后的特殊行为?此外,除了日本人特殊的战时行为值得我们思考,有关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以及各种制度的实施,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动习惯等诸多问题,也都值得我们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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