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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楔子

 

  一
  “我是个自由的孩子,我要咬断束缚我的锁链,我要追着风去奔跑,我要在晨露中踏过青草,翻过山与溪流,我一定会找到,那最甜美的蜂窝……妈妈你不要再管我。”一只年轻的小马熊唱着它的歌儿,笨拙地从一个山丘上滚下来。
  “咳咳……少年人你停一停。”突然有个声音说。
  “嗐,谁在叫我?”小马熊东张西望地看。
  “咳咳……是我。”
  “是谁?谁在说话?”这个刚刚从母亲身边逃走寻找自由的年轻人有些害怕了。
  “是我……”
  “啊?是我的屁股在说话?”它把脑袋钻到胯下看着自己的屁股。
  “放屁!屁股怎么会说话?”那个声音生气地骂。
  “啊!”那小马熊找到了跟它说话的人,在它的屁股底下的泥土里有一颗头,“是颗头?”
  “嗐,没错,是我。”
  “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那颗头晃了晃,脑袋上的苍苍白发沾满了泥土污垢,它眼神浑浊地看着天空,沉默着,“我想不起来了,我是谁我忘了。”
  “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呢?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比如说我,我叫阿普。”
  “那么阿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山的那边,还有山的那边的那边……”
  “山的那边还是山,山的那边的那边也还是山,跟这里一样,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没去过啊。”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我就是想看看这个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子的啊。”阿普说。
  “这个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子的?”那颗头说,“嗐,这个世界原本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嘁,你不去你怎么能知道呢?你只是一颗头,你又不能动,你怎么知道山那边是什么?你连手跟脚都没有。”
  “我有手啊,也有脚啊。”那颗头笑着说,“不信你挖挖看。”
  于是,阿普从清晨一直挖到夜晚,它从泥土里挖到了白骨跟锁链。那是一根什么样的锁链啊,把那样粗的一个身躯满满地捆住,每一道都勒进它的骨头。月亮照在上面,又白又臭。从夜晚挖到天明,阿普爬出了它挖的大坑。
  “不挖了不挖了,你怎么这么大?”阿普躺在地上摸着肚子,“好饿。”然后它变戏法一般地从一边的大树上掏下来一个鸟窝,里面窝着几枚白生生的鸟蛋,它丢了一枚在嘴里。
  “咳咳,那个……”那颗脑袋,不不不,那个巨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在吃什么?”
  “蛋!”阿普立刻警惕地护住了自己的鸟窝。
  “能不能……”
  “不能!”阿普坚决地摇头。
  “如果你给我一枚,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我可以告诉你以前,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阿普想了想,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挑了一枚最小的丢到它的嘴巴里。
  “哦,这是贝母鸡的蛋。”那颗头满意地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着在牙缝里少得可怜的蛋液——那样小的一枚蛋,“上次我吃到的时候,还是一千年前……”
  “你冒啥子皮皮哦?一千年?牛皮都摆到天上去咯。”
  “一千年,一千年……”那颗头没有理那只不相信的小马熊,开始自顾地呢喃,那样的呢喃,呻吟沧桑得像是来自于透过千年岁月一头老牛的哞叫。
  二
  我是一个妖。
  “啥子?”
  我是一个妖啊。
  “妖是啥子?”
  妖是……啥子?妖是山林里的精灵,是不屈的生命,是上天入海腾云驾雾的我们,是永生自由的我们啊。你不知道吗?你的妈妈没跟你讲过?以前有七个妖王七个大圣……
  “又冒皮皮。你看看你被捆得像是一个瓜比一样,埋在这个坟堆堆里,还啥子自由哦?妖是啥子?格老子的你莫要看我是娃娃就骗我,啥子妖王吗?啥子大圣吗?我看你的瓜样子明明就是像是一头牛嘛。”
  你不知道妖吗?是了是了,这世界上的妖,都被锁起来埋起来了,还有谁会知道妖呢?
  “你长得这么大,我觉得力气也应该不小吧?谁能把你锁起来啊?”
  神啊。
  “神是谁?”
  神?啊哈哈,就是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它们让世人信仰它们,它们却都是最不该信的东西。它们给这世界披上安宁的衣裳,却从来掩饰不住丑陋。世间的万物生灵都变成了它们的奴才,谎言变成了神谕,它们索取着香火,却从不真的慈悲。
  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开始冒出火焰,它开始愤怒,那些锁链嘎嘎响着笑着往它的肉里钻,阿普听到了骨头断掉的声音,嘭嘭嘭,那些像是闷雷一般的声响,让年轻的小马熊心里也嘭嘭地响。
  我也有一个儿子。我最后一次见它的时候,它也有你这般的高……
  “那它呢?现在呢?”
  它在天上……那妖怪又开始呜呜呜地哭,泪珠有拳头那么大个儿,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砸得地上的尘土噗噗噗地飞。
  “喂喂喂……大个子。讲故事就讲故事,你莫要哭吗?”
  它快回来了,到时候这世界便会不一样了。
  “谁快回来了?”
  谁?谁?我说的是谁?我忘记了它是谁。它是天地间的禁忌,神也怕它,妖也怕它,只是我忘了它的名字。年轻人,你叫阿普么?
  “是的,我叫阿普。”
  那么阿普,请你如果有一天遇见它,就跟它说,它的棍子丢在这山的那边了。
  “谁啊?”
  它,等你见到它,你就会知道是它来了。阿普,你看到那边那棵树了吗?
  阿普踮起脚尖看,山的后面有一棵树,上面爬满了扶芳藤与紫色的蔷薇,却无枝无丫,只是笔挺挺地站在那里,悄无声息,状如朽木,顶天立地。
  “那是什么?”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变成什么样?
  世界会变成它原来的样子。
  是不屈的生命,是上天入海腾云驾雾的我们,是永生自由的我们……
  第
  一
  章
  走
  啊
  ,
  走
  啊
  ,
  彩
  霞
  边
  上
  那
  是
  谁
  第一章走啊,走啊,彩霞边上那是谁
  1
  耿格罗布躺在一个粗树杈上,让透过林间的阳光晒着它的肚皮,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一块青竹片。
  “站住。”它懒洋洋地翻了一个身,噗地吐掉嘴巴里的竹渣。从旁边树上经过的一只猴子被它吓得一抖,想跑没敢跑,停下来。
  “啥子事?罗布?” 猴子问。
  “过来。”耿格罗布翻了个身,把一只胳膊垫在脑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朝猴子伸出了它的另一只爪子。树杈虽然粗实,但也被它压得颤巍巍地晃着。
  猴子心里大叫倒霉,有些不舍地捏了捏手里的果子,怎么还是遇到这个恶棍了?!
  “拿来。”这个黑眼圈的恶棍懒洋洋地嚼着竹片儿,有些乏味地打了个哈欠。
  “罗布,我……”猴子心虚地告着饶。
  “拿来。”耿格罗布亮出一根尖锐的指甲剔了剔塞在牙缝里的竹纤维,竹纤维把它的牙齿磨得寒光四射。
  猴子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果子送了过去。耿格罗布捡了一个,咔嚓咬了一口,却又把脑袋耷拉下来,叹了一口气,歪着脑袋盯着猴子,猴子被它盯得屁股一阵发凉。
  “你给我翻个跟头看。”耿格罗布叹着气说。
  “锤子!”猴子不敢骂出来,撅着屁股翻了一个跟头。
  “嗯……”耿格罗布用胳膊支起脑袋,斜眼看着它,像是不满意。猴子赶紧又翻了一个,然后用尾巴倒吊在树枝上观察着这个恶棍痞子的表情,它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唉……”耿格罗布看了吊在树枝上的猴子一眼,又把身子躺回去,朝猴子摆了摆手。
  “仙人板板的,咋个回事?”猴子有点不太相信这座山上最出名的黑眼圈恶棍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己。
  猴子的果子很甜,甜得腻口,耿格罗布并不喜欢吃,所以它咬了一口,便吃不下了。
  山风吹得树叶哗哗地响,耿格罗布一晃一晃地躺在树杈上数着透过树叶的光影,它知道那只猴子还没有走,只是它厌倦了看猴子翻跟头——一个臭气熏天的大红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可猴子除了摘果子、翻跟头还会做什么?
  这只猴子叫阿吉,阿吉吊在树上观察了这个家伙好一阵,才发现——这个恶棍简直是空虚寂寞得要死了。可是那又怎么样!
  阿吉有点不甘心地看着被勒索的那几个果子,真是不明白这只熊猫为什么喜欢抢猴子的食物吃!倒霉吧,好不容易翻山越岭地找了这么几个果子,只因为她最近好像不太高兴,吃的东西也少,瘦了许多,看着真让人心疼!
  一想起她,阿吉就浑身燥热。那一身流光溢彩的金缎子一般的毛发,饱满的乳房,黑玛瑙一般的眼睛就像是一个黑洞,把阿吉的心都吸进去了。
  只是猴群里面的母猴全部属于猴王,自然她也不例外,平时阿吉连靠近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远远地望着,远远地望着。甚至,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阿吉。” 阿吉默默地说。
  比起猴王来,阿吉实在是太瘦了。猴群的繁衍需要强壮的基因,这就是现实。在自然规则面前,猴子的爱情就是一个屁,谁在乎呢?
  “噗——”耿格罗布一翻身放了个屁。这些天抢劫到的乱七八糟的食物让它的肠胃有些难受。
  “嗯,你叫阿吉?”耿格罗布歪着头看着它,一下一下地丢着手里的果子。
  “是,我叫阿吉。”阿吉有些受宠若惊,把倒吊的身子翻起来,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谁知道这个恶棍又想出了什么花样?这一段时间以来,这座山简直被它闹得翻了个个儿——这只熊猫的胃口简直通着一个宇宙,吃掉了这半边山所有能吃的东西。
  自从这只熊猫来到这里,猴群、鼠群、鸟群都搬迁了,食物虽还不甚匮乏,却没人能受得住它的欺凌。它是这片丛林里最强壮的动物——连猴王也不行。
  猴王,阿吉曾经的兄弟,它们在一个树杈上长大,可现在它却连看自己一眼的兴趣都欠奉。而她却是这位富贵兄弟的宠妃,几乎不离左右。阿吉唯有去进献食物的时候,才有机会从她的身边走过,她身上发出的那种雌性激素的芬芳每次都让它激动不已。
  偶尔她也能分到阿吉的果子,她小口小口地啃食果子……
  果子?阿吉懊恼地看着那个重新陷入无边寂寞的黑眼圈恶棍,那个被咬掉一口的果子,湿答答的,在它的爪子里晃来晃去。
  算了,走吧。阿吉看看天色,天边像火一般的红,还未到黄昏,山那边却像是烧着了一般。或许运气好,还能再找到一个果子呢?
  2
  一个行者从山外走进来,走在被天空染成了血一样的湖边,用手中的木杖点着水里的石头。“忘了,忘了,谁把这乾坤变了。”它笑着唱。“走啊,走啊,彩霞边上那是谁啊。”它哭着唱。
  阿吉吓坏了,它曾无数次从老猴子的嘴巴里听说这种直立行走不弯腰的动物——比耿格罗布还要可怕!比云豹还要残忍!老猴子曾比画着脑袋大声说,人!专吃我们的脑子!
  阿吉抱住身边高大的连香树,用最快的速度藏进并不茂盛的树叶里。
  阿吉瑟瑟地抖着,紧紧地闭着眼睛,它没看到我,它要走了。阿吉现在恨极了自己的大脑壳儿,它身上唯一一个比它那个富贵兄弟大的地方。它曾经还偷偷地为此自豪,它终于也有比过猴王的地方,可现在这种自豪变成了它的恐惧,这种恐惧源自它摘果子的时候也是挑大个儿的拿,况且猴子脑袋呢?
  那个行者哭哭笑笑,弯腰捧起湖中的水,洒在脸上,阿吉听着这个叫作“人”的吃脑魔鬼发出难听的叫声,心想完了完了,它发现我了。
  “山要死了,你要活了,你活万物死,你死万物生。”行者恶狠狠地指着湖水骂,“你生有何用?世间污浊,你烧不干净。你醒有何用?生灵愚鲁,你烧不清明。哈哈哈,你不如睡着吧,让这自然去闹去,它们活着就是道理,让它们再活千年如何?别醒别醒。”
  “你要回去?你回不去了,你回去也没有家,何苦回去?你冲不破天,你烧不透地,这天地本就是埋你的坟墓,这些生灵都是你的羽尘,你看到没?你早死了。”行者忽然指着那棵连香树,“那边树上的猴子都快吓死了……”阿吉从指缝里看到行者指着自己,吓得差点掉下去,心想完了它看见我了……
  “那只猴子,还有那一群猴子,这世界上所有的猴子,它们在替你活着,它们活着跟你活着有什么两样?”行者笑笑哭哭,哭哭笑笑,“它们的污浊愚鲁,自由良善,丑恶贪婪,是非黑白,那都是你的啊。你怎么就敢嫌脏?它们都仰仗你的恩泽!”
  “我要活!”行者挥舞着木杖,“我也仰仗着你活着,你醒了,我便要死了,我不想死!所以我不让你醒!”
  恐惧让阿吉虚弱得已抓不住承载它的树枝。“噗——”阿吉没有摔死,它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散发着臭味的大毛团里。它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发现自己被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恐怖大爪子抓住了。
  “罗布?……”它眼前一黑。却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直接摔死在石头上,而是落到了这个恶棍手里。而耿格罗布却随手把它扔到地上,连看也没有看它一眼。
  耿格罗布在看那个行者。
  “那是个什么品种的猴子?”耿格罗布噗地吐了一口竹渣, “怎么没见过?” 阿吉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阿吉,那是个什么东西?”耿格罗布又问了一次。
  “是……是……是人!”阿吉颤抖着压抑着嗓子,生怕惊动那个人,四处都是危险,对于一只大脑壳猴子来说,谁都可以吃掉它。
  “人?”耿格罗布皱了皱鼻子,“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人……是吃我们的脑子的……人。”阿吉抖成了一团,却开始有些感激耿格罗布能记住它的名字,并且救了它。
  “吃脑子?”耿格罗布看着那个行者歪了歪脑袋,“怎么吃?”
  “这样……啊……”阿吉刚要比画老猴子教给它的动作,却突然叫着飞了起来。
  耿格罗布把它团了团嗖地扔出去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拍拍手。
  “啪嗒”,阿吉被扔到了行者的脚边,它很干脆地晕了过去。
  行者仿似没有看到它,只是兀自看着血海一般的湖,沉默,不再疯疯癫癫又哭又笑。
  阿吉在昏迷中仿佛听见一声高亢清嘹的鸟啼。这是什么鸟叫?为什么从来没听过?为啥子让人觉得……这么愤怒?
  “别怕,我不吃你。”行者俯身抱起阿吉,“你的脑子又骚又臭又藏了那么多龌龊事儿,有什么好吃的!”
  嗯?食脑恶魔在说什么?为啥子悲悯得让我这么平静?阿吉不抖了,然后睁开了眼睛。心想不吃我?那你抓着我干啥子?
  “喂!”一个声音传过来,“放开它!”
  “原来是你?”行者看着那个声音的主人——耿格罗布,轻轻地把阿吉放到地上,拍了拍它的脑袋,阿吉愣住了,这明显是一个暧昧的动作,这个“人”是要做什么?
  “它是你的朋友?”行者笑着问耿格罗布,“你终于也有朋友了?可惜啊……可惜……”
  耿格罗布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叫作“人”的东西,它身上披着丑陋怪异的麻布。
  “你是个没有家的家伙。”它突然看着耿格罗布叹了一口气,然后扭头朝山外走去,“咱们都是没有家的家伙……”然后渐行渐远。
  “它说什么?”耿格罗布问阿吉。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听懂恶魔的话?”
  “嗯,它倒不太像是会吃肉的东西。”耿格罗布看着行者消失在丛林里,山那边的天,火烧一般的红。
  3
  “ 呜——”
  一声鸣叫从湖面上传来。
  “什么声音?”耿格罗布看着湖面,今天的怪事已经够多的了。
  “是鸟叫。”阿吉回忆着它昏迷的时候听到的叫声。
  “怎么这么难听?”耿格罗布手搭凉棚眺望湖面,湖面上红光粼粼,就像是湖底死了一头巨兽,这湖水尽是它的鲜血一般。可是湖面上除了红光粼粼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根本看不到有什么鸟。
  “没意思!”耿格罗布在三十秒内便耗尽了好奇心,扭头往丛林里走。
  高大的连香树耸入云端,一片冷箭竹林齐刷刷地在风里摇晃,不知名的灌木浆果正开得五颜六色,只是安静得可怕——这里的小兽们都搬了家了。
  “罗布。”阿吉鼓起勇气跟在耿格罗布的后面,耿格罗布却像是完全没看到它一样,就让阿吉这么跟着,途中随手折下几根嫩竹枝,扔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谢谢你叫我的名字……”
  阿吉此刻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尊重,耿格罗布的认真让它激动不已,这个大家伙好像也没有传说里的那么坏,它完全忘了就在一个小时前这个不错的家伙还抢了它的果子,并把它扔到了食脑魔的脚下,仅仅是想看看食脑魔食脑是什么样子。
  “谢谢你……”阿吉对这个人见人怕的痞子还是有一些怯意。耿格罗布突然站住了,侧着头像是在倾听。
  “别吵。”耿格罗布皱着眉头打断它,然后狐疑地看着它们刚走过的竹林,那里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怎么了?罗布?”
  “你别跟着我。”耿格罗布厌恶地看着阿吉,然后转身跳进了竹林。
  阿吉有些失落,原本以为终于有了个朋友了呢,只是它的这位朋友比自己孤独多了……
  回猴群去吧。
  无论如何,那里总是一个家。
  只是自己千辛万苦摘来的果子,被“新朋友”抢走了。
  “可是它还记住了我的名字嘞。”阿吉得意地跟自己说。
  猴群的规模并不大,连续几十年的迁徙跟躲避,让这个族群缩水到可怜的地步。二十七只猴子,已经差点儿累死了几代的猴王,不断的交配,不断的死亡,因为迁徙与对人的恐惧,繁衍已经成了这里的头等大事儿。
  那位富贵兄弟此刻正忙碌地按着她在一根粗树枝上繁衍。
  这让阿吉很是心碎,猴王的动作很不温柔,让她看起来就像是颠簸在风中的一片金色的叶子。
  阿吉胸中有种莫名的燥热,这种燥热是可耻的,源自它的青春,像它这样的身份,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这种青春的、可耻的燥热让它心烦意乱。
  “阿吉……”一只老猴子爬过来。
  “阿姆爷……”阿吉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记得,这只老猴子是第一个叫它名字的人,第二个便是耿格罗布。
  4
  耿格罗布穿行在丛林里,方才它听到了一个声响,那个声响不属于这里的任何动物。这让它有些兴奋,终于有新来的能让它欺负了。
  它完全忘了对于这里来讲,它才是新来的。它把这个山头祸害得够戗,完全没有客人的样子。这里虽然很富饶,却没有人愿意跟它相处,它们都搬走了。
  “呜……嘎嘎嘎……”耿格罗布听到这种叫声,跟在湖上听到的一样。这样的声音通常来自于即将产卵的竹鸡,可是又有些不大一样,寂寞的耿格罗布追逐着这个无聊的声响,却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
  越是找不到,它便越是要找。
  它仔细地检查每一棵树,每一个荆棘丛,每一处石堆。终于,懒惰还是把好奇打败了,它仰面朝天地躺在厚厚的竹叶上,重新开始发呆。
  “管它呢。”耿格罗布嚼了嚼嘴里的竹渣,噗地吐出去老远。
  那个叫声依然在挑衅似的叫。耿格罗布心烦意乱,长久的孤单让它寂寞得要发疯。它用脑袋顶在地上,然后用肥屁股转圈儿。“嘭嘭嘭”,撞得身边的箭竹哗哗直响。
  一朵白色的小花慢慢地飘落下来,落到了它的鼻尖上,散发出一种怪异的芳香。
  它把眼球聚拢到中间盯着那朵小花,因瞳孔相距太近,一朵花变成了两朵,一个鼻子变成了两个。阿嚏!
  花粉让它的鼻子有些过敏,这是一朵它从来没有见过的花。
  呼,它撅着嘴巴把花吹到一边儿,翻了一个身,乏了。
  “呜……咯咯咯……”耿格罗布对那个讨厌的声音已充耳不闻了。
  耿格罗布喜欢这样看这个世界,侧着脑袋,从地上的枯叶、微尘,到山、树、天空,安静无聊的就像是自己。
  它寂寞得准备跟尘土交朋友了。
  5
  阿姆爷是一只老猴子,阿吉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了未来老去的自己。阿姆爷的父亲也曾经是很久之前的某个王,只是它没有它的兄弟强壮,它保留了王的弱势基因,然后庸碌安静地活到现在,它也没有阿吉那么愤怒。
  “你的果子呢?”阿姆爷问阿吉。
  “遇到了罗布……”阿吉摊摊手。
  “噢。”阿姆爷摸摸索索地从身后的树洞里掏出来几颗鸟蛋,那是被某个不负责任的藏马鸡丢了的,“拿去给它……”
  阿吉也不客气,接了过来。它从来不跟阿姆爷客气,甚至都成了习惯。
  这时候,猴王终于忙碌完了,舒服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离开她,躺在树枝上,开始骄傲地用眼睛巡视它的领地,这是它的族群。她坐在树梢,静静地看着她的王。或许不久之后,她就能生出一只或者几只的猴子,会有阿吉,也会有一个王。
  “那个谁……”猴王一下子看到了阿吉,然后慵懒地朝它招招手,让阿吉送去本应该早就送到的食物。
  阿吉双手捧着阿姆爷的鸟蛋,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王……”
  “怎么是这个?”猴王有些不悦地看着它手里的蛋。
  “我遇到了罗布……”阿吉用眼角瞟着不远处的她。猴王发现它的眼神,便耻笑般地看着它,伸手把蛋砸到了它的头上。
  阿吉没有躲,它依然看着美丽如昔的她。她看到猴王砸了阿吉满脸蛋花,只是轻轻地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这是阿吉的爱情,却永远不会属于阿吉。
  猴王一脚把阿吉踢落枝头,她在阿吉眼中越来越远,阿吉越沉越低,像是沉沦到地狱里去了,一直落到地上,抬头看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它,有一丝担忧?
  重重摔在枯叶上的阿吉,此刻笑了——她为我而担忧。
  这可是它第一次引起她的注意,尽管如此狼狈。
  6
  耿格罗布做了一个梦。
  梦到山着了火,湖水也翻腾起火焰。它在火中奔跑,炙热让它窒息,皮毛与脂肪开始燃烧,无处可逃。
  然后它听到了一声凄厉的鸟鸣,一只无比巨大的火鸟,从天空划过,它身上的羽翼落下无数的火焰,把整个世界都焚灰化烬。
  它一下子醒了,第一次感觉到心跳得这么快。这种感觉是恐惧?它摇摇头,不肯承认。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只乌黑的肥竹鸡,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
  这是啥品种的鸡?
  它轱辘一下从地上坐起来,看着那只丑陋的生物,甚至觉得那只猴子的屁股都比它好看。
  可恶的它这是什么眼神?嘲弄吗?
  肥竹鸡是在嘲弄它,“呜……嘎嘎”地叫了一声。
  这种嘲弄激怒了心情不太好的耿格罗布。耿格罗布偷偷地摸了一块石子儿在手里,因为它知道自己万万追不上一只鸟,哪怕只是一只肥竹鸡。
  它眯着眼睛瞄准,趁那肥竹鸡一不注意,嗖地把石子儿扔了出去——它就是用这一招赶走了原本栖息在这半边山坡上的那群竹鸡的。
  噗的一声,石子儿却意外地打空了,只在地上激起了几片落叶,而原本落在那里嘲弄自己的肥竹鸡却不见了。
  爪滑了?
  它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胖爪子,捏了捏空气,一切都好,还是很有力量。
  那只肥竹鸡呢?怎么会凭空消失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连根毛也没留下。
  奇了怪了,耿格罗布随手拗断一根箭竹,把竹筒捏成一些竹片,捡了一片扔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几口。
  竹子并没有多少营养,为了保持力量,它每天必须吃下几十公斤的东西。
  耿格罗布喜欢嚼碎那些青翠的嫩竹,吸吮里面略甜清香的汁液,而今天的这些竹片水分不仅少了很多,并且还苦涩。耿格罗布皱着眉头吐掉才嚼了几口的竹片。
  连饭都不好吃了,低血糖开始让它变得更加暴躁。
  “呜……嘎……”
  一声难听之极的嘲笑,从竹林深处传过来。
  耿格罗布扭头便开始奔跑。它没有被如此挑衅过。
  耿格罗布跑过竹林,那嘲笑就在树梢;耿格罗布跳过山涧,那嘲笑就在浪尖;耿格罗布辨认着风向,嗅到了那个声音主人的气味。
  这是对它偏执的惩罚。
  7
  “阿吉,阿吉。”
  阿吉也在做梦,梦到它是猴王,她对它笑靥如花,它拉着她繁衍后代,使劲繁衍后代,不停地繁衍后代……
  睁开眼,却看到了一张老朽苍黑的脸。
  “阿姆爷……”阿吉认出了面前这张老脸,只是虚弱,方才的坠落让它受了伤,浑身的酸痛让它一动不能动,骨头应当是断了几根。
  “唉。”阿姆爷无奈又怯懦,“我知道你娃儿的心思,可是那样的心思你万万起不得……这世界总要分出个尊卑来的不是?”
  阿吉没作声,它还在留恋梦中的繁衍,眼睛四处寻找着她。
  “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明白了。咳咳……”阿姆爷干咳了几声,不敢再说,因为猴王正在盯着它们。
  阿吉在猴王的身侧寻找到了她,她轻蹙眉头的样子,简直可以让阿吉再去死一次。阿吉痴痴地看着她。她却在看着她的王。
  “别看了,别看了……” 阿姆爷悄悄地拉着它。
  猴王轻蔑地看着它这两个最卑微的臣民,傲慢地走了过来。
  “王……”阿姆爷把腰弯得很低,头都快碰到地了。
  它的王没有看它,只是盯着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的阿吉。
  阿吉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这么美……
  猴王一脚踩住它的脑袋,耻笑它。“你这样下贱的东西,真应该挖掉你的眼睛。”这个与阿吉从小一起玩耍长大的兄弟咬牙狞笑,“就凭你也敢妄想?”
  “王,请饶了它……”阿姆爷把腰弯得更低,恳求着。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猴王一脚把它踹了个跟头,阿姆爷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继续站起来弯着腰恳求,“王,请饶了它吧……它是真的遇到了罗布……”
  “罗布?哼哼……”猴王哼哼了几声,踩着阿吉的脚又加了更多的力气,阿吉的头快被踩到泥土里去了。
  阿吉还在看着她,她也在看着它们,眼睛依旧明亮着,或有一丝不忍,而更多的是冷漠。
  “罗布”这个名字曾经给猴王带来过屈辱,现在它把这种屈辱发泄到脚下的阿吉身上。阿吉的脖子快被它踩断了,嘴巴里开始汩汩地往外冒血。
  阿姆爷自然知道猴王为什么容不下阿吉,绝不是因为那几个被抢走的果子。可是,此刻它的勇气已经用光,再也不敢冒犯它的王。它怯懦地弯着腰,悲伤地看着将死的阿吉。
  猴群中其余的猴子都噤若寒蝉,离得它们远远的,不管平日里阿吉跟它们生活如何,却不值得它们替它说话——它们也从来不敢看那些王妃。
  “你说我是该驱逐你还是该杀了你?”猴王弯下腰来,凑近阿吉的耳朵,“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连你也是……”
  阿吉开始窒息,摔断的骨头已经疼到没有知觉,颈椎骨在胸腔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些闷响从血液里传到阿吉的耳朵里,却让阿吉很想笑。
  “我想把你怎么样就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个下贱的东西。”这位王者低声嘲笑着被它踩入尘埃的兄弟,早就忘了它们拥有同一个母亲。
  “嘭……”
  从一棵山毛榉树后面闯进来一个巨大的东西,黑白相间,凶神恶煞。
  “罗布?!”所有的猴子都吓了一跳,包括它们的王。
  耿格罗布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群猴子,它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也看到了被踩在地上的阿吉。
  “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鸡。”它问猴群。猴群四处逃散,恶棍的凶名像是瘟疫一般骇人,尽管它们中间甚至有一些从未见过它。
  耿格罗布无奈地看着猴子们逃离,却发现猴王没有逃跑,它走过来问猴王:“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鸡。”它比画着,“有这么大,长得很丑,呜嘎嘎地叫……”
  猴王的腿有些软,有点踩不住脚下的阿吉了,它也想跑,只是作为一个王者的尊严让它耽误了时间,这让阿吉终于有机会喘一口气了。
  “你们看到了没?”耿格罗布皱着眉头问它们。
  猴王摇摇头,它觉得有些尴尬,它尽最大的努力想保持住自己的王风。可是,尽管它是猴王,可也只是只猴子。在耿格罗布眼里,它是阿吉、阿姆爷还是猴王并没有什么分别。猴子就是猴子,弱小得整天在树上逃来逃去的臭东西。
  “那谢谢。”耿格罗布扭头走了,它礼貌温良得像是一只小鹿。
  “谢谢?”猴王惊异地看着耿格罗布消失在丛林里,然后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前俯后仰,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它跟我说谢谢……”
  阿吉并没有看笑得前俯后仰的王,只是在虚弱地寻找着那片金色的叶子。
  “你听到没?它跟我说谢谢!”猴王恶狠狠地抬脚重新踩住阿吉。阿吉也开始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然后它想叫喊,却喊不出声音。
  “你踩着的那个是阿吉吧?”
  猴王的笑声戛然而止,那恶棍怎么又回来了?
  第
  二
  章
  你
  是
  你
  自
  己
  的
  王
  第二章你是你自己的王
  1
  耿格罗布伸手把猴王扔到一边,蹲下来看着奄奄一息的阿吉。“是阿吉,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你就变成了这个尿样?”它伸手戳了戳阿吉的大脑壳,“还活着没?”
  “活……活着。”阿吉吐掉嘴巴里的血跟泥土笑着说。
  “活着就起来。”耿格罗布拍拍手,然后扭头看着被它扔在一边的猴王,“你为什么打它?”猴王有些尴尬,在耿格罗布面前显得异常单薄。
  “我……”猴王怎么都不会想明白耿格罗布为什么会知道一只卑微下贱的猴子的名字。
  “我问你为啥子打它?”耿格罗布皱着眉头。
  “因为……”猴王绞尽脑汁地想找出一个不会引起这个喜怒无常的恶棍发怒的理由,鬼才知道它们两个什么关系?这个天杀的耿格罗布为什么会替那个贱种出头?
  “咳咳……因为它是猴王……”阿吉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旁边的阿姆爷赶快去扶住它。阿姆爷方才要逃跑,却始终放不下阿吉,跑了几步便又咬牙回来了。
  “猴王?”耿格罗布眯着眼看着猴王,伸手啪地抽了它一个跟头。
  “你……你为什么打我?”猴王又气又羞,它不能容忍在最卑贱的猴子面前丢掉尊严。
  “你为啥子打它?”耿格罗布抠了抠牙缝。
  “因为我们都是它的……”阿吉奄奄一息地走过来挡住了耿格罗布,尽管它很感激耿格罗布救了它。
  “你是它的?”耿格罗布歪着头,“你怎么是它的?它是你娘?”
  “不是……它……”阿吉转过头看着它的兄弟,郑重地跟耿格罗布说,“它是我们的王。”
  “王是啥子屁?啥子屁的王?”耿格罗布斜眼看着阿吉,“这世界上没有谁是谁的,从今往后,”它顿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你就是你自己的,谁的也不是。你,就是你自己的王。”
  阿吉笑了。这个笑容慢慢地从阿吉的嘴角扩散到全身,一直到心脏也起了褶皱,笑得断掉的骨头在它身体里也在咯吱咯吱地笑。
  我是自己的?我是自己的王?
  阿吉只是一只猴子,且是猴群中地位最为卑下的一只。它生在这个猴群,它安分地扮演着属于它自己的角色,这个角色从阿姆爷,从从前,从亘古,这样的传承让无数个阿吉与阿姆爷们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因为它们属于猴群,这一点从未改变。作为族群附属物,它们不可或缺,也可有可无。
  阿姆爷眼睛觊觎着猴王,徒劳地伸着爪子想捂住阿吉正在笑的嘴巴,它害怕极了。这种逾越的话,会引起猴王的报复,或被驱逐、处死。
  它知道这只黑眼圈痞子的临时正义,并不会真的能让阿吉的命运改变。离开猴群?那可怎么活?
  而猴王,这只猴群里继承了最优秀的种群基因的猴子,它还很年轻,它继承的王位并不能给予它太多的城府,于是它屈辱地爆发了。
  “我才是王。”它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我要驱逐你们。”
  猴子们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却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它们开始跟着孤独的王在歇斯底里地叫喊,“驱逐它们,驱逐它们……”阿吉现在是它们的耻辱,它背叛了猴王。
  耿格罗布皱皱眉头:“真讨厌。”然后问阿吉,“你做了自己的王,还要不要做它们的王?”
  阿吉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笑着说:“它们的王,有什么好做的?”
  阿吉抱了抱阿姆爷,然后艰难地拧着头,四处寻找着她。
  她也没逃跑,她依然坐在高高的树干上,安静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阿吉挺起胸脯,慢慢地走到那棵树下,然后扬起脖子朝她大喊。
  “我叫阿吉。”
  “你好啊,阿吉。”她也冲着阿吉笑了。
  “我要走啦……”阿吉笑着大声喊。
  “那再见了。”她盯着阿吉摆摆手,“阿吉。”
  2
  自由是在猴群里做一只猴子,在熊群里做一头熊,在竹林里做一棵随风摇摆沙沙作响的箭竹。
  可耿格罗布说,那有什么好?那是啥屁的自由?什么都是一群一群的。
  “哎?你们跟着我做啥子?”
  “那我们去哪儿?”阿姆爷悲愤地看着这个罪魁祸首,若不是它,它们便不会被驱逐出猴群,现在倒好了……它竟然还好意思问出这样的话来。
  “这座山这么大,这座山外面还有山,山的外面还是山……去哪儿不行?干吗跟着我?”耿格罗布厌恶地看着它。
  “你……”阿姆爷很生气,它早就忘了耿格罗布原本就是个为祸一方的大恶棍,它从猴王的脚下救出两只猴子并不是因为它的正义,而是源自它的无聊。而它说的那些山,山外面的山,的确可以装下无数只猴子,但是那里也有豹子,也有狼。
  这些就是做了自己的王的代价。
  一路上阿吉是被阿姆爷背着的,事实上它从跟那只母猴子说完再见就倒下了。
  如果还有办法留下来,如果阿吉没有昏倒,阿姆爷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
  它老了,怕是明天就要死了,它不想做什么王,这一辈子也没想过。因为它年轻的时候很幸运,没有遇到一只耿格罗布。
  可怜的阿吉。阿姆爷悲哀地想。
  耿格罗布走了,阿姆爷果然不敢跟着,它的懦弱深入骨髓,这一辈子都是习惯听从命令:阿姆去摘些果子来,阿姆给我捉虱子,阿姆去引开豹子……
  它并不缺乏拼命的勇气,却从来没有过今天这么彷徨。少了那些命令,它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活。现在该去哪儿呢?
  天从红变成了黑,夜晚的降临也带来了一场小雨。
  阿吉依然未醒来,若不是它尚浑身滚烫,阿姆爷都以为它已经死了。稀落的雨滴打着摇摆不定的箭竹,阿姆爷折了一枝连香树枝,遮着躺在地上的阿吉,有几朵白色的小花,跟着雨水落在了阿吉的身上。
  “这是什么?”阿姆爷活了这么久,山上的一草一木它都叫得出名字,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小白花。
  “这是竹花。”一个难听的声音说。
  “竹花?竹花是什么花?” 阿姆爷吓了一跳,四处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谁在说话?”
  “竹花,就是竹子的花。”
  “是谁?”阿姆爷吓得瑟瑟发抖。
  “你又是谁?”
  “我是阿姆……” 阿姆爷想逃跑,可看了看脚下躺着的阿吉便放弃了。
  “阿姆是什么东西?”
  “阿姆……是一只猴子。” 阿姆爷简直吓坏了,这一定是山神在说话,要惩罚我们背叛猴群。
  “猴子?”那个难听的声音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黑影从竹林里跳了出来。阿姆爷捂住脸,从指缝里偷偷地看。
  原来是一只乌黑的肥竹鸡啊。被小雨浇得全身的羽毛都贴在圆滚滚的身子上,更是丑得可笑。阿姆爷立刻就有些生气,一只肥竹鸡也敢吓唬我?
  “你是猴子?”那只肥竹鸡一跳一跳地走过来,歪着脑袋看看阿姆爷,看看阿吉。
  “滚开。”阿姆爷更是有些不悦,竹鸡是这个丛林里最孱弱的种群,在旁的动物看来,它们只是一个个跳动的小肉块儿。阿姆立刻就开始怀念猴群来了——以前在猴群,这样的竹鸡怎么敢这么冒犯自己?
  “猴子?”肥竹鸡没有滚开,只是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以前我也认识一只猴子……”
  阿姆爷厌恶地看着它,现在的竹鸡真是胆子大。
  “我想起来了,我以前真的认识一只猴子。”肥竹鸡歪着头张开翅膀开始咯咯笑,圆滚滚的身体开始跟着颤动,“是的是的,它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搅得世界不得安宁,哈哈,还把天捅了一个窟窿……天破了……”
  “胡说八道。原来是一只疯鸡。”阿姆爷啐了一口,伸爪驱赶它,“快滚开,滚开。”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猴子,阿姆爷心里想。
  “真有这样的猴子吗?”一个虚弱的声音问。
  “阿吉,你醒了?” 阿姆爷欣喜地看着醒过来的阿吉。
  “世界上真有这样的猴子吗?”阿吉没有回答阿姆爷,而是看着那只肥竹鸡。
  “呜嘎嘎,当然有啊。”肥竹鸡笑得依然很难听,“它可威风得紧呢,它踩着云彩飞过天空,山林清风、野草花树都对着它笑;它落在山头,万物生灵、飞禽走兽都为它欢呼。它是那样的一个英雄,那么自由,那么慈悲。连满天神佛都怕它,它还要做老天爷的干爹呢。”
  “后来呢?”
  “后来……你问什么后来?”肥竹鸡突然愣住了,眼睛里开始迷茫,“后来怎么了?后来?我忘了……唉?我是谁?”
  “阿吉,别听它的。你看它就是一只疯鸡。”阿姆爷继续伸爪赶着,“滚开这里。”
  “我相信。”阿吉咳咳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我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一只猴子。”
  “你也疯了?”阿姆爷吓坏了,“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猴子?”
  “它是谁?”阿吉重新蹲下来,看着那只疯疯癫癫的肥竹鸡。
  “什么它是谁?”肥竹鸡一脸迷茫地看着阿吉。
  “就是那只猴子,那样的一个英雄总得有个名字吧?比如说我,我是阿吉。”阿吉笑着指着阿姆爷说,“那是阿姆。”
  “你叫阿吉?那是阿姆?我知道。” 肥竹鸡魔障似的看着阿吉,很认真地问,“阿吉,我是谁?”
  “瞧着没?它就是疯了。”阿姆爷撇撇嘴。
  3
  耿格罗布很懊恼。它想不通到底是它自己的胃口变了,还是食物变了。这些原本鲜嫩多汁的箭竹为啥子突然间变得这么干酸苦涩。
  不好吃的东西它吃不下,它吃不下就要血糖低,它血糖低了脾气就不好,它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
  雨水落在岩石上,腾腾地冒着蒸汽,因为它们被太阳晒了一天,到现在还没有落凉。这终究是有些不对的,往年这里从来不会热,甚至,再往上走一点还能看到雪。
  “轰隆隆……”突然间大地开始抖动,几声闷响从远处传过来,又传出去很远。耿格罗布晃了几下,然后趴在地上歪着头仔细听着,这是什么声音?打雷吗?不是。它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突然有些担心。
  原本安静的丛林突然变得有些躁动,成片的鸟雀从远处的林中惊起,乌压压地越过耿格罗布的头顶,受惊的鹿群越过山脊,飞快地跳过灌木,整个山都骚乱得影影重重。
  “山塌了……”一只野羚羊叫喊着跳过。
  “山塌了,山塌了……”神经质的松鼠群在叫嚷。
  山塌了?耿格罗布随手抓过一只跑过它身边的兔子:“什么山塌了?”
  “那边……那边……斯格拉柔达,掉下来一个山头……”兔子惊恐地说,指着一个方向。
  耿格罗布扔掉兔子开始奔跑。
  “原来是个傻子?”那只被它丢掉的兔子看着它奔跑的方向,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祸害不逃命,而是朝山崩的方向跑。
  雨越下越大,山上没有太厚的土壤让雨水储存起来,多余的雨水汇集成溪流,冲刷着这个山林里的慌乱。
  耿格罗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奔跑过。
  斯格拉柔达,是一座山。
  这曾是某些神灵们的名字,她们庇佑了这里亿万万年,她们让这山林美丽富饶。河流湖泊穿过这里,无数的生灵在这里仰仗她们繁衍生息。她们温柔似水从不暴虐,因为传说里她们是四个姑娘。
  姑娘们都有一副好心肠。
  耿格罗布在泥泞里奔跑,在所有的生灵都在逃离的时候,它朝着斯格拉柔达奔跑。
  夜雨里的斯格拉柔达,像极了四个正在哭泣的少女。
  斯格拉柔达,你为什么哭啊?
  是闪电?是雷声?是这夜雨冰冷?
  还是这贪婪的万物生灵?
  你可知道,
  那些让人伤心的旧时光终究会过去。
  你看我们,
  这么无耻地仰仗你,却从未靠近。
  聆听你的声音,
  你的愤怒或者来源于此?
  或者你这么寂寞,
  我们却这么无情?
  或者怕你红颜老去,
  便要舍弃众生?
  雪崩。积雪与寒冰变成洪水,冲刷着这片山。高耸的水杉与连香树们抵挡不过,被洪水连根拔起,山立刻变成了海。
  耿格罗布奔跑着怒吼,洪水冲过的地方,曾经有一大片竹林。
  山很高,它不停地跳跃在被冲倒的树木尸体上。今天它吃进肚子的食物并不能给予它太多的能量,况且原本它就不是善于奔跑的动物。
  它更不会游泳,在这样愤怒的水里,怕是最强壮的江豚也活不下来。
  耿格罗布笨拙的跳跃最终抵挡不过山洪的力量,它的怒吼换不来洪水积雪的退却。一块尚未融化的坚冰,像是一座奔跑的小山,咔嚓咔嚓撞碎了来不及躲闪的木头。
  在它沉下去之前,它看到从雨水里飘落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第
  三
  章
  你
  是
  要
  孤
  独
  地
  活
  ,
  还
  是
  自
  由
  地
  死
  ?
  第三章你是要孤独地活,还是自由地死?
  1
  飘啊飘啊飘啊,无数的小白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
  耿格罗布看着它们从虚无中落下来,死了?耿格罗布伸手打了自己一拳。
  嗯,果然死了。
  它舒服地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那一拳让自己毫无疼痛。真安静啊,没有猴子,没有松鼠,没有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肥竹鸡。
  只有这些花。
  这是些什么花,还挺好看的嘞。耿格罗布仰着头看着,任那些白色的小花落在它身上,孤独即将把它埋葬。
  “可是……好孤单啊。”它毫无睡意。
  耿格罗布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孤独,即使它活得那么混蛋,也从来不肯找一个朋友。现在死了又有什么打紧的,老子就是很孤独,可老子就是看不上你们那些一群一群的。
  它不再饥饿,不用再强迫自己吃那么多食物——事实上它压根儿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那些嚼起来嘎吱嘎吱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它抿了抿嘴巴,嚼了几口并不存在的空气。
  它尝试着站起来,咦?我的力气呢?
  原本这个最强壮的恶霸此刻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浑身都软绵绵的。它现在突然不愿意死了,因为死了不能动。
  白色的花雨,无边无际。
  耿格罗布在挣扎,它相信它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锁链捆住了。它曾经称霸整个山头,祸害整个丛林,现在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让它开始愤怒——死竟然是这般的没有趣味儿。我为什么死?我死了要做什么?
  “我不要死!”它愤怒地喊,“我要活,我要去斯格拉柔达。”
  “山塌了。”一个声音说。
  “塌了我也要去!”
  “你去山上做什么?”那个声音耻笑它。
  “我要去……”耿格罗布咬着牙。
  “你走的时候,何曾想过要回去?你回去做什么?你不是要自由吗?现在你不是自由了吗?”
  “哈哈哈哈哈。自由就是用根看不见的锁链把老子锁在地上?自由不是这样,我要追逐风,追逐闪电,我要越过竹林,我要……”
  “没有锁链。”那个声音说,“真的,没有人要把你锁在这里。这里又没有猴子能让你欺负。”
  “噗噗噗……”耿格罗布接连放了几个屁算是回答,事实上它的肚子里只剩下了这些气体。
  “是你自己不愿意起来。你又懒又馋又胆小,怕人笑你,怕人看你,怕人知道你胆怯,怕人知道你是……”
  “闭嘴!!!”
  “所以,你就让大家都怕你,离你远远的。生怕别人看不起你——你跟那些可怜的猴子没有什么两样。哈哈哈哈,王是啥子屁?屁是啥子王?”
  耿格罗布不想听这些,可是那个声音还在说。
  “你看你现在像一摊烂泥巴,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还怪什么锁链……你孤独又怕孤独,你自由又怕自由。哎,你是要孤独地活,还是自由地死?”
  “我要活,我也要自由。”耿格罗布大喊,“我要去斯格拉柔达!”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去了有啥子用?”那个声音说,“你看到这些花儿了吧,这是一个征兆……”
  “闭上你的鸟嘴!”耿格罗布跳起来朝虚空里打了一拳,果然没有什么看不见的锁链。
  “咔……咔……轰……”
  突然虚空里像是什么东西破裂了,耿格罗布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一道微光,从这微光里耿格罗布看到了斯格拉柔达,那些雪山青草、高大的水杉、碧绿的湖水。
  耿格罗布开始笑,它看到了它死也要去的地方。一片郁郁葱葱的箭竹,望也望不到边。
  没有肆虐的洪水,没有坍塌的冰川,也没有红得如血的云霞。
  耿格罗布不敢呼吸,生怕这个世界一触即碎。它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走着,生怕吵醒了每一片沉睡的叶子。它的眼睛急切地寻找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山石竹树、青草溪流……
  可是,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些?
  可是,可是……那些烦人的鹌鹑呢?竹鸡呢?那些讨厌的猴子呢?兔子呢?还有……它们呢?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耿格罗布自己。
  耿格罗布开始号啕大哭,很伤心,它一直都很伤心。
  “你哭了?”那个让人讨厌的声音又出现了,“哈哈哈哈,这不就是你最想回来的地方吗?你为什么哭?”
  耿格罗布死了,是伤心死的。
  2
  “它是在哭吗?……”
  “嘘,别说了,别说了,醒了,醒了……”
  “这家伙,哭成这样……还以为它多……哎哎,肥竹鸡快下来,不许在它身上做窝啊,它可真打人……”
  耿格罗布醒了有一会儿了。它重新有了感觉,浑身剧烈地痛,疼得它直抽抽,但是它愣是不敢睁眼。它就这么躺着,活着的感觉真不咋地,世间还是这么嘈杂,这么疼痛,还有这么饿。一想到饿,肚子便开始咕噜噜直响。
  哭得太丢人了。在这些曾经弱小的生物面前掉眼泪,还不如死了呢。
  “呜嘎嘎……”肥竹鸡在它身上跳大神。把耿格罗布踩得差点吐血,原本骨头就断了几根儿,鬼才知道这只天杀的肥竹鸡怎会这么沉。
  “啥子东西响?”
  “它的肚子?这是饿了吧?好家伙,跟打雷一样……”
  “嘘……快下来你这只疯鸡,怎么又上去了?下来,下来……”
  这个世界太嘈杂,耿格罗布闭着眼睛,一直等,等到四周慢慢地安静下来,它才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黑了。然后,耿格罗布轻轻地把在它胸口做了窝的肥竹鸡拿下来,它从来没这样温柔过,完全忘了这只鸡曾经对它的挑衅。
  四周一片寂静,它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洪水早已退去。一袭月光照在洪水过后的山林,狼藉满地。它检查了身上的伤,虽然有几处骨折却也不是太碍事,野生动物都有着强悍的恢复能力。
  旁边睡着阿姆爷、阿吉,还有一些其他弱小的动物,它们挤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圈儿,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相互取暖。
  它捂住胸口,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脚边沉睡的猴子和兔子们,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月光前所未有的亮,因为无数的大树与竹林都被洪水冲倒。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洒下来,把整个狼藉的世界染成了银白。
  耿格罗布仔细地辨认着路,身上的伤已经让它无法奔跑。它艰难地前行着,一棵棵大树横在山上,就像是一个个倒下的巨人,一些在洪水中丧生的小兽,已经开始在泥泞中腐烂。
  耿格罗布看到了那些死去的生灵,这是自然之怒。
  耿格罗布走到一处悬崖,月光下的斯格拉柔达仅仅是缺了一角,雪崩并没有妨碍她们的美丽。耿格罗布曾在无数个夜晚如此眺望。
  “斯格拉柔达。”
  耿格罗布回头看到了同样狼狈的阿吉。阿吉朝它笑笑,耿格罗布没有再看它。
  “嗯。”耿格罗布终于清了清嗓子,先前的流泪让它还有些尴尬。
  “你睡了三天。”阿吉笑着说,“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可是我却知道,罗布怎么会死呢?”
  “嗯。”耿格罗布已经死过一次了,只是它自己不知道。
  “这只是个开始。你看……”阿吉朝耿格罗布伸开手,它的手心里有一朵小白花,“这是竹花。”
  “那只肥竹鸡说,竹花是一个征兆。可它又说不出什么来,谁知道呢?它还说自己认识一只威风无比的猴子呢……”
  耿格罗布没有搭话,默默地转身,开始往狼藉的丛林里走。
  “你要去哪儿?”阿吉问。
  “别跟着我……”
  “那里什么都没了……”阿吉默默地说。
  3
  三天前。
  事实上,这场灾难的规模并不很大。雪山只是崩了一个角,连日来的高温让积雪终于承受不住融化的力量。
  阿姆爷知道一个安全的山洞,所以它们躲过了这场灾厄。
  肥竹鸡时而疯癫,时而沉默。
  “这只是个开始。” 肥竹鸡悲伤地站在洞口看着滔天洪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悲伤啊?悲悯?怜爱众生?可它只是一只疯疯癫癫的肥竹鸡啊?
  “你活众生死,你死众生活。”它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阿吉奇怪地问。肥竹鸡怎么会说人类的语言?这句话它曾经在某个疯癫的行者嘴里听过,尽管它不明白是什么含义。
  “我说,那是不是你的朋友?” 肥竹鸡伸开翅膀指着水面,一具黑白相间的尸体在洪水中翻滚。
  “罗布?!”阿吉大惊失色。
  “它死了没?”
  “罗布怎么会死呢?”
  阿吉顾不上它身上的伤,开始追逐洪水,猴子的优势是可以灵活地攀爬与躲避。但是它没有把耿格罗布从水中拉出来的力气,耿格罗布被一些结实的藤蔓缠住了。
  阿姆爷也赶来了,但是两只猴子还是不能把一只熊猫从水中拖出来。
  “救命……”一只羚牛在树上呼救。
  阿吉奇怪地看着树上的羚牛:“你为啥子会在树上?”
  耿格罗布被拴上了一根长树藤,被羚牛拉着,重新回到这个嘈杂的世间。
  4
  耿格罗布从来没有如此无助过。断掉的骨头嘎吱作响,消耗着它身体里所剩无几的能量。太阳正在缓缓升起,阴郁的夜到了尽头,天空再次变成了血色。
  天空中盘旋着成群的兀鹫,它们是这个丛林的天葬者,它们凄厉地为整片丛林唱着哀歌,一个个正在腐烂的肉体被它们吞下,而后带上天空,送亡魂们飘入云端。即便亡魂们不甘死去,却也无可奈何,无论它们如何挣扎也只能如此结束。若是能在丛林里老死,是一种至高的荣耀——那是顶尖的强者才能获得的。
  在无数的尸体面前,喘息都成了一种负担。这便是活着的代价。
  “呼——”耿格罗布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炙热的水汽被从泥土里逼出来,瞬间就无影无踪,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耿格罗布停下,倾听着后面丛林里的响动。它还能分辨出来,那些灌木后面藏着几只饿极了的狼,正在等待着它的倒下。这些卑鄙的东西,从来没有敢如此冒犯过它,强壮让耿格罗布脱离了这里的食物链。在它还没有真正倒下去之前,它们便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危险。
  该去哪儿?
  有个地方,你曾经死也要从那里出来,可真要死的时候,你却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你如果不想喂狼,就出来吧。”耿格罗布叹了一口气。
  “宾果,罗布。”一只猴子从树后面跳出来。
  耿格罗布眯着眼睛看着它没说话。
  “我不是要跟着你啊,我……要去找猴群啊,只是恰好顺路罢了。”猴子有些尴尬地指着丛林。
  耿格罗布看着阿吉,这只猴子在几天之前差点被它的猴群打死。
  “你知道的……这个山上,像我们这样的猴子已经很少啦。”阿吉耸肩,有些寂寥地笑笑。
  在耿格罗布这个大祸害出现之前,猴群曾经生活得很快乐,等级森严却无忧无虑。一直到它跑来,在猴群的聚集地撒上一圈儿尿……
  “罗布,你为什么来这里?”
  “罗布,斯格拉柔达美吗?我都一直没有去过……”
  “罗布,斯格拉柔达……”
  耿格罗布一把捏住阿吉的尾巴,把它拎起来,噌的一声扔得远远的,它实在是受够了猴子的聒噪。这会儿在这个脆弱的大块头面前,某些地名是个违禁词汇。
  5
  一小片箭竹林逃过了这次山洪暴发的灾难。
  这是阿吉在一座山崖后面发现的,巨大的岩石把洪水挡在了外面,竹林得以幸存。耿格罗布跟阿吉站在岩石上,看着眼前的失乐园。
  “你看。”阿吉欣喜地指着竹林,“那里有一些猴子,还有羊和竹鸡。”竹林里聚集着无数躲避灾难的生灵,大都是像猴子一般没有尖牙利齿的,它们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躲着,便很快忘记了灾难跟它们仅仅一墙之隔。并且,它们也一起忘了食肉动物们也都还没有死。
  比如说耿格罗布身后的狼群。
  耿格罗布沉默地倾听着身后,那些狼还跟着它们。阿吉正要欢呼着往下跳,被耿格罗布一把抓了回来。
  “我们走另一边。”它说。
  “为啥子?”阿吉奇怪地看着它,“你不饿?”
  耿格罗布简直都快饿死了,昏睡了三天,又跋涉了这么久,肚子里连大便都没有一两了。脂肪迅速消耗着,让它的皮毛看起来有些松垮。它扭头跳下岩石,往外走去。
  “这娃脑壳进乒乓了……”阿吉撇撇嘴,不舍地看看竹林,又看看耿格罗布,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尖利的石头刺破了耿格罗布的爪子,它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在石头上留下的一行血脚印。鲜血的气味儿让远远缀着的狼群开始骚动。耿格罗布知道,只要自己不倒下,它们便不会明火执仗地追来。
  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对狼们来讲无疑是一场盛宴的开幕,以至于它们再也不屑跟那些恶心的天葬者抢夺腐肉了。
  受了伤的鹿与岩羊,再也无法如从前般奔跑,狼们便可轻易地猎捕到它们,甚至连鲜美的竹鸡、兔子等小兽,它们都已经没有兴趣。狼们很感谢这场灾厄,它们自诩是这个丛林的执法者——弱肉强食法则的执行者。
  它们贪婪、残暴却又怯懦成性。它们害怕一切比它们力量大的生物,甚至是野牦牛这样的食草物种;它们掠杀比它们弱小的一切生物,鲜有能从它们的嘴巴里逃脱的猎物,因为它们从来都是一群一群的。
  一群一群的,这是丛林的另一个法则。
  一群同样弱小的同伴,千万年下来,祖宗们从来没有告诉它们为什么总是被当作食物。但是群体的好处就是可以使劲儿地生娃,生的娃很快又长大在群体里面,又变成了一群。一群一群又一群,每天这一群都会少几只,然后再生几只,以至于它们习惯了这种为丛林做出的贡献。
  “一切为了猴群。”这是阿姆爷常说的话。它为猴群尽忠,为猴王尽忠,从来未曾想过,它离开猴群会怎么办。现在它离开了,它感觉有些不好。
  它睡醒了的时候,阿吉跟耿格罗布都不在了,只剩下那只疯鸡还在呼呼大睡,胡言乱语地说着梦话。
  那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羚牛居然也是个傻子,一醒就要吃的。
  “老猴子,啥时候开饭?”它问阿姆爷。
  “吃啥子饭?吃啥子饭?啃啃你自己的蹄子行不?”阿姆爷没好气地跟它斗嘴,羚牛却听了它的话去啃自己的蹄子,无奈它的脖子永远不可能够到自己的蹄子,于是它便抻着脑袋在地上打转儿。
  先前阿姆爷看见耿格罗布在水里被淹得半死的时候,它还在幸灾乐祸,感觉像是报了被赶出猴群的仇,后来看到耿格罗布在梦里哭,它就立刻心软了:“哎呀,都是没有家的娃娃,淘气了些,可还是怪可怜的。”
  “瓜比,你干啥呢?”胖竹鸡被吵醒了,蹲在地上一脸鄙夷地看着正在打转儿的羚牛。
  “你说啥?”羚牛把角顶在地上,翻着脑袋问胖竹鸡。
  “说你是个瓜比。”
  “……”
  “猴儿,你给这牛喂脏东西了?”肥竹鸡问阿姆爷。
  “有你啥子事?” 阿姆爷死烦它,恨不得一脚把它踢得远远的,却不禁又有些得意地斜了眼那转圈儿的羚牛,那瓜娃居然那么听它的话,真笨到去啃自己的蹄子了,也终有人比它可怜,它便立刻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
  避难所并不太大,随着躲避的动物越来越多,洞穴已经开始拥挤。这么多的食草动物聚集在一起的气味儿,简直就像是一个开了盖儿的大肉罐头。
  依拉正藏在树上等待着天黑,它懒洋洋地闭着眼睛,耳朵里仔细分辨着那些生物血管跳动的声音,那些都是活着的美味儿啊。只是它现在一点儿都不着急,食物从来都不匮乏。它才是这片丛林的顶级猎食者,当然,还有附近灌木里藏着的那只猞猁。
  依拉是一只豹子,它美丽又孤独,骄傲又危险。
  大猫们不屑于群居,它们自己足以应对各种情况。从它们捉到属于自己的第一只竹鸡时,它们便开始与它们的爹妈兄弟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连爱情都太麻烦,只有在春天它们才开始寻找异性,草草完事之后,便又独自生活。
  它们是大人物,是丛林里所有生物艳羡的对象。
  比起狼来,大家更喜欢它们,因为它们并不贪婪——一个猎物它们可以吃上几天,它们对食物的尊重超乎寻常,即便是猎物发酵了,它们也会吃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它们也会替鹿群与猴子们驱赶狼群,因为这是它们的牧场。
  它们的勇气是无与伦比的,豹子的胆囊与熊心被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增加勇气的灵药,即便是最怯懦的竹鼠吃了都会有搏斗巨狼的勇气。但是,从来没有谁真的吃到过豹子的胆。
  依拉伏在树杈上眯着眼睛,阳光照在它的斑纹上,这些斑纹在传说中是某个天神的喜好,野性而又细致。
  “小猫咪。”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它吓了一跳,本能的反应让它在五分之一秒内做好了攻击的准备。而后它才发现那个声音的来源。
  一只肥拙乌黑的竹鸡蹲在它面前的树杈上,笑眯眯地看着它。
  这是个啥子东西?它惊讶地看着这个黑家伙,它是怎么跑上来的?
  “小猫咪。”肥竹鸡朝它扇扇翅膀,又叫了一声。
  在它确定这只胆大包天的竹鸡确是在喊它的时候,它突然觉得很荒诞。猫咪?猫咪是什么玩意儿?它竟是一下子愣住了。
  “哎哎哎,小猫咪,别傻着了。我跟你说个事儿咋样?”肥竹鸡大模大样地蹲在枝杈上,细树枝被它肥胖的身子压得一颤一颤的。
  …………
  太荒诞了,依拉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躲远了一点儿,听说疯病可是传染的。
  依拉不爱吃丑陋的食物,这么丑的竹鸡它还是第一次见。它也从来不爱吃竹鸡,因为它总觉得竹鸡身上有股子鸡屎味儿。
  “你看到那只笨牛没?”肥竹鸡贼眉鼠眼地偷偷一指还在转圈啃自己蹄子的羚牛,“你偷偷把它弄走吃了,我就装没看见。”
  依拉斜眼看着它。
  “看看这群东西,它们活得这么乱七八糟,还不如被你吃了。”肥竹鸡抖抖翅膀,“笨牛做风干肉,猴子做肉酱……”
  依拉不明白这只竹鸡在聒噪啥子,但是很显然它是在冒犯自己。猫咪?那是自己某个耻辱的近亲,早就被人驯化成了家畜,靠取悦人类来获取食物,这是整个物种的耻辱。
  肥竹鸡嘴巴不停,一口气说完了几十种动物的做法。
  “你爱吃哪一样?” 肥竹鸡坏笑着问它。
  依拉扭头就走,它这样的大人物犯不着与一只疯竹鸡纠缠不清。它想吃什么东西,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推荐,况且这件事儿不知道有多古怪。
  “别走啊,猫咪。” 肥竹鸡恋恋不舍地看着依拉离开,“你不喜欢,我这还有别的法子……”
  “滚。”依拉忍无可忍。
  “你们这些东西,连猫都不屑于吃。” 肥竹鸡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只笨羚牛,又扭头冲着树下的另一边的灌木丛看过去,“小猫咪……”
  那只猞猁还没等它过去,便立刻走了。
  第
  四
  章
  害
  怕
  叶
  子
  落
  尽
  了
  的
  老
  树
  第四章害怕叶子落尽了的老树
  1
  狼群终于还是按捺不住,零零星星地开始出现在耿格罗布和阿吉的身后,并不时地开始挑衅。或许它们从石头上耿格罗布留下来的血里发现,这只大熊已经是强弩之末。尽管如此,它们还是要小心翼翼。耿格罗布的暴戾让它们早有耳闻,跟它的憨模样远不搭边儿。
  尽管耿格罗布少吃肉,但是却有一膀子狼们无法比拟的力气。
  “罗布……”阿吉心惊肉跳的,它有足够的勇气,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胆囊。它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跟耿格罗布的下场,就像是以前它的某位兄弟,在一个傍晚被狼群撕碎,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几根。
  耿格罗布一步一步地离开那块岩石,离开了可以让阿吉觉得安全的失乐园。
  一直走到一个小湖边,它疲惫地停了下来,把脑袋伸进湖水里猛灌了几口水,然后躺在湖边开始假寐。狼群的试探也到此为止,它们已经确定耿格罗布完全没有抵抗的力气了。于是它们便发动了等待已久的进攻。
  狼群的进攻从来都是严谨的,哪怕是对付一只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熊猫。
  “你到树上去。”耿格罗布终于开口说话,它指着旁边的一棵大杉树对阿吉说。阿吉虽然鼓着自己的勇气看着越来越近的狼们,浑身却止不住地打战儿。它现在可是自己的王,它可不想在耿格罗布面前丢了脸面。
  耿格罗布伸手拎起猴子,嗖的一声把它扔到了树上。
  这时候第一只狼已经到了眼前。它没有跟耿格罗布瞎客套,从五步之外便跳了起来,对准了耿格罗布的喉咙张开大嘴。
  耿格罗布猛地站了起来,开始咆哮。
  它的爪子从来也不是摆设,在狼牙还未接近自己的皮毛时,它便把爪子掏进了第一只狼的胸口。
  噗的一声,那只狼的胸骨被耿格罗布打裂成几块,它哀号着掉落到一边。还没等耿格罗布收回爪子,另外的两只便又到了,它们的战术原本就是分开攻击。
  喉咙、肚子、肛门,总有一口会咬到。
  耿格罗布怒吼着,惊起了栖在湖中芦苇里的水鸟。它们这些天饱受了各种惊吓,这场战斗更加让它们惊慌失措地开始逃离。兀鹫们也早早地开始在天空中盘旋,念诵着某种超度的经文,它们是尽职的天葬者。死亡与即将湮灭的灵魂,总会发出某种特殊的味道,在天空中召唤着它们。
  牺牲是狼群早已预见的,它们善于牺牲,被耿格罗布打断骨头的可怜鬼们不过是被狼王踢出来的排头兵。它们是狼群里的阿吉、阿姆爷,地位低下却勤勤恳恳。
  它们哀号、挣扎,嘴巴里吐出破碎的内脏,然后喘息着等待兀鹫的到来。
  耿格罗布浑身血红,不仅仅是狼的血,它的胸口也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着血。虽然它的皮毛结实,却也露了骨头。
  阿吉完全已经尿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耿格罗布把爪子掏进一只可怜狼的胸口,然后噗的一声内脏喷满了天空。
  它从未见过如此残暴的耿格罗布,即使是它之前的恶名,无非就是打家劫舍、祸害一方,却从无杀戮的罪恶。
  它现在已经开始可怜起那些狼来了,却又觉得痛快,仿佛真的没有危险了。
  事实上,这只是狼群的第一个冲锋。显然排头兵的牺牲也让狼王有些意外,它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军师,即便它不在意那些牺牲品,战局的拖延也让它有了一些不悦。
  狼群里的军师眯着眼睛看着还未倒下的耿格罗布,没有说话。比起狼王的雄伟强壮来,军师看起来可怜了很多,它是这个群体中最孱弱的个体,甚至它都没有办法独立行走,残废的前肢让它必须趴在另一只狼的背上,才能蹒跚行走。
  它生来弱小,但狼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由它来谋划。狼王的地位因为有它而变得更稳固,它因为有了狼王才没有被狼群遗弃。
  它是一只狈,传说中丛林里最阴险的生物。
  原本它就不太同意费这么大的力气来猎杀一只并不好吃的家伙,可骄傲的狼王却认为这是一种猎杀的荣耀。
  比起这场打猎来,老狈更忧心战局之外那一汪通红的湖水与现在的天气。它曾经从某个狼族的传说里获知:很久很久以前,天空也曾此般燃烧,斯格拉柔达山下埋葬的妖兽从黑暗中醒来了,它的出世造成了山峰崩塌,江河沸腾,树木干枯,生灵涂炭,连最坚韧的狼群也遭到了灭顶之灾。
  那只在一个小时前就应该被撕碎的熊猫,现在却还有力气抵抗,尽管狼狈——它很不喜欢这个词汇,这个词汇的发明者分明就是为了嘲笑它的残疾。
  耿格罗布眼睛里有一股子火焰,它在跟着天空一起燃烧。
  轰隆隆,天空的云彩碰撞出一道道光亮如刀的闪电。掌管万物的天神,从来没有传说里的慈悲,这世间所有的困苦它从未放在心上。
  雨点滚烫,砸到耿格罗布的伤口上。它吸着凉气,能让疼痛减轻一些。耿格罗布从小便怕极了疼,虽然皮糙肉厚,却也会偶尔受伤,有时候不小心踩到一根棘针,它都会跷着腿躺半天,可怜的它,今天被狼群咬得遍体鳞伤。
  大大小小六只倒霉鬼,被耿格罗布打翻在地上。
  它们有些未死,尚在喘息,此刻连哀号的力气都已经丧失。它们的王只是在远处看着它们,眼神冰冷,连一丝的不忍都没有。
  “笃笃笃……”
  怪异的脚步声在耿格罗布耳旁响起,两只大狼抬着那只老狈朝耿格罗布走过来。
  “罗布巴乌。”它用上了敬称。“巴乌”是这个丛林里勇者的称号。耿格罗布看着这只残疾“狼”,有些想笑。你来杀我时我是鱼肉,你杀不过我时我便是巴乌。
  “首先我对今天发生的事感到抱歉,并对您的高尚与勇猛致以敬意,您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它彬彬有礼得像是个绅士,若不是它细狭的眼睛里充满狡诈,耿格罗布都已经有点喜欢它了。
  “我的王派我来请您过去说话。”老狈又行了一个礼。
  耿格罗布习惯性地用舌头舔了舔牙缝,牙缝里早就没有了竹纤维,只有一些血沫子,然后“噗”地吐了一口,转身朝在树上的阿吉招了招手。
  阿吉赶快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到耿格罗布身边,腰板挺得直直的,然后跟着耿格罗布头也不回地走了。
  “呵呵,年轻的家伙。”老狈自嘲似的笑了笑,用它残疾的前爪抹了抹淋在它身上的雨水。
  雨越发的大了。
  2
  狼群退去了。
  走的时候,老狈刻意让狼王绕开了那块岩石,大雨冲刷着留在湖边的狼尸,它们其实大部分未死,只是如此便被它们的王遗弃了。雨水让伤口凝结不住,它们并没有多少血可以流。兀鹫们在云层里小心地躲避着闪电,等待着它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再把这几个鲜活的灵魂带入天堂。
  耿格罗布身上虽有着触目惊心的伤口,但一直未停下行走,脚步虚弱却坚定无比。
  它们路过一个树洞,洞里温暖干燥。一股浓厚的骚臭味儿提醒着它们,这里的主人是一只人熊,它在这方圆几里内都撒了尿,可现在它并不在巢穴内。这样的雨天,这里对耿格罗布和阿吉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休息地。
  “罗布,在这休息一下吧。”
  “没时间了……”耿格罗布不肯停下。
  这个大块头正在做梦,它是一个流离失所的外乡人,它梦到回家的路。阿吉不敢再大声说话,怕将它从梦中惊醒,它会横死在自己面前。
  大雨里有一丛鲜艳的红景天,阿吉胡乱地采了几把放在嘴巴里草草地嚼成糊状,涂抹在耿格罗布的伤口上。
  “没时间了……”耿格罗布像个孩子一般地哭。
  …………
  我想我还是个孩子,
  害怕黑,
  害怕闪电,
  害怕悲伤的父亲,
  害怕叶子落尽了的老树。
  …………
  持续不停的大雨,终于再一次引发了山洪。洪水切断了一切可以行进的路线。而阿吉也终于看到了先前那个洞穴的主人。
  它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趴着兀鹫,肚子被洪水灌成了半透明,被兀鹫啄得呼哧呼哧地冒着氨气。人熊绝对是虎豹豺狼都不敢惹的狠角色,可是,在天灾面前,它也只有落到了这样一个横死的下场。
  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幸运,抑或不幸。死去的亡魂已经升入天际,尚还活着的要继续经历着苦难。
  3
  羚牛昆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生物之一。傻子最接近上帝,可一群傻子在一起就绝对不等同于一群上帝在一起。
  当山洪到来的时候,昆金正与它的同伴们在玩一种叫作撒若的游戏。
  这是一种无聊、笨蛋到极致的游戏,游戏的规则是:谁把自己拉的大便堆得最高谁就赢了。昆金是此中高手,从几十只同类中脱颖而出,直到杀入总决赛。
  吃得多便拉得多,拉得多便堆得高。
  羚牛群毫无组织性,它们甚至连一个像样的首脑都没有。因为它们都长得差不多,很难区分出谁更加强壮。它们跟耿格罗布一样鲜有天敌,没有哪种动物会傻到去招惹一群强壮无脑的动物,它们才是真正的傻大憨粗,什么也不懂,可绝对什么也不怕。
  在雪崩那天的早上,昆金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块岩石,它看着岩石下堆得高高冒尖儿的牛粪,满意又自豪地享受着其他羚牛们艳羡的目光,它的屎堆实在是太高了。它的对手,另一只大傻帽,前一天的夜里偷偷吃了无数的长茅草,为了自己的小聪明它还很是得意了一阵,只是临近关头,那些不易消化的长茅草不愿意再从肚子里出来了。
  每一个傻子身上都有一种可怕的感染力。几十只大傻子在一起,那简直就可以傻得惊天动地了。
  昆金拉下了可以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坨,却还未来得及庆祝胜利,山洪便暴发了。大傻子们还没反应过来,洪水便淹到了它们的肚子,它们还站在水里兴致勃勃地看着牛粪山在洪水中融化。
  “塌了,塌了……”任何群体都少不了幸灾乐祸的人。
  只是它们爱这个游戏简直到了不要命的地步。
  …………
  “那你怎么跑到树上去了?”阿姆爷也奇怪地问昆金。
  “它们都跑了,我去追它们。我就那么一跳,就卡在树上了……”它有点羞赧地把头一扭,“我有些……害怕高。”
  “你们堆那些屎,堆赢了有啥好处?”肥竹鸡在一边好奇地插话。
  “啥好处?”昆金好像第一次知道这个词。
  “就是你要是赢了能得到什么?”
  “赢了……”它斜着头使劲儿想了一阵,然后很认真地说,“赢了我就很开心啊。”
  “瓜比。”肥竹鸡嘟嘟囔囔地指着它骂。
  “你别欺负它。”阿姆爷现在一副大家长的架势,它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的大雨,“阿吉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那个罗布真是个祸害。”
  聒噪的肥竹鸡看着外面的大雨,突然变得有些沉默。
  4
  我曾是一只小鸟,在宇宙的星河中游荡。
  因何有我,凤凰为名。
  因何有我,不死不生。
  因何有我,无我父兄。
  因何有我,天河冷冰。
  天河里生长着一棵美丽的花树,天神们都叫它梧桐。每过一万年它才能生一枝神木,用这神木去做琴,便能演奏出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我看到她时,她在梧桐树下弹琴;我看到她时,她笑着在春风与晨露里招展,在阳光与暮色中欢笑。
  诸神的龙辇在她身前悄悄地停留,那些神龙们不敢呼吸,生怕错过每一根弦动。梧桐的叶子打着旋地从枝头落下,在空中踮着脚尖,跳着七个音符的舞蹈。
  …………
  狰狞的魔王,闪着金光的铁棒,白骨成山,破碎的宫殿,影影绰绰的仙人,惊慌尖叫的宫娥……天上开了一个口子,血一般的天火,从天的外面流淌进来……
  天在烧,海在烧,山在烧。
  一株花树倒了一地,碎了满天,谁又能再将琴弦拨乱,让梧桐依然?
  第
  五
  章
  洞
  里
  没
  有
  大
  老
  妖
  第五章洞里没有大老妖
  1
  我将在一个竹花开遍山野的夜晚醒来,
  届时将洪水滔天,
  这山坟将变成平地,
  这江湖将变成深渊,
  天火从天外进来,
  这世界将被焚灰化烬……
  诸神将死,乾坤将破。
  阿吉折了一个大芭蕉叶,企图把大雨遮在世界之外。耿格罗布依然不肯停下,好在红景天有了效果,伤口的血已经止住大半。
  世间一切悲伤都源自希望。
  希望山不崩、地不裂,希望没有洪水滔天,希望情人安好,希望回乡路未断。
  耿格罗布跟着阿吉走在泥泞里,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洪水在山上冲刷出来的河道。厚厚的落叶平日里还算坚实,可被雨水一泡,便成了沼泽,踩上去的很少有能够逃脱的。这丛林里处处都是陷阱。
  “我们迷路了。”阿吉迷茫地站在雨中,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前后左右都没了方向。耿格罗布站在雨中摇摇欲坠。
  “呜嘎嘎……”一声难听的鸟叫夹杂着牛蹄子踩水奔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阿吉欣喜地看到昆金驮着一只黑母鸡与一只老猴子从大雨里钻了出来。
  “呼哧,呼哧……”
  “在这,在这……”
  “可算找着了……”
  “呜嘎嘎……”肥竹鸡骑在昆金的脖子上,玩得不亦乐乎。昆金故意使劲儿踩着地上的水,泥汤汤被它踩得四处飞溅。
  “前面是……”阿吉赶忙要拦住它们,“泡子……”
  “噗……”昆金一下子跳进了落叶下面藏着的泡子坑,瞬间烂泥便淹到了它的肚子。
  “逃命啊……”肥竹鸡见事不好,抢先从昆金身上跳了下来,却没有找对降落点,噗的一声,也掉了进去。
  “啧啧……看你们闹腾的……”昆金背上的阿姆爷一脸头疼,伸手把肥竹鸡从泥巴里拎了起来。
  “大瓜比。”肥竹鸡吐掉嘴里的烂泥,指着昆金破口大骂。
  事实上这个泥坑对昆金来讲并不十分危险,它的深度能够淹没肥竹鸡跟猴子,却绝对淹不死它昆大傻。它很快就发现这是虚惊一场,然后便开始了它的新游戏。
  它尝试动动前脚,尥尥蹶子,烂泥泡子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然后,它便开始装模作样四处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阿姆爷跟肥竹鸡被它颠得肠子都快吐出来了。
  肥竹鸡骂,阿姆爷惊吓,昆金玩得不亦乐乎。
  嘈杂,真嘈杂。这便是活着的世界。
  后来有一次,阿吉问昆金:“昆大傻,你为什么这么傻?”
  昆金说:“因为我这样很开心啊。”
  2
  昆金驮着受伤的耿格罗布,肥竹鸡颐指气使地蹲在它脑袋上。
  转过一片山坳,阿吉发现它们又回到了那块巨石前,它看着奄奄一息的耿格罗布,暗暗叹了一口气。
  走过巨石,它们发现眼前竟是那片茂盛的竹林,一个世外桃源!这里的箭竹还未开花,这里也没有洪水肆虐。
  阿吉知道为什么耿格罗布宁肯舍了性命与狼群搏斗也要离开岩石了,它不想破坏这仅存的安宁。这个祸害以前哪有这么高尚?
  “停下。”一只狗獾挡住了它们的去路。
  “瓜比,好狗不挡路。”肥竹鸡从来都是个惹事精。
  “你们是谁?”狗獾强压住自己的暴脾气。
  “我是阿吉,我的朋友受了伤……”阿吉说。
  “这里不欢迎外来客。”狗獾摇摇头。
  “我们只需要一点点干燥的地方,为我的朋友养伤。”阿吉恳求着它。
  “猴子什么时候可以跟熊猫做朋友了?”狗獾嘲笑道,“从来都是你们这些外来者带来不祥。你们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不祥你个瓜比。驾!”肥竹鸡一身的烂泥,看起来就像是一坨昆金最喜欢的牛大便。它一口咬住昆金脖后根儿的一小块肉,那里是最疼的地方,昆金嗷的一声惨叫,便冲了过去。
  “冲啊,瓜比们。” 肥竹鸡嘎嘎叫着,骑着昆金冲进了竹林。
  这世界上总有些屏障阻碍着你前进的路,其实有时候越过它们并不艰难,你只要厚颜就可以了。
  竹林并不小,除了成片的箭竹,这里还有高大的山毛榉、连香树以及笔直入云的水杉。
  原本安静的世外桃源,被这只大羚牛一冲,立刻变得喧闹起来。
  没见过世面的山民们,有些惊惧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胆小的竹鸡、竹鼠开始四处逃窜。一直到昆金一头扎在一棵大树上之前,安瑞还在树上享受一些鲜香的松萝。这样的食物,只有在雨后才会疯一般地生长。
  安瑞是一只年轻的小猫熊,即便是在这个世外桃源里,它的种群也绝对不多。小猫熊虽跟熊猫的名字相像,但耿格罗布看起来是熊,而它看起来更像猫。
  耿格罗布因为昆金的冒失,而从它的背上跌落下来。
  “疼……”它哼哼唧唧地看起来很委屈。它的伤口开始溃烂发炎,导致它的身体滚烫。
  “这娃喊疼哩……”阿姆爷凑过来看了看,“这样下去这娃就要坏了。”
  “我看看我看看……”肥竹鸡永远都在凑热闹,“死了没?还动弹呢……”
  “都闪开点儿闪开点儿,别闷着它了……”
  安瑞好奇地看着这一群冒失的家伙,一只羚牛,两只猴子,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鸟,还有一只将死的大熊。
  安瑞从生下来就没有走出过这个山谷。因为直到这次山崩之前,这个山谷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没有一条路通往山谷外面。
  这种黑白色的大熊它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却不曾见过。老人们将它们视为灾厄之兽,谁见到它谁倒霉。
  可是这个熊猫看起来要死了。
  狗獾是这里的卫兵,它们的嗅觉与机警随时能从风吹草动里,发现任何潜在的危险。狗獾们之前已经看到过耿格罗布与阿吉从石头上走过,那时候这只熊猫并没有要进来打扰它们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又回来了。
  “快拦住它们。它们是外来者……灾厄之兽。”狗獾一边跑着一边朝安瑞大喊。
  “喂,那边有个山洞……”安瑞坐在树上悄悄地对阿吉指了指身后。
  “谢谢……”阿吉赶快让昆金把耿格罗布驮起来,便顺着安瑞指的方向逃过去。安瑞从树上跳下来,它漂亮的长尾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
  “这个小瓜比……”肥竹鸡指着安瑞刚要骂出来,被阿姆爷一把捂住了嘴巴,这只肥竹鸡的脏话张口就来,让阿姆爷脸上很是发烧。
  “它们去那边了。”安瑞睁着眼睛说瞎话。狗獾们领着一队体型巨大的旱獭,顺着安瑞指的方向追过去。
  安瑞看到它们走远了,才拍了拍手,又从树上摘下了两团松萝拿在手中。松萝是珍贵的伤药,它们一团团的,像是老猴子的胡须。
  在树林深处的峭壁下面,果然有一个山洞,并且着实不小。
  洞口生长着几抱粗的大龙柏树,荒草丛生,像是荒废已久。四周散落着一些无头的石像,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这里是啥子地方?”阿姆爷与阿吉面面相觑。
  雨未停,不管是什么地方了,还是赶快进去的好,耿格罗布的伤口需要干燥。
  洞里很干燥,还有一些阴凉,跟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因为洞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多深,它们就在洞口安顿下来了。
  “疼……”耿格罗布像个孩子一般委屈。
  “看这娃,啧啧,真是可怜得很……” 阿姆爷翻看着它的伤口,“哎呀,都烂糊咧,这可咋弄呢?”
  “老猴子,啥时候吃饭?”昆金一闲下来就会喊饿。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咋不咬你的蹄子了呢?”
  “你骗我。”昆金有些生气地看着阿姆爷。
  阿姆爷有点儿心虚,这笨牛终于变聪明了?
  “根本吃不到……”昆金气愤地说。
  “是谁在那?”阿吉随手抓了一块石头,警惕地看着洞口。
  “是我。”安瑞从外面伸进来脑袋,“你们好,我是安瑞。”
  阿吉并没有放下手里的石头,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小猫熊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我没有恶意。”安瑞放下手里抱着的芭蕉叶。它不仅带来了可以救治耿格罗布的药草,还带来了一些松茸、果子之类的食物。
  “这里是什么地方?”阿吉问道。
  “欢迎来到桑格瑞拉。”小猫熊给大家行了一个礼。年轻人都面面相觑,阿姆爷却知道,这个礼节来自某个古老的王室。而那只肥竹鸡却只是冷哼一声,意外地没再生事端。
  “桑格瑞拉是什么地方?”
  “就是这里啊。”小猫熊跺跺脚。
  小猫熊找了几块石头,把松萝捣成稀糊糊,阿姆爷赶快过来帮忙把它们糊到耿格罗布的伤口上面。
  昆金这时候已经吃掉了安瑞带来的所有食物,然后跟阿姆爷说:“还饿。”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没理它。
  敷上了药,耿格罗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它真是个英雄。”小猫熊说,“我都看到了。”
  阿吉悄悄地丢掉了手里的石头,撤下了防备。
  “桑格瑞拉应该谢谢你们。”
  “不客气。”阿吉当然知道它说的是什么。
  小猫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雨已经小了很多。“再往里面走一点,有条暗河,水很干净。但是……你们千万不要到河的对面去。”它顿了一下,“我得走啦,等明天我再来看你们。”
  “这娃也是可怜得很,咋老是受伤呢?要不就是被水淹了,要不就是被狼咬了……你说好好的去跟狼打什么架吗?”阿姆爷唠唠叨叨地替耿格罗布擦着身上的污物。
  “狼很可怕的,喔……”昆金把头贴在石壁上,伸着舌头一口一口地舔着上面的苔藓。
  小猫熊走了,阿吉舒了一口气,它抬头看了看这个让它们得以容身的山洞。山洞超乎想象的宽绰,就像是一座被掏空了的山一般。
  山洞的深处幽暗阴冷,仿佛一只远古巨兽的大嘴,不知道通往哪里。
  这时候阿吉累极了,原本它只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却一闭上眼睛就沉睡了过去。
  一个金盔金甲的天神,踩着五彩祥云划过天际。
  天空烧着了,云彩变成了火焰。
  3
  狗獾找遍了整片山林都没有发现外来者的一点儿踪迹,才知道上了安瑞的当。
  它是桑格瑞拉最恪尽职守的人,它必须找到这些不速之客。因为古老的传说里,黑白色相间的大熊,是会给桑格瑞拉带来灾难的妖兽。
  现在,桑格瑞拉的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些外来者在哪?”一只老鼯鼠扶着一根木杖问狗獾,它是这个丛林的长者。
  “波拉阿尼,四处都找过了,没有发现。”狗獾恭恭敬敬地回答。
  “都找过了?”老鼯鼠问。
  “除了……那里。”狗獾不敢隐瞒。
  “什么?”老鼯鼠生气地顿了一下手里的木杖。
  传说,桑格瑞拉有一个山洞,那里通往一个地狱。地狱里锁着一只妖魔,那是几千年前神妖大战的时候被锁在那里的。
  桑格瑞拉的意思是天佑之地,这里曾经完全与世隔绝。在一次灾难之后,远古的天神为了庇佑他的信徒,便把桑格瑞拉封印在一座山中。作为报答,这里的人们必须替他看管那只被他封印在洞中的妖魔。
  这些都是传说,无据可查。只是这里的人们一直安静地生活着,从来未被打扰。
  一直到四天之前。
  那天,天空像着了火一般的红。
  封闭的桑格瑞拉变成了一个烤炉,安静又炎热。安瑞身上引以为傲的华丽皮毛成了它现在最大的烦恼——太热了。
  桑格瑞拉只有一个地方最凉爽——那个传说里的大山洞。从一出生,安瑞便被所有的人告诫,千万不要去那里。可年轻人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无穷的好奇心,从几次偷偷的、安全平静的历险之后,这个山洞便成了它的消夏之地。
  只是这天,仿佛有些不大一样。
  安瑞即使再胆大,也从来没有真正地深入到这个洞穴的最里面。因为,它相信洞穴尽头真的锁着一个妖兽。
  那些无头的石像不就说明了这一点?除了妖兽谁还能把它们的脑袋咬掉?那可是最坚硬的大青石。
  “轰隆隆……”
  洞里突然像是打起了闷雷,安瑞想这一定是那个妖兽睡醒了,打了一个哈欠。谁知道这洞里的闷雷,竟引发了天空的乌云密布。
  风起云涌,雷声如鼓,却转瞬即逝。
  在一切恢复安静的时候,突然洞中金光大亮,随即传来令人颤抖的脚步声。
  安瑞有些害怕,却又有些好奇。这样的好奇并不是好事,这是动物们最忌讳的事情。
  死就死了。
  它这次决定留下来一睹妖兽的真容。
  在金光之后,有一个用两条腿走路的野兽从洞里走了出来。它身上披着破破烂烂的一件僧衣,整个看起来疲惫又失落。
  只是它看起来怎么那么像一只——猴子?!
  只是它的眼睛不能直视,从它眼里发出来的金色光芒洞彻天地。
  “唉……”它走出洞口的第一件事就是叹了一口气,眼中的金芒随之暗淡。它就站在那里望着天一动不动,就像是那些石像一般。
  只是它好像哭了?
  “天奈我何?”它哭完又笑。
  “不生不灭。”它又开始哭。
  “还我一世,九天将死。”它哭哭笑笑。
  安瑞看着它,这传说中的妖兽竟是一只疯癫的猴子。只是它说了些什么安瑞完全听不懂,并且它看起来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那妖兽俯下身来,开始亲吻一朵初开的野花。
  “活着的味道啊……”它的眼睛里充满慈悲。
  “咦?你也要出来了吗?”它突然皱着眉头,“难怪呢,难怪呢……”
  “你是谁?”安瑞壮着胆子问它。
  “我是谁?我是谁?”那妖兽迷茫地看着安瑞,然后站起来笑着跟它说,“我,我是老天爷的干爹啊。”
  “哈哈哈哈,我去也……”然后它朝天边一招手,从天上飞下来一朵云彩,它跳上云彩,飞出了桑格瑞拉。
  …………
  “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安瑞捂着胸口说,“那只妖兽踩着云彩飞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的人都在笑它胡说八道,“妖兽怎么可能是一只猴子?”大家听完了这个故事,都各自回去睡觉了。
  4
  耿格罗布一直醒着。
  松萝与红景天药效斐然,它的伤口在快速地结痂。快速愈合,这是野兽的本能之一,这种能力让它们在野山林里存活得更有力量。阿姆爷与昆金在无聊地拌嘴,阿吉已经睡着了,肥竹鸡不知去向。
  这些陌生人再一次救了它。耿格罗布永远都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它曾固执地排斥着与任何人做伴,现在却没有一丝力气再次逃离。
  天色已晚,大雨将停。
  洞穴里陷入一种奇妙的安宁,富含水晶矿的岩石在洞顶闪烁着星光,仿佛让人置身于星空之下。
  鸮鸟的鸣叫,让夜晚更加沉寂。让人怀念的斯格拉柔达的星空也如此的美丽。 耿格罗布想着童年,想着那时无边无际的风,无边无际的竹海。高原让人缺氧,却离天空最近。
  每个还活着的人都是乘愿再来的转世者,前世被兀鹫们带离的灵魂总是会留下无数的遗憾。
  疼啊,疼啊!毛皮肌肉被狼牙撕开,骨肉分离的那种疼啊!流浪汉回不了乡的那种疼啊!天下无有知我者那种疼啊!
  疼痛使人难以入眠啊!
  这样一个夜晚,
  没有风,
  没有云,
  没有快乐,
  没有悲伤,
  就连没有也没有。
  5
  “怎么办?”狗獾、旱獭们远远地看着洞口,它们才不会相信那只小猫熊的话,妖兽踩着云彩飞走了。那得傻成什么样的人才会相信?所以它们相信洞里的妖魔一定还在,说不定那些外来者早就已经填进妖兽的肚子了。
  “只在这里守着也不是办法。”老鼯鼠伸展着肉翼,打了个哈欠。老人家早就不能熬夜了,这些外来者真是该死。
  “那就不管它们了?”一只岩羊忧心忡忡地说,“黑白色的大熊,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啊。这次山崩就是预兆。”
  “好啦好啦。我看,还是找一个人进去看看,它们到底死了没有。”不知道是谁出了一个坏主意。
  “是个好主意。”老鼯鼠听到之后点点头,“那,谁愿意进去看一下呢?”
  所有人听到之后全部闭嘴,没人再出声。
  进去看看?开什么玩笑?
  妖兽的传说,这里每一个人从出生就深深地烙进了脑子,谁愿意去送这个死?为了几个外乡人?瓜比才去。
  安瑞捏着一个果子咔嚓咔嚓地啃着,看着这些好笑的家伙们。它们是桑格瑞拉的官僚,它们这一生,除了吃饭、睡觉、等死,再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这个可怕的循环从桑格瑞拉被天神封起来时便开始了。它们得以安静地繁衍,代价就是它们都变得懦弱慵懒。
  它们生怕任何事情打破它们的安逸。下雨要怕,打雷要怕,几个外乡人也怕。它们不知道,若不是那只它们口中能带来厄运的黑白色大熊,这里仅存的安逸早就被狼群破坏了。
  安瑞啃完了手里的果子,然后从树上跳下来,说:“我去。”
  嗡的一声开了锅,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在夸赞它的勇气,有人在鄙夷它的出风头,剩下的大多数人都觉得它可惜。可惜这只小猫熊,以前虽然调皮得令人讨厌,总是做一些出格的事,就要这么去送死了。
  “安瑞,你要去?”老鼯鼠舒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有人肯去。
  “我去。”安瑞吐掉嘴巴里的果子核,然后它笑着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老鼯鼠慷慨地说。
  安瑞狭促地一笑,指着狗獾说:“我要它跟我一起去。”
  狗獾简直就要骂娘了,你要送死就去,拉上我干啥子?
  “我……”狗獾恨得牙痒痒却又说不出话来。要不是这只猫熊,或许自己早就抓到那些外来者了。
  “哈哈哈哈……”安瑞看着它的糗样哈哈大笑,然后又跟老鼯鼠说,“我开玩笑的。我才不用它陪我去。”
  “那你要什么?”老鼯鼠也舒了一口气,狗獾是它衷心的随从,如果失去它,谁还会这么听自己的话?但它又对刚才狗獾的表现不满意,怎么这么熊?
  “我要……”安瑞很认真地看着老鼯鼠,“我要你们以后都不要管着我。”
  然后它转头向那个洞穴走过去。
  “不管你?”老鼯鼠脸上有些复杂。
  让我用利齿咬断锁链,
  让我逃出牢笼重归风中,
  让庸碌安逸离我而去,
  让闪电狂雷伴我前行,
  如此我将死时回忆,
  才会说,此生我与自由为伍,未曾虚度。
  请给予我自由,我亦予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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