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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与梦中人合影

  和马尔在工厂门口告别之后的那个晚上,我再次梦见了姜为。
  他仍然穿着那件灰蓝色的格子衬衣,深色牛仔裤,头发略有些蓬乱,看上去似乎比上次梦见他时要瘦一些。他坐在沙发上,一支烟斜斜地夹在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用哪只手指抽烟。
  走进这个房间的感觉很不可思议。门口摆着的鞋架,红色的有点脏的门垫,窗外斜射进来的温暖的阳光(好像是黄昏的),桌子上装了一半水的杯子,地板角落里的灰尘,沙发上随意摆着的几本杂志,甚至连隔壁电视机的声响都隐约可闻。而我在梦里很少见到这样真实的房间。我梦见过只有一张床的铁皮屋子,梦见过窗户玻璃全部破碎的高中教室,梦见过小时候居住的旧屋,梦见过落满炮弹的船,但我却没梦见过细节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房间。
  梦都有梦的逻辑,但这个房间却在逻辑之外。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走进去,坐在那张触感真实的柔软的沙发上。姜为冲我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我也点了点头。他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缸里,然后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我的确是口渴了,像是走了很长的路一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连清凉的感觉都那么真实。
  “你好像很长时间没来了。”姜为略带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是啊,最近有点忙。”
  “我想你最近也是有点忙。怕打搅你。”
  “所以你就没来了?”
  “不,不是我没来,是你没来。”
  我默然。他说得对,此刻在梦里,是我走进这个房间,走进姜为的家。
  “那,在我没来的时候,你会自由活动吗?”
  “这是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我有点语塞,“我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
  “在你没梦见我的时候,我仍然存在着?”
  我松了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好像我已经很适应你的逻辑了。”
  “的确是。”
  “这么说吧,你认为梦是什么东西?”
  “梦……是我们的大脑在睡着时制造的幻象。”
  “从生理的角度的确可以这样解释。那么,从梦本身呢?梦本来是个什么东西?”
  这让我有点犯难,的确,梦本身,它是什么样的?可有其形状和颜色,活动轨迹,规律,特征?
  “我不知道,感觉像是模糊一团。”


  “我们对自己大脑制造出来的东西了解很少。”他似乎有些感叹,“所以说,我在你没做梦时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可能性?”
  “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尽管有些,嗯,不可思议。”
  “顺其自然吧。”
  “我梦见你的时候除了那次在图书馆,其余两次你似乎都在家里。”
  “是啊,按需要来。”
  我们相视一笑。他又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着他的这个动作,我忍不住笑了笑。
  “呵,”他也笑了,“又是那个问题?”
  “没关系。这倒让人比较容易记住你。提起你时,只要说,那个总是抽一半烟就掐灭的姜为,这样就行了。”
  “想知道原因吗?”
  “不想。”
  “为什么?”
  “知道原因,印象就不深刻了。”
  “印象那么深刻干什么呢?”
  “因为我想记住你。”
  “我是你梦里的人啊。干吗记住,梦见不就完了?”

  “但你有一天很可能不再出现在我梦里。”说完,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希望我永远在你梦里不离开?”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对吧?”
  “在我们没有认清梦的真实面目时,的确不太可能。”
  “那就是不可能了。我们怎么可能认清梦的真实面目呢?何况,梦难道也有所谓的面目存在?”
  “这要怎么说呢,梦作为梦,的确是有其形体和规律的,但那与世界大相径庭,所以也就难以捉摸。”
  “你也会做梦吗?”想到我梦见的人也会做梦,这种感觉真是非常奇特。
  “过去经常做,最近两年好像没有做梦的精神了。”
  “我倒是经常做梦。你都梦见过些什么呢?”
  “具体的也说不上来,反正都是些现实基础上再有点变形的东西。”
  “你原来并不知道你是我梦里的人吧?现在知道了,什么感觉?”
  “最初觉得不敢相信,因为你在我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时出现,有时不在而已。”
  “我了解这种感觉。”
  “但是我很快就接受了。大概也是因为我一向希望,自己的生活越离奇越好,作为一个被你梦见的人,也不错。再后来就很坦然了,毕竟我的生活还是正常地进行着。”
  “而且幸好我没有把你梦得太怪异。”
  “不对。我们做梦时都不是创造者。比如我们梦里的人大都不是自己希望的样子,经历的事也不一定是自己想做的。所谓美梦也只占很少的一部分。过去人们总认为梦是自己的大脑创造的,这很可能是一个误区。所以,即使你把我梦得很怪异,或者梦到我生活得很不好,我也不会怪你,毕竟那不是你的意志。”
  “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很可能我也是谁梦里的形象。”
  “不仅仅是你,很可能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个人梦见一个人,接着这个人又梦见另一个人。世界上的那么多人都在互相梦见着,我们睡着的任务就是为了帮助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完成他们的活动。喜马拉雅山可能就是很多人的梦。”
  “也有可能,梦才是操纵这个世界的唯一动力。”
  “这个想法倒是很大胆的。”
  “但是,我也曾经梦见过很多不存在的东西啊,比如独角兽之类的,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却不存在呢?”

  “很可能是梦见了你的人,他没有梦见独角兽,所以在你醒来之后,你的世界里会没有独角兽。”
  “啊,我明白了。”
  “每个人的人生不同,实际上是梦的不同。”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可能有恐龙,有水怪,也可能有神仙、鬼魂,只是他们不在我的世界里,而是在别人的世界里。说不定现在就有人正在经历着这个。”
  “可以这么认为。”
  “这样的话,我真想到你的世界里,也就是我的梦里来生活。”
  “这倒是一个难题。如何从一个梦里搬到另一个梦里来住……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试过。”
  “如果我现在不醒来的话,应该就可以了吧?”
  “但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醒来。比如做美梦的时候,正高兴,却突然醒过来了。没办法,控制不了。”
  “那倒是的。所以刚才我说,很可能有一天,我就不再梦见你了。”
  “到时候说不定就梦见别人了。”
  “谁知道呢。不过,知道你在我不做梦的时候仍然存在,不是完全消失了,还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或者别人的某个梦里,这就行了。”

  “是。好像也没有谁梦见过一个人的一生的。说不定我们存在于同一世界呢。只是碰巧梦见了对方,但现实中却从没见过。”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你现在明明醒着,看见我。而我正在梦里。除非我在梦游……要是梦游,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叫醒,我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你了……你为什么叹气?”
  “你很年轻,有很多幻想。”
  “一起幻想不好吗?”
  “也没什么不好。但对于真的把幻想当成希望,还是有些提不起信心来。毕竟我比你经历过更多事情。”
  “我也希望我快点老去。老了就不会心存不现实的希望,说不定那个时候,我们之间能达成更多的沟通。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对你一无所知。我希望你能对我多说说你。”
  “那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再说,对于我自己,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哀伤,好像有一股冰冷的空的气体正在心脏附近膨胀着,同时又被心脏压抑着,整个胸腔又疼又涨。
  “也许我永远也无法了解你了。”我说。
  “但我是了解你的。”
  “这倒有点奇怪。我梦见你,却不能了解你,但你梦见我,却能了解我。好像反过来了似的。”


  “所以说,梦是不由人控制的嘛。”
  “对了,想跟你说说我最近的事。”
  “嗯,说吧。”
  “不知道怎么开头。反正,跟张韶涵的海报有关。这张海报莫名其妙地被寄给我,后来寝室里有两个同学失踪了,我怀疑她们已经出事了。但他们每次失踪前,都和海报有关。第一次是我梦见了海报,还在梦里杀死了我的同学,也是好朋友。醒来以后,她就失踪了。第二次,是我陪那个同学一起去她舅舅家里拿东西,当时她身上带着那张海报,结果那天也失踪了。宿舍楼下看门的张师傅在同一天死在门口。最近,我的男朋友告诉我,我有人格分裂的症状,经常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一些事情。我担心,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后来,另一个人,他叫马尔,他告诉我说,人是可能在潜意识受到暗示的情况下,做一些超出自己想象的事情的。我很相信他的话。”
  “既然这样,你又担心什么呢?”
  “不是担心。只是纯粹想听听你怎么看。”
  “虽然我并不是十分了解这件事的细节,但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顺其自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但要仔细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要受外力的影响。而且,你要想到,如果你真的是杀人凶手,那么无论如何,你就是杀人凶手。如果你不是,那就更不需要担心。”
  “要怎么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问自己,我是怎么想的?我该怎么做?产生怀疑时,要多问一句,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你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吗?”
  “多半的时候都能。这也要靠训练的。即使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也要专注。”
  “怪不得你脸上的表情总是若有所思的。”
  “是吗,”他笑着说,“我倒没有经常照镜子看自己的表情。”
  “其实在我的生活里,有个人倒挺像你的。不是长得像,而是有一种相同的气息。”
  “那个马尔?”
  我点点头,沉默了很久。一种有什么即将来临的预感让我开始有些慌张。
  “姜为,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醒过来。你试试拉着我的手不松开,这样行不行?”
  他缓缓地摇摇头,“没有办法。上次,你是从椅子上凭空消失的。”
  “就是前几天那次?”
  “对。其实当你真正明白我到底是谁的时候,可能我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我在你的意识里已经不再具有神秘感,你也就没有再依靠我的必要了。”
  “哦,那么说,你是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谁的,是吗?”


  “是的,其实现在对你的心理有影响的男人有两个,一个是马尔,另一个是张生,我事实上是他们两个人相结合而产生的一个想象,比如我喜欢抽半支烟等等是和张生相似,而我的感觉又和马尔相似,你在梦里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可靠的形象来安慰自己,保护自己,但是这种形象来自哪里呢,就来自你现实中的印象,正巧给你这种印象的就是你的男朋友张生和曾救过你的马尔。”
  姜为的解释似乎将梦境变得可以理解了。然而一个梦中的人在解释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显得十分奇怪。那时,酸胀疼痛的感觉又来了,难道我真的要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他了吗,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对了,”姜为说,“我们好像还从来没合过影呢。”
  “好像是。你有相机吗?”
  “有,等一下。”
  他走进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台数码相机。
  “这大概是第一次做梦的人和梦里的人合影。”
  “能照到我吗?”
  “应该能吧,既然地上有你的影子。”
  “可我还穿着睡衣呢。”
  “那有什么关系。将来看见照片上的你穿着睡衣,我就可以很方便地跟人介绍说,这个人就是正在梦见我的人。”

  我笑了。
  “好吧。”
  姜为把相机摆在沙发对面的电视上,然后调整为自拍模式。十秒之后,相机就会启动,留下我和姜为的合影。
  “可惜我不能带走照片。”
  姜为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搂住我的肩膀。他把脸凑到我的耳朵边上,轻声地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彼此都在对方的心里了。”
  照相机上的红色亮点突然停住,接着,咔嚓一声,闪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我刚想对姜为说,好像眼睛闭上了,再拍一遍吧,就从梦里硬生生地回到了现实中的床上。
  闪光灯在眼底留下的一片黑影似乎仍在眼前晃动。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门口的鞋架,没有舒服松软的沙发,没有装了半杯水的杯子,没有塞满半截烟蒂的烟缸。
  没有姜为。
  什么也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醒来,我都没有梦见姜为。也许,就这样,再也不会梦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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