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很温暖,把三个年轻的影子快乐地映在地上。
这才几个月不见,这俩小鬼好像靠谱了许多:齐麟帮袁野在屋子里收拾行李,吴邪乖巧地下厨房给他哥热了饭。很丰盛的一桌子,都是袁野爱吃的菜。
娃娃说:“阿姨昨天给你做好了。今天叔叔阿姨都忙,晚上回来,嘱咐我们了。记得热给你吃。”她系条小围裙,故事里小妇人的样子。
袁野吃得满嘴流油,点头不住,说:“娃娃,你系围裙挺好看。记得以后多参加劳动!”
吴邪一围裙兜头盖脸地扔过来。
气氛有点尴尬,齐麟说他去厕所。
袁野其实一点也不生气,剥一只虾顺手塞到吴邪的嘴里。
然后兄妹俩就又乐呵呵了,像小时候一样,那么容易开心。
袁野吮着手指头上的螃蟹黄问吴邪:“你怎么不回我短信?”
吴邪对了半天手指,终究没说话。
她慢慢地敲开一只螃蟹,把花白的肉一点一点地堆在哥的碟子里。
雪脂蟹肉,老醋生姜。辛酸微辣,去腥活血。
袁野叹口气,不再问了,喂一块硕大蟹黄到娃娃唇边。
灵活的舌头卷走蟹肉,她含住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咬一口,无耻地说:“哥好香!”
稚气调皮的样子,让人心血微微地热。
袁野微微地偏过了脸,不再直视她,问:“考什么学?定了没?”
吴邪说:“哥!我去给你盛点粥好不好?”
当然好。
齐麟从厨房里伸出脑袋:“我也要一碗!”
袁野按按太阳穴:“您不是上厕所了吗?”
袁野那个寒假过得很好。
为他骄傲到得瑟的爸爸、温柔慈爱的妈妈、用欣喜目光看着他的叔叔阿姨、漂亮又不闹别扭的妹妹和貌似会永远没心没肺下去的兄弟。和谐社会,和谐家庭。要不是前些日子朱彤在街上幽怨地瞅了他几眼,袁野简直觉得他什么都不缺了。
除夕的晚上,他们出去放炮。
二踢脚、闪光雷。
在部队长大的孩子从来不怕响。
他们三个比这来,看谁的动静大,玩得可疯。
唯独放礼花的时候娃娃含糊了一下。那么大的一个焰火,据说能绽放三分钟那么久。她自己都不能合抱。想点燃,不太敢;要放开,舍不得。穿着一身红袄的吴邪围着焰火团团转,简直像只小狼羔。
齐麟不理她,得意地跑去放一挂一万响的连珠炮。
袁野帮吴邪把炮弹一样的焰火筒子放到空旷处。把着她的手指滑动火机,一起看引信“嘶嘶”燃烧着缩短,一声吆喝,俩人扭头跑开。
身后“砰”一声如雷震,逼人回首凝视。明丽烟花如硕大伞盖般弥漫升空,遮蔽方圆,光滑璀璨。它一高再高,轰然炸响,燃起一天火红翠绿的绚烂颜色。那样缤纷闪亮,光彩夺目,瞬间照亮了他们生活过的房屋、嬉戏过的树木,还有彼此年轻细致的脸。
黑暗处,吴邪紧紧牵着袁野的手。
很久以后,袁野还在想:那一百八十秒的烟花到底持续了多长时间?
他只记得那天有无数明明灭灭的光和火从高空滑过,最后悄无声息地坠落大地、无迹可寻。万丈荣光,繁华过后。
寂静的天地里,只有她的左手牵着他的右手,那么温暖。
释迦说法,天女散花。
妖娆花瓣沾了舍利佛端严整肃的衣襟,枉他智慧第一也忍不住拂拭沾染异香的袍袖。却不知:从此着了行迹,便是落了下乘。
如是我闻,尘缘未了。
阋墙
正月初一照例是拜年的日子,热热闹闹的、乱哄哄的。部队大院里拜年是货真价实的过队伍,不管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进门就喊:“那谁,上谁谁谁家去啊!”主人家乐呵呵地穿上衣服跟着走,起哄似的。大院里你看去吧: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大发展。
也有那交情特别好的、平常不常见的,逢年过节携妻带子,来了就是大半天,几支烟一壶茶,海阔天空,聊得可过瘾了。
那年高叔叔带了老婆孩子上老袁家坐了好久,他们是每年过年都来。这几家都是通家之好,齐叔叔和吴邪的爸妈肯定也过来凑个热闹,唠个嗑。高叔叔是东北人,能得瑟。今年尤其话多,三句话不离宝贝闺女高茜:高家公主年方十七,不但出落得容颜秀丽,而且雅擅音律,刚刚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管乐系。演出照片里,高小姐长裙银笛,长发飘飘。
高阿姨摸着闺女的头发,眼睛里都要笑出水来:“我闺女出息。眼看着明年就要上京赶考去了。啧啧,也不知道人家老师能不能看得上。”
高叔叔嗓门儿跟炸雷一样:“没问题!老师说了指定考得上!我们老高家要出音乐家了。”
高茜腼腆,让她爹妈说得怪不好意思的。姑娘就垂下头,微微笑,漆黑长发遮了半边脸蛋,是个鼻腻鹅脂、观之可亲的小美人。
齐叔叔心直口快:“别说赶考,就茜茜这小模样,选秀也选得上啊。”
一屋子大人哄然大笑:“没错没错。”
让叔叔阿姨这么使劲地夸,高茜更添了层不好意思。这边羞着臊着,那边正赶上袁野带着齐麟和吴邪拜了一圈码头回家。
一年多没见面了,高茜乍看见袁野他们,脸上又红了三分。这一下腮凝新荔,软玉生香。倒让袁野看着也讪讪的不好意思了。吴邪忽闪着眼睛左右瞧瞧,一头扑到自己妈的怀里。吴阿姨紧紧搂着她,不住手地摩挲着她的背,吴叔叔忽然就叹了口气。
后面齐麟一头撞进门,愣一下:“高姐姐你为什么脸红啊?难道叔叔把你说给我哥了?”
结果他袁叔叔嘴里一口茶就喷出来了。
直到齐家爹妈帮着袁野打出去那二愣子,这屋里才清静下来。情景微微尴尬,幸而吴娃娃一贯娇嗲可人:“叔叔阿姨姐姐……”满口甜如蜜糖。惹得叔叔阿姨一顿“乖宝”乱叫。应酬了大人,娃娃笑嘻嘻地拽着高茜边上说私房话去了。
临去的时候吴娃娃回眸一笑,眼珠子精光乱转。袁野寻思你也算间接救我一驾,远远地朝她抱个拳。吴邪不着痕迹地欠回半个身。她总是另类的礼数周到。
其实吴娃娃同学远比袁野想象的会来事。十来岁的女孩不再会为了头上的绢花儿怄气,坐在一边说说笑笑好不亲热。俩小闺女挤一块儿嘀嘀咕咕着的画面好看,俩小伙子要这样就恶心了。分明从小一起长大的,冷不丁人家二位独立纵队了,弄得袁野和从后窗户翻回来的齐麟在一边看着,怪不是味儿的。那也只能看着啊。
太阳照下来,她俩一般好看。其实也能比:吴邪比高茜更白些,人也瘦,下巴尖尖的瓜子脸。袁野不由自主地想起来薛宝钗和林黛玉,寻思着我们娃娃灵秀有过,丰美不及。
没想到耳边有人幽幽地叹口气,低低的声音:“这孩子下巴太尖了,恐怕没有福气……”
袁野回头看,水一样的吴阿姨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圈红了。
这样的女子总是让人忍不住安慰,袁野很爷们儿地劝说:“阿姨,你别瞎想。有这么多人喜欢她,妹妹怎么没福气?”
吴阿姨摸着袁野的头发,苦笑一下:“嗯,有福气。很多人喜欢她……小野……要记得喜欢妹妹啊……”那神情好像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第一次摸摸小妹妹的脸。
虽然好没来由,袁野还是认真地点头:“阿姨,你放心。”
一直到袁野寒假快结束,他才听说:吴邪让×××军事工业大学提前录取了,高能物理专业。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阿姨抱着娃娃哭了一宿:“这孩子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吴叔叔踌躇着劝:“不是西昌就是酒泉……总还能看的……”
吴邪乖巧又贴心地让妈妈抱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爸爸,脸上没什么表情。
袁野听见他爸偷偷跟他妈说:“估计这专业是研究火箭助推器部分。”说完了叹口气,“就跟进宫了一样,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这估计是新中国要求最严格的一个专业了,脑子要足够好,血统要绝对纯,祖宗三辈儿根红苗正才能上的学,一万个里面也没一个完全符合条件的。而且学成直接去基地,不许出国、不许私自旅行、不许擅自回家。写信通过特定信箱、结婚都得通过组织政审,好像没有转业复原回家的机会。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据说高能物理学院人送外号:舍身崖。
好别扭!
袁野忽然觉得烦,扭头去找齐麟。
一路跑步,还没敲门,就听齐麟家的电视机咿咿呀呀正得趣:“不是爱宫墙,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齐麟正陪着他妈正看电视剧嗑瓜子呢,其乐融融,逍遥时光。
也不知怎么的,这词儿袁野听着听着,忽然觉得更烦。
袁野终究没去齐麟家,自己扭头走了。
袁野决定找吴邪谈谈。他觉得娃娃这事办得不地道。她是不占理的。全中国那么多好学校,那么多好专业,她学习成绩那么好,她想学什么不是可劲着挑啊。她是家里的独生女,阿姨身体虚虚弱弱的,叔叔拿她当眼珠子,她是爷爷奶奶的命根儿,老吴家简直指望着将来招个姑爷回来才好。吴邪是要对家里负责任的,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袁野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简直理直气壮!他扭头就奔吴邪家去了。跟小时候一样,妹妹不懂道理没关系,当哥的得教给她。
初冬的下午,吴家空落落的,大门依旧没锁。人还没走,就显出一番冷清凋零的样子。
袁野更加坚定了说服娃娃的信念。他熟门熟路地推门就进,并且跑步上了二楼。大小伙子一头撞开妹妹闺房的大门,眼皮都没撩就郑重其事地开说:“吴邪我有正经事得找你谈谈!”
回答他的是半声尖叫,然后他抬头迎上了娃娃恼火的目光:“出去!”
人家大姑娘正在屋里换衣裳,前空后露,一件小毛衣救急地搭在胸前。
袁野“嗷”了一声,臊眉搭眼地扭头又出去了。
隔着一扇不太厚实的木门,好像隔着两个世界。
屋外面那个面红耳赤地转着磨,屋子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袁野听见屋里喊:“进来!”声质清凉如水。
过度紧张的袁野推门而入,几乎下意识地行了个礼。好像只有领导才会从屋子里发出这种威严的进入许可。
屋子里当然没有领导,只有妹妹。穿着一件水红色小毛衣的妹妹稳稳当当地坐在床沿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记忆里娃娃很少这么端庄地在哪里安坐。难道就这样一夜成人?
娃娃的房间是向阳的,冬天也会有满满当当的阳光从她背后的玻璃里射进来。金色的阳光、红色的衣裳映得她细致的脸孔也是红彤彤的,女儿家含羞带涩的错觉。
袁野有一瞬间迟疑,娃娃好像变成一个待人迎娶的小小新娘,安详地等着她未知的良人和宿命。恁地乖巧顺从,不挣扎也不反抗。
基督说:尔等皆是上帝的羔羊。
心头微微麻痛。
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仰头看着她,认真地问:“不要去好不好?”
她定定地看着他,指尖是冰凉的。
袁野说不清楚他是怎么和吴邪吵起来的。总之那是他们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执。
袁野说:“你爸爸你妈妈你爷爷你奶奶,你就舍得把他们扔下一辈子不能堂前尽孝?你爹妈养活你是当画看的?”
吴邪说:“减去智商不够的、有可能叛变的、政审不过的、不乐意献身的,你算算十三亿中国人还有多少能干这个?”
袁野吼:“你才多大?你一路跳级,就活了十来年还光剩下念书了,你知道你这辈子想要的是什么吗?干什么这么着急定下一辈子的大事?你见过外面的世界吗?”
吴邪叫:“我岁数小可我智商比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高,他们一辈子做不出来的题我都解决的了!我要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那帮傻瓜看见过象牙塔里的天堂吗?”
袁野急了:“你怎么就不能试试看过个普通女孩的日子,看看她们是不是真那么值得你唾弃!百分之九十的人过的日子没那么丑恶!”
吴邪也怒:“我聪明怎么就让你打入另册了?我脑子比她们好使,选择比她们丰富!我不觉得有什么必要非得向智商偏低的人群看齐!”
袁野急怒攻心:“吴邪你功利心太重!你想让大伙儿敬着捧着也不用非往凡人都去不了的地道里钻才叫能耐大!你看看人家高茜!正大光明站舞台中央,还不是让所有人当神仙姐姐供着?那才叫本事!”
吴邪一下子哽住。
略占了上峰的袁野缓口气刚要把话拉回来慢慢做思想政治工作。
吴邪忽然连踢带打地推他:“你走!你走!你走!”手底下带着恨,那是真打!
挨了几下,袁野也是急了,七手八脚地和她撕扯。
废了半天的力气制住吴邪的一双爪子,袁野才看见:妹妹哭了。
那么委屈、那么难过、受伤的小猫咪一样又疼又怒地张牙舞爪。
他从来都是哄她笑,他从来不忍气她哭。
袁野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说:“娃娃……”期期艾艾的神气。
她说:“你走!”割袍断义的恼恨。
十八岁的帅男孩没栽过跟头也没在女孩面前丢过这么大的脸。
于是袁野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了。
一脚踏出吴家大门,他就后悔了一辈子。
天快黑了,袁野双手插兜在院子里面无目的地瞎逛,心里乱成了一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齐麟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蹿出来蹦到袁野跟前,顺手塞给他一瓶二锅头。
他说:“哥,喝口,冷……”
哥儿俩难兄难弟似的蹲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一人一口喝着最廉价的白酒,沧桑得跟对真老爷们儿似的。
正月里风冷,刮得人脸生疼,只剩胃里热辣辣的,烧得慌。
袁野语带埋怨:“我不在家,你就由得她胡闹,也不管也不劝。”
齐麟叫起了撞天屈:“你在家时跟人家扛着劲儿,怎么才走了四五个月就全赖到我身上了?再说她鼓捣那东西我又不懂,都插不上话。”
袁野不乐意了:“你不懂怎么兑鼓原子弹还不懂她要舍身出家吗?出了事你也不想想办法,净推卸责任。伟大祖国指不上她的儿子尽忠职守了。”
齐麟理直气壮:“尽忠职守是跟敌人玩命。咱跟咱妹妹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哥你上纲上线得太过!我觉得你这回神经过敏了啊。”
袁野让他气得直挠头皮:“合着你是不准备帮忙劝了是吧?”
齐麟慢条斯理地说:“哥,你要上天,袁叔叔不乐意,我们帮你说好话。我要下海,我妈不放心,你也跟着劝过。可怎么到咱妹妹这儿,你就不能成全了她呢?”
袁野瞪他:“那能一样吗?”
齐麟无视他哥毒辣的目光自顾自地饮了一口白酒,悠悠地说:“怎么不一样呢?你不觉着,就咱妹妹那脑细胞富裕的,不研究个把原子弹也叫屈了才了。你要是让她干个不费脑子的工作,就她那么多心眼儿指不定惹出什么娄子来呢。是吧?”他甚至打个酒嗝,“往开处想,原子弹除了平常没啥用跟背包、袜子差不多也算国防必需品。娃娃弄这个也不犯法也不丢人。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哥……你就随她去吧……”
袁野恨恨地把酒瓶子夺过来,一口都闷了下去。
齐麟在一边不咸不淡地问:“那你还有什么法儿?”
袁野心里头那个堵啊,好像什么都堵住了,难受的是他说不清是让什么堵的。
那天,哥儿俩都喝多了,搂在一块儿蹲旮旯哇哇地吐。
半夜让各自爹妈拎着耳朵数落着回家洗脸睡觉。
袁野模糊里觉着,吴邪一边帮他和齐麟拿热手巾擦脸,一边劝叔叔阿姨别生气。
很乖巧的样子,依旧是他最贴心的小妹妹。
漂亮又可爱。
仿佛一切烦恼都是南柯一梦。
头晕,他乐。
二十七岁的袁野觉得些微眩晕。
再睁开眼,却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白色的病房、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
云朵一样的纯净颜色里突兀地有一块天空般的蔚蓝色人形块。
特眼熟。
定睛一看——他的中队长李成林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眼前。
袁野一跃而起,标准立正。敬礼!
于是那边也立正还礼。
病房里,两个人军姿挺拔地大眼对着小眼。
非常尴尬。
李成林同志陪过负伤的战友、安排过残疾军人,亲眼目睹上级怎么办理因公牺牲的案例。但是他没接触过这样的。他最好的下级正人模人样地站在他眼前,看上去随时能一飞冲天的状态良好。
他却被告知这孙子也就徒具人形,其实里面血都煮开了好几回了,肠子肚子都快烂了,总之,这人是完全不能使了。
最要命的是,一帮衣冠楚楚的大夫拿着一堆化验单不厌其烦地给他定义:袁野也就剩下几年的活头儿了,他会非常痛苦地被病痛折磨,最后无助地在盛年死去……
而那白纸黑字上的死人袁野,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龇着六颗牙朝他笑。
落差太大了!
预备了一肚子说辞的李成林同志毫无预警地红了眼窝子,他饱含感情地询问这个不幸的年轻人:“他妈的!才离开老子视线一个礼拜,你这浑球是怎么把自己整成这样的?”
袁野噎住,说来话长。
其实他自己也经常有出离的感觉,请假出来才一周啊,做梦一样,他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记得,半个月之前他收到了吴邪的信。
这是袁野军校离家起,他家娃娃给他的第一封信。自从吴邪特招去大学之后他们就很少见面,即便是逢年过节见了,他们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说:“你好。”相敬如宾的兄妹。
他们怄了一场看不到摸不着的气,为期八年。
八年,抗战都胜利了。八年,阿富汗都让美国占了。八年,齐麟都混成老海鸟了。
八年后,袁野再收到的来信不再是粉红芳香的桃心形状。雪白厚实的信纸叠成规矩的长方,是吴邪的风格——严谨的科学作风。
展开雪白的信纸,袁野居然有些忐忑。
她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哥:
我想家。我想你。特别想……
娃娃
干净的信纸上明显几处斑点模糊的痕迹。自是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了。
蓦地,那几点泪水的痕迹仿佛硫酸飞溅到袁野心口,腐蚀烧痛的感觉迅速漫涣胸臆。
袁野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明白,他们用了十三年的时光共同成长,即便后来八年从中隔断互相生疏。遇到风吹草动,哪怕只看到湘江旧迹,他还是会惊悸不安,浮想联翩。
他就是忍不住心疼她,冤孽一般,纠缠追索。
她只需只言片语就让他心头荒草泛滥,不可遏止。
于是一周前,袁野敲开了李成林办公室的门,踌躇地问:“可不可以请几天假?”
李成林同志一时糊涂油闷心,张口说:“好!”
为了这个“好”字,李中队长追悔莫及地站在医院大院里正反抽了自己十个大嘴巴。
得亏人模狗样的吴邪和杨卓一起作证说这位同志是痛失爱将一时急火攻心举止失当。神经科的护工才收拾了紧身衣和堵嘴用的骨头回去安歇。
吴杨二人合力平息风波一段。
那自然都是后话。
总之袁野得了假是收拾收拾包袱就去了吴邪的基地。
走之前,他给吴邪回信:“哥去看你。”
在路上,袁野还想:我和信谁会先见到娃娃?
然后他就笑了,有点孩子气的那种:娃娃不怕哦,哥在。
成年的袁野自信满满地认为事情终究会好的,好像很久以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天崩地裂般恐怖时刻,他给她含自己的食指,她就肯安心酣睡。
从此天下太平。
他还是袁野,她还是吴邪。
纵然世易时移,又能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