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雨夜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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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对自己的第一次记忆最深刻。九一年八月十三号,是我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县公安局刑警队第一天报道的日子,当天那个让我既惊奇又兴奋、还有点惭愧的雨夜经历至今依旧深深印在脑海里,回想起来犹如就在昨天……
第一天报道,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个只有两间房子的刑警队办公室,就随王玉胜指导员下驻濮镇派出所参加市里举办的“龙乡杯”破案竞赛,负责濮镇战区相关六个乡镇的刑事案件的侦破和追逃工作。第一天上班就可以参加严打行动,我对前景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想象。
傍晚,一场暴雨把几天来的闷热冲刷干净,天气凉爽下来。我们把办公、食宿等事宜安排完毕后,镇派所在临近的饭店里为我们严打工作队一行举行了接风晚宴。当时还没有禁酒令,所里的同志在宴会上给准备了一箱白酒。我没报到前就听说刑警队里的人很能喝酒,果然王指导他们酒量也很大,喝酒也很快,用能盛二两的小茶杯倒满之后,两三口喝干;不到两个小时,一件白酒很快喝光,然后上饭。吃完饭回到所里,简单洗漱后借着酒劲吹会牛皮,各自睡觉。难道刑警下来搞严打就这种工作方式?我暗暗有些失望。我多么希望能吃完饭以后马上组织行动,也好威武地开着警用摩托,拉响警报,英勇地和犯罪分子搏斗,那才叫英武。
刚毕业的警校生都会和我一样,有一种英雄情结。穿上警服,在群众感激和同龄人羡慕、姑娘们欣赏的目光注视下,押上低头丧气的犯人走上一遭,然后电视上、报纸上用足够的画面和篇幅报道着自己先进甚至荡气回肠的英雄经历,就算是牺牲又有何惜哉?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明白那只是青春的热血梦想。
我们这支队伍里不缺乏英雄气概和热血梦想,只是日复一日的平淡普通还有些琐碎的生活冲淡了它的浓度,转化成普普通通的走访、司空见惯的调查和受害群众的悲戚感染之后的焦灼,变成了举起酒杯长叹一声“天凉好个秋”的无奈;刑警的日子就象当天雨夜生活的开头——普通而琐碎。
失望中躺下,躺下之后暗暗叫惨。几个老同志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已经熟悉这样的生活,倒下去没两分钟,各种声调的呼噜如雷般从身边响起,竟然压盖住窗外如注大雨的“噼吧”声。我本身就有择床的毛病,加上如此响亮的鼾声,我躺在床上不停地“翻烙饼”久久无法入睡。折腾了半夜,我刚刚迷迷糊糊,一阵急促的叫门声又将我惊醒。我听出来是派出所老郭所长的声音,就起身披上衣服去开门。这时,刚才还鼾声如雷的王指导马上就醒了,折起身问我是谁,我边开门边答:“是郭所长”。
打开房门,郭所长领着两个浑身淋个水透的报案人走进来。王指导对二人进行了询问,原来是东阳县贩运粮食的兄弟二人,因为躲避大雨被误了行程,夜里一点多钟等雨小了才开着自己的“东方红”牌五零型拖拉机从西濮县向东阳县返回。途径我县杨庄乡王店村路段时,突然分别从路两边的树后窜出三个人,其中一个为首的把一辆自行车猛地塞到拖拉机的左前轮下面,然后大骂着伸手拉下柴油机减压阀,把拖拉机强制熄火。另两个人带着很浓烈的酒气围过来恶狠狠地将兄弟两个拉下车,抡起手里的木棍对二人背部、身上不住乱打。惊慌失措的兄弟二人缓过神:遇到劫匪了!兄弟二人拼命抵抗,一边撕打一边挣脱着向路边地里逃跑,找到一个小坟头后面藏起来。见兄弟二人跑开,三名劫匪用摇把将车重新发动,将拖拉机和随车装的五千余斤小麦等一宗价值近万元的财务劫走。据弟弟补充,他们在地里的隐藏的时候,看见三名劫匪开着拖拉机前进了约一百米,停了一下,又有两个黑影从路边窜出爬上拖拉机。然后拖拉机继续往前行驶了一段就拐往一条南去的道路越走越远。二人这才从地里爬出来,步行来到派出所报案。
就在王指导询问情况的时候,刚刚还在旁边熟睡的陈副队长等人已经悄然起床穿衣。大家默不作声地外出方便、洗脸,然后回来把自己的包拿在身边。郭所长看到外面的雨还在淅沥,就主动将本所的司机叫过来,把所里新买的“金杯”警车发动着,随时等着命令就可以马上出发。
王指导了解完情况,向陈队长望了一眼说::“看看去吧”,大家就随着王指导一起挤进“金杯”面包里,在受害人的带领下奔赴发案现场。我的心重新兴奋起来。
第一现场位于濮镇和杨庄乡的界桩东二百五十米处的公路上,路北离王店村约有二百多米;西面一百米是一个公路局的养护站,当地人称为道班。经雨水冲刷,公路上除了留有作案用的一根木棍之外,其它的痕迹早被冲的一干二净。空旷的夜晚、空旷的现场,我又开始有点失望:作案人为什么不留下点什么烟头啊、指纹,或者是件衣服什么的,我也好象福尔摩斯一样大加推理一番,然后判明真凶,显示显示咱受过的专门训练的警校生的业务素质。
王指导简单巡视了现场以后就命令司机小黄驾车往作案人逃跑的道路上追击。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通往南辛乡的乡村道路,当时所谓的乡村道路,就是用碎砖块硬化了一下路面,不下雨就很难走,一下雨到处是坑坑洼洼。面包车走不多远就被泥窝陷住,我们只能下来在后面推车。面包车的轮胎打着滑一点一点往前爬行,四溅的泥水无情地向身上喷溅;等我们把车推出泥窝,身上就只有屁股那块的衣服还是干的。就这样我们边推边走了六七公里,来到了南辛乡驻地的十字路口。虽然身上的衣服湿了,但是艰苦重新唤起侠勇的自我描述,我大脑高度兴奋地分析起作案人可能逃跑的方向。
这个十字路口,有一条往西的柏油路,经乡政府门口通往濮镇方向,是油田援建的一条主干道。如果犯罪分子走这条道返回濮镇,其实等于围着现场绕了一个四分之三圆,又回到了案发区域;如果受害人报案,附近肯定有警车过往,犯罪分子显然不会往这个方向逃窜;另外还有一条往南去的生产土路,刚刚下过暴雨,开着车过去几乎不可能;那么作案人只有一条路可走:往东上黄河大堤,然后南可奔西濮,北可下东阳,也可以下堤过黄河浮桥逃往山东省隐匿。
我们往东追了两里多地,就上了黄河大堤。面包车上了堤口就停下来,我陪着王指导下车观察一下四周的动静。雨不停地在下,站在大堤望四周望去:周围夜色茫茫,空旷的田野笼罩在如烟雨幕里,远处的村庄只是一滩滩蒙蒙的阴色散落在不同的方向,田地里阵阵蛙鸣,愈发显得夜的寂静和安详。
王指导见四周没什么情况,就转身上车指挥着小黄往渡口的方向开去。往前走了不到两公里,就到了往浮桥拐的堤口。下来大堤,面包车沿着曲曲弯弯的石头路颠簸。在绕开一个大弯时,车灯划过之处,突然看见旁边斜差出来的小道上出来两个骑自行车的男子。这两个男子显然也看到了警车,自行车晃动了几下后就停在那里。陈队长喊了一声“停车”,面包车立即滑行过去贴近小路口停下。小黄打开警灯的侧光照着他们,陈队长拉开车门率先下来,这时两名男子见状“唰”一下撩开自行车,折身向身后的一条小渠跑去。
警车和自行车相距也就是五十多米,我们当时浑身上下湿透,裤子紧裹着大腿迈不开步,脚下一步一滑,我觉得这五十米比学校的四百米跑道都长。等我们跑到小渠旁边,哪里还有那两个人的影子。王指导气喘嘘嘘地从后面赶过来,焦急地说:“赶紧追,跑不远!”我反问他:“往哪个方向追?”,王指导果断地往右一指急促地说:“往没蛤蟆叫的地方追啊!”——青蛙有个特性,一旦有什么动静把它惊动就立马跳进水里停止了鸣叫。
果然,在小路的右手,小渠里没有一个蛤蟆在叫;而往左边听就有蛤蟆在不紧不慢地叫着,我们几个马上沿着渠帮向右面追了过去。我刚警校毕业,身体素质比几个老同志好,跑在了最头里,手里的手电随着我身体的起伏而摇荡。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拌,我一头栽倒在地。好在当时反应比较快,就在倒地的同时,我顺势一脚把那个蜷在脚下的黑影蹬翻,然后就地一个侧身,捞住一条胳膊,拉臂、别肘、跪压,将那个人反拧起来。
我反拧着这个家伙走到警车,正想把他带上警车,陈队长一把将他扯下来,摁到地下,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头发,用手电照着他的脸喝问到:“叫啥?!”
“温二军”
“哪的?”
“杨庄小屯的。”
“拖拉机呢?!”
“啥?”
“拖拉机?”
“啥拖拉机?”
“别装!说!拖拉机弄哪去了?”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俺爹病了,我去给他抓药!”
“别胡说。抓药用跑五里地?等你回去啥病不给耽误了!”
“不是,是我给俺姐姐家送信,俺爹让她回去。”
“胡说,没见过不管病人先送信的。说拖拉机,胡扯没用!”
“我真没见拖拉机。”
就在陈队和温二军僵持的时候,王指导过来轻轻拍了陈队一下,说了声走吧,陈队就不再追问,将温二军交给我押上车,其它几个同志过去将两辆自行车也塞到面包车里。面包车重新发动起来,此时我听着发动机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雄壮和激昂起来。我心里这个激动呦:第一天上班就抓住了犯人,而且很可能是作下万元抢劫大案的一条“大鱼”!一路上我心里是一阵阵的狂喜,一边紧紧拧着温二军的手腕,生怕一撒手他会跑了。回到派出所,温二军的手腕上已被我拧出了一个红印子。
这里补充一下,我们通常看到影视里的审讯是这样的:在审讯室里,犯罪嫌疑人坐在约束椅上,两边站两个警卫或者是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一盏大灯照着犯罪嫌疑人的脸;对面的审讯台里坐着三个着制服的警察在义正词严地谴责着嫌疑人的犯罪行径。这样的审讯方式我们只是配合电视台补拍案件镜头才用的,更多时候采取的就是陈队刚才这种审讯方式。
陈队的审问方式叫就地突审,也是我们这些长期在农村工作的一线刑警大量采用的行之有效的审问办法。犯罪嫌疑人刚被抓获正处于极度恐惧和慌张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就算嫌疑人想抵赖,惊慌之下瞎话也编不圆,所以立即开展讯问,效果非常理想。我在以后的实际工作遇到的最成功的就地突审就是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在嫌疑人的床上三分钟之内突破了案情。那是一起蜂农被盗十五箱蜂王浆的案子,发案后有特情举报本地农民胡某和于某有重大作案嫌疑,但是特情没能提供更多比较扎实的证据。我们晚上在胡某家中将其控制,就在他床上开始了突审:“我们是公安局的,你起来跟着找于某去!”
胡某就开始穿衣服。我们接着问:“知道啥事不?”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跟着于某干得很多咋地?再问你一边,知道啥事不?”
“知道,抬人家蜂箱了。我就跟他这一回。”
“抬了多少?”
“十五箱。”
“您几个抬的?”
“五个人。”
“蜂箱还有不?”
“有。”
“放哪儿了?”
“于某他内弟家。”
“咋着放哪儿的?”
“于老二开着‘三马车’跟着去了。”
经过连夜行动,涉案的六名嫌疑人全部抓获,作案工具和被盗财务也悉数追回。
回到所里已经是夜里四点半了,王指导安排我先看管一会嫌疑人,他们几个老同志先去洗洗。我被兴奋焕发出来无尽的精力,把温二军带到办公室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审问。
我把预审教材里教的那些知识全部拿出来对着温二军进行了好一番攻心冲锋,温二军终于开口了:“拖拉机的事是吧,是俺几个干得。我知道到这里不说也过不去关,我给你说吧。”
“那你说吧”我禁不住心里暗暗窃喜,还是强忍着不把喜悦写在脸上表露出来。
“拖拉机是俺三个干的,现在车在姨夫家麦场里藏起来了,天明我领着开回来。”
“同伙都有谁?”
“就是刚才跑的二华仔俺三个。”
“不对!到底几个同伙?”
“真的俺三个。”
“后来上车的哪两个不算呢?”
“没有。人家是凑车的,没下手。”
我稳了稳情绪,拿出纸和笔,又让温二军重新交待一遍同伙的名单。然后认真地记录下同伙的名字、住址和进行个人辨识的特征。温二军交待的和头一遍一字不差,我忍不住把温二军反铐起来,兴冲冲地跑到宿舍找到指导员,高兴地说:“指导员,案件破了,就是这个家伙!刚才跑的那个家伙也是个同伙。”
王指导回过身看看我,淡淡地说了句:“听他胡说。快去洗洗吧,我过去看看。”我的心一下凉个半截,刚上班也不敢顶嘴,只能说了句“行”,但是心理还是不服,也不去洗脸,就挂着一脸泥巴跟着指导员过去审问。
指导员过去也没坐,直接问温二军:“偷羊还没得手吧?”
低头不语。
“住过没有?”
“住过两次。”
“咋处理的?”
“一次罚了二百,一次拘留了十天。”
我实在憋不住,气咻咻地问温二军:“那拖拉机的事咋回事?”
“我没有。是您一直问我拖拉机的事,我不说怕您再审我。”
“你不是说天明还要去你姨夫家起赃去吗?没有的事你瞎说啥。”
“俺姨夫是村长,我觉得他可能在你们这里面有熟人。见了他也好给你们说说情,看能不关我嘛。”
我操,被耍了!我当时不知道脸该往哪搁。王指导接着问:“刚才的瞎话还能再编一边不?”
“不编了。”
“不编不行,”指导员说着一指我:“把你刚才记得的同伙名单拿来,明天按这个抓人。”
“别!千万别这样。胡咬人家要落一辈子仇家!”
“不行,你既然咬出来了我就得抓。把刚才编的瞎话再说一边,给他录上口供。”
“叔叔,我错了。我不敢再编了。”
“不编不行,你再说一边!”
还有逼犯人说瞎话的警察呢,在警校无论如何也学不到这一点。指导员说着就要往外走,温二军“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带着哭腔喊:“叔叔,你回来。我给你说实话。你别走叔叔,我啥都说。”
指导员这才转过身,问:“跟你出来的是谁呀?”
“俺弟弟。”
“这是第几次下夜?”
“第三次。”
“羊都卖哪去了?”
“俺村有个牲口贩子,都给他了。”
“卖了多少钱?”
“一次三只,一次四次,弄了四百块钱。”
“就这些?”
“对,就这些。夏天吃羊肉的少,干得也少。”
问到这里,王指导就安排其它同志给温二军形成文字材料,天明将温二军和那两辆自行车移交派出所处理,让我去洗澡休息。躺到床上,先是愧疚了一阵,后来又对王指导很轻易地判定温就是个偷羊的小偷产生巨大疑惑:他是靠什么判断出来的呢?
我躺在床上,见指导员还没睡着就问他:“指导员,你咋知道温二军是偷羊的?”
“你知道盗亦有道不?”
“不知道。”
“这个成语本意是说强盗也有自己的道理。咱们给它曲解一下,可以理解为小偷也有规律,掌握他们的规律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了。小偷有白天作案的,也有专门晚上作案的。白天作案的又分为三种:一是专门溜门别锁的;二是在集市上掏包的,黑话叫‘钳工’;还有在公交工具上掏包的,在公共汽车上偷叫‘蹬小轮’,在火车偷叫‘蹬大轮’;晚上出来作案的行话叫‘下夜’,‘下夜’的道道是干啥活准备不同的作案工具,比如偷拖拉机的,出门作案要带上一个摇把和一小桶柴油;偷摩托车的拿的是自制的T型起子;专门偷猪的作案时带一根长竹竿就可以了,猪这个畜生,你只要打它的后屁股门子,它就傻乎乎地一个劲往前跑,直到累死算完;偷牛的都是开着三马车(俗语,指农用机动三轮车)出来,因为牛跑的慢呀;这个偷羊就比较麻烦,不仅要有两个人,还要带三样东西:要有手钳子用来绞断羊圈的搭扣,还要有把刀子,因为怕羊叫惊动主人,他们进去后都是一个人握紧羊嘴,另一个把羊当场杀掉,杀羊的时候怕溅自己身上血了,一般要带一个编织袋搭自己身上。那天温二军的自行车架上就是这三样东西,所以他就是出来偷羊的。之所以说他还没得手,是编织袋上没有新鲜血迹,干血不多也说明最近干得不多,不是个大治家(方言,指专做大事的人),交给派出所处理就可以了”。
噢,原来如此啊!我为自己的毛躁后悔起来。突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怎么能看出来这个人‘住过’没‘住过’?我正要发问,指导员那边鼾声已起,看来这个问题要留待以后解决喽。
午十点,我被陈队叫起来,洗洗脸就郁闷着跟大伙去昨天的那个小饭店吃饭。老板忙活了好半天才馏好馒头,煮了稀饭;煮饭中间,老板将青辣椒和咸菜丝拌在一起准备当菜。准备上饭的时候,王指导坚持再炒两盘鸡蛋。老板有些迟疑,耐不住指导员的坚持,只好又给炒了两盘菜。当时我对王指导的做法有些腹诽,工作久了,才知道这也是当刑警的生活经验。
刑警身上有很多教科书上学不到的智慧:像夏夜里追捕靠青蛙叫声可以辨别犯罪嫌疑人逃窜方向、往花玻璃窗子上撒点水可以监视到屋内动静、把对讲机天线说成新型电棍进行押解、在院子里打狗撵羊诱使嫌疑人自己开门出来、调查大人之前先询问一下孩子等等等等,这些自己发明出来的非主流小智慧却往往在实际工作中起到大作用。就像吃饭,当刑警的放下这顿的饭碗,谁也不知道下顿饭会在什么时间吃,所以就尽量地把眼前这顿饭吃得好一点、饱一点,一旦有紧急情况来不及吃饭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吃亏。我当时没这经验,吃了几次亏以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吃完饭回到所里,技术员坐着队里唯一的吉普车来了。那时候队里的技术装备也就有两部相机,三套银粉盒子提取指纹和一个灌注石膏的杯子,所以现场勘察得有点粗糙,到了现场记录一下方位,拍几张概貌照片,有细微痕迹的拍两张细目,提取一下物证便可以结束了。
我看到这种简陋的设备和轻率的现场勘察方式就更感到失望,一个专破大案的精英队伍怎么没有一点像样的专用设备,就像行走江湖的大侠没有精良的独门兵器一样,如何才能提高自己的战斗力?虽然不敢设想技术员象电视剧里的那种神奇特工一样破案工具一应俱全,起码也要有显微镜、白手套之类的专业行头吧?这种小米加步枪的作战武器怎么对付得了现代化的犯罪分子?还有那辆破吉普车,车篷是四下跑风漏气,顶上一盏警灯还不会转悠,就这车也能用来追捕?
中午十一点半,勘察完现场,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就在我们的住处召开了。我为案情分析会准备了一套精彩的发言腹稿,期望能挽回点昨天丢失的面子。可是在会上根本没让我发言,指导员和陈队长根据现场分析很快决定将参战人员分成三组:一路由陈队带领去杨庄派出所排查这几个村里的重点人口,并提取照片由被害人进行辨认;一路去南辛乡找护堤员和浮桥的守护人员进行座谈;重点安排一路人员跟随王指导到中心现场附近进行走访。
我和陈队开着“长江”750偏三轮摩托去了杨庄派出所。杨庄派出所的王所长接待了我们。王所长边给介绍治安情况边不停地请求我们一定要下点劲帮他破了这起全县最大的拦路抢劫案件。那个时期的派出所长大多是军转干部,虽然有的在业务上不是很纯熟,但是政治素质和工作责任心之高确实让人感动:辖区里的案件看得比自己的家事重,千方百计地请我们这些刑警去他那里破案。
王所长把附近几个村里的受过打击处理的人员照片全部拿来,经受害人辨认都一一排除;王所长不甘心,又将这几个村里的常住户口本抱出来,让受害人逐人辨认,还是没有发现体貌特征上和作案人相似的人员。我们只能将受害人送走,请他们回家等侯。
吃过饭,我跟着陈队长下去摸摸情况,由于我们那辆“长江”偏三上安着警灯,王所长又从乡里借来一辆挂地方牌照的两轮摩托。我对这种安排很满意:刑警嘛,自然要穿着便衣,到处秘密暗访,这才显得神奇。
我和陈队开着两轮摩托来转悠了好一大圈,所到之处也就是访问访问群众问几个昨天干什么去了、晚上见没见醉酒的人逛游之类的问题,或者是找亲戚、朋友套几句近乎之后,问人家是不是见啥可疑情况了吗,写到书上就是浪费篇幅,此处就不记也罢。
走访一下午也没什么收获,到了晚上七点多,附近的村子里陆续有炊烟升起,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陈队这才开车带着我来到一个距现场不远的路边烟酒门市。陈队进来后直接走到里屋,老板也随着进来。借着灯光,我打量一下老板:老板三十多岁,脸膛有些黑,留着两撇小胡子,胳膊上纹着一条龙。他们二人互相敬了一根烟,客套了几句,陈队清了清嗓子问:“最近听说啥事没?”
“是昨晚路上的事吧?”
“你咋知道的?”
“上午见你来看现场,才知道有人上路了。”
“附近有这样的小孬孩不?”
“不多。有几个登轮子(指在公共汽车上掏包的小偷)的,从这里下过车,咱这几个村还算安稳。有个事我觉得可能和这事有关,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啥事?”
“前村卖豆腐的今早在路沟里捡了辆自行车,听说车子很新,我觉得可能是昨天那个事上留下的,找找呗。”
“卖豆腐的叫啥?”
“前村就他一家磨豆腐,好找。”
“那我先走了。”
陈队很快结束这场有点隐晦的谈话,告辞出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往桌上留了三十块钱,老板笑了笑,也没吭声。
神秘!又不神秘,因为我一直跟着去的,就是一间屋子里,两个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可能和案件有关的话,回想起来这样的场景去配神秘的工作一点也不出彩。如果是象电影里那样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一个烟摊上,双方警惕地四下张望一下,装作买烟一个人掏出一张纸条,另一个接过纸条揣起烟卷,然后快速分开,这才叫精彩的接头镜头。不过,门市部老板的形象符合我对“线人”的想象。
门市部老板就是我们所说的“特情”。按照工作要求,每个侦查员手下都有数名自己领导的“特情”。建立和使用“特情”是一件保密要求极高的工作:选建和领导“特情”工作一旦有失、泄密的情况发生,轻者给我们造成“警匪一家”的负面影响,重的给侦察工作带来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甚至有时候会给“特情”的人身、财产安全带来重大危害。在后面讲述的特大假币案中,由于我们掩护“特情”撤离的方法不得当,造成该名“特情”人身、财产多次遭受侵袭,被迫举家外迁,留下很大的后遗症。
出来门,陈队用对讲机叫来王所长。我们碰头说了说情况,王所长直接带领我俩来到南边的村子。村支书和王所长是同年当兵的战友,王所长坐定之后,村支书边倒茶边开玩笑:“领导啥事?是送礼的多了,让我去喝酒去?”
“哈哈,你不给我送收谁的去。说正事,您村有个卖豆腐的不是?”
“有个。叫李大根,是我旁门的一个侄子。他也没啥事呀,很老实。”
“听说他早起拾了个自行车?我想看看那辆车子。”
“我也听说了,他早起出去卖豆腐在路边沟里看见的,前轮都扎坏了,车子不旧,修修还能骑。”
“把他叫到你家,我问问他情况,自行车可能和昨天路上的案子有关。”
“那行。你喝水吧,我给你叫去。来的时候把车子还推过来不?”
“推过来呗。”
不大一会,村支书就伙同一个男子拎着一辆自行车的前把进来。我们仨围过去察看这辆自行车:这是辆“飞鸽”牌二八男车,有八成新,自行车架梁中间系着一个自行车方兜,方兜中间是四块不同颜色的布料拼的一个菱形图案,后车架用绿色塑料条缠护起来,说明主人对这辆车子相当爱惜;只是车前叉已被压断,前轮胎撞成麻花状。从形状上分析和被拖拉机压过非常相像,很可能就是昨晚歹徒用来作案的那辆自行车。我们决定提取这辆自行车,以车找人,破获此案。
我们拉着自行车回到杨庄派出所,夜幕已完全降临,去南辛乡路访的几个同志已经等候在派出所院内。我们刚到王所长的办公室坐下,就听院子外面传来王指导的笑声。我出门迎接,只见王指导笑呵呵地搂着一块抽调来参加“严打”的信访股王股长斗着嘴进来。王股长和王指导不仅同姓,而且是老同学,茶余饭后常见两个人斗嘴。王股长早逝华发,爱戴顶帽子护短,只有指导员才敢摘掉王股长的帽子目测一下脑袋亮度。刚才进乡院时门口有些黑,指导员又让王股长摘下草帽照亮。
指导员一边和王股长说笑,一边召集大家开了一次案情通气会。通过几个案件的分析会我发现一个规律:如果案件侦察进行得比较顺手,案情分析会开得就比较轻松:大家围坐在一起,把当天了解到的情况互相介绍一下,中间时不时掺杂一些遇到的奇闻轶事,笑声不断。如果工作不顺,案情分析会就变成了只见烟雾、不闻人声的另一种场面。
王指导他们先发言,他们了解到一个消息:路边那个公路局的养护道班,平时就有一个门卫看院,房子一直空着。前一段有个外县的工程队在附近干活,就住在了那里;工程队从外县带来一批临时招收的青工,这批人的成分相当复杂。施工中间就有个别青工夜里翻墙出去,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滋事。最近工程将近结束,这批青工也开始陆续返乡,存在临走干一把的可能。据门卫大爷讲昨天下雨气温比较凉爽,不到十点他就锁上大门睡了,当晚还有八名青工在院内居住。到了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大门响了一下,大爷还以为是风刮的响动,也没在意转身又睡了。后来王指导又去找工头,工头天不亮就去县里结账还没回来。计划今晚再去拜访工头,务必将八人的名字和基本情况弄清楚。
我们把这辆自行车的事向大家做了说明,接着去南辛乡路访的同志介绍他们访问到的情况:为了防止雨后大型车辆碾压堤顶,河务局在我县和西濮县分界处建了个简易的卡子。遇到雨天,护堤员就关闭卡子。昨天夜里不到两点的时候,确实有一辆拖拉机从这里驶往西濮方向。当时,护堤员起初不给他们开锁,这两个人声称是附近村里的农民,而且态度很凶,护堤员就一个人,怕他们动粗就只好放行。护堤员反映出来的那两个人的体貌特征和拖拉机的特征都与受害人的陈述十分相似,只是人数上有所不同。王指导听到这里,抿了一下头发,说:“运粮食的车在下雨时都会搭上篷布防雨,如果有人坐在车斗里,也会钻到篷布下面躲雨,这样从外面看不到车斗里有人。从时间段、体貌特征、逃窜方向讲,这辆拖拉机的嫌疑最大,赃物很有可能已经被转移西濮境内,我们在本地排查时要注意在西濮县有居住点或者直接关系的人员情况”。
案件轮廓很快被清晰地勾画出来:作案人当晚酒后骑自行车到达现场,一前一后分两点埋伏在公路旁边,就地取材当作工具实施抢劫;鉴于作案时未使用蒙面工具、不怕暴露自己的体貌特征,作案后驾机动车携带赃物向县外逃窜,分析作案人应该是在本地居住、逗留过的外地流窜人员。道班内那个工程队里的青工就被列为调查重点。
吃完晚饭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我们分为两组继续干活。一组沿公路对所有的饭店逐家排查,另外一组去道班把工头和门卫大爷请到派出所座谈。
半个小时以后,工头和门卫大爷被请进派出所。门卫大爷见到我们提取的那辆自行车后就觉得眼熟,但是每个青工来的时候都要自己骑车带铺盖,车子太多,一下子说清是谁的也不大可能。我们请工头辨认,工头也觉得眼熟。我们又请来另一名工人辨认,那名工人看到自行车之后,说话立马变得迟疑起来。我们从他忽阴忽晴的表情上判断:他知道车主人!
陈队悄悄拉了一把工头,做了手势,他们就一起出去来到院子。十分钟后,陈队进来把我也叫到另一间办公室,这间留给工头和这个工人单独谈话。
时间在表针的“滴答”声流去,王指导和陈队静静地坐着,我知道他们是在等隔壁谈话的最后结果,这一刻其实就是风雨降临前的沉闷,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半个小时以后,案件获得突破,那名工人终于说了实话:昨天晚上八点多钟,同室工人连文胜就是骑着这辆自行车邀请了四名同乡外出喝酒。当时走的时候还说要带些食物,可是一直到第二天早起,他们五人竟然没有一个回来。到了上午我们勘察现场时,这名工人就有所怀疑。晚上在派出所又见到那辆熟悉的自行车,一切都明白了——昨天那个事就是连文胜他们五个干的!
由于工头和那名工人只能提供连文胜一个人详细地址,抓捕连文胜就成了突破本案的关键所在。我们马上租了一辆跑客运的中巴车赶往西濮县。到了西濮县,当地派出所的同志一介绍情况让我们大失所望。
西濮县连家寨位于黄河滩区。滩区村有个特点,家家都先堆一个很高的土岗子然后建房,主要是防止黄河汛期水大漫滩,冲毁房屋。村里一直没有通电,当地的群众为了乘凉还保留着在院子里睡觉的习惯。如果我们夜晚进村抓捕,村里的狗一叫,连文胜被惊醒以后,完全可以站在岗子上观察我们的动向,等不及我们接近他家就可以逃之夭夭。而白天进村更危险,黄河滩区的民风剽悍,连文胜仅亲叔伯兄弟就有四十个之多,我们不仅带不出来人而且有遭到围攻的危险。据西濮县公安局的同志讲,他们几次进村带人都是遭到围攻后无功而返。为了确保抓捕效果,王指导和陈队商议后决定暂时中止行动,等待时机。
我是第一次听说公安去抓人还有被围攻的时候。那些老百姓不是都怕公安局的民警吗?刑警腰里不是还有手枪吗?还有因为害怕围攻而放弃抓捕行动的事情?
按照我国法律:如果群众仅仅是出于各种原因把执行任务的民警围困起来,就算是中间有些言行出格一点那也只能算是治安案件;治安案件的过错方叫治安管理处罚相对人,不能叫犯罪嫌疑人;民警的枪不能指向这些群众,因为按照矛盾划分,治安案件还归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范畴;对于类似的事情,我们民警只能采取克制冷静的态度,避免直接和群众发生引起影响社会稳定的重大冲突。
抓捕机会终于在三天后出现。我们上午接到当地派出所同志的电话,他们了解到一个消息:今天晚上,连家寨有一户人家过喜事,请来了戏班助兴,晚上还要有唢呐表演,我们的同志趁群众看戏的机会悄悄化装进村不至于引起警觉,然后再伺机抓捕,成功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当晚八点,等村里的唢呐开始响起以后,我们和当地派出所的同志悄悄走进连家寨。我们混杂在群众中间,一边装着看演出一边移动着仔细搜索着目标,最后发现连文胜没来看戏。于是我们又沿着一条小路慢慢摸到连家的岗子后面潜伏下来,先派当地派出所的一名同志过去打探一下。这个同志过去站在岗子下面喊到:“文胜,文胜。”
“谁呀?”屋里传来答话的声音。
“我,咋不去听戏去呀?”
“没有。”
“走吧,听戏去吧,我等你。”
“行,这就来。”
连文胜刚走下土岗子,我们一拥而上将其铐了起来,然后捂上嘴拖着连文胜向村外跑去。这时,停在远处的吉普车通过对讲机接到通知后已经赶到村口,我们把连文胜塞进车内迅速撤离到派出所,一场抓捕行动胜利完成。
连文胜的归案,加速了案件的侦查速度。接连几天,我们在西濮县公安局的配合下,相继抓获了其它几名同伙。又在山东省境内追回了被抢的拖拉机,为受害人挽回了经济损失。
案件侦察完毕,我坐下来对自己的表现进行了总结,自己想起了一句背的很熟、也仅仅是背的很熟的一句诗:书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从知识到能力,实践是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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