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泪沿着树根,悄然落到地上,悄然渗入了泥土里。悄然中,一种奇怪的氛围升上来了。
寂静。
突然,老树浑身颤抖起来,颤抖中,伴随着多年以前响过的那种雷声。
在同一秒钟里,老树满树的枯黄叶子,一齐脱落了!
枯叶不是飘洒落地,而是沉重地压向大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压向大地。
地上,卷起了一个枯叶的巨浪,轰的一声之后,平息了。
老树的每一根枝杈都裸露着。
白色的丝囊孤零零地高悬着。
毒蜘蛛仿佛还没有明白过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毒蜘蛛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异样:她右边的四只脚麻木了。她低头去看她的脚。
她看到,四只脚一齐从她的身上脱落了!
脱落的脚无声地向地上飘落。乌黑的脚在空中闪出一丝丝白光。一丝丝白光是一丝丝讥讽的笑。
毒蜘蛛失去平衡的身体,向一边重重地倒下。
你在报复我,报复我的毒雾。
毒蜘蛛肚子上的那道白线在隐隐作痛。
高悬在空中的丝囊,显得那样孤立无援。它一定很冷,很冷。
毒蜘蛛用剩下的四只脚,向丝囊爬去。
丝囊里有我的灵魂,有我的希望。它是我神圣的秘密。它孤零零的,会感到冷。
毒蜘蛛横着身子,困难地爬着。
她终于爬到了丝囊旁边,靠它那么近。它现在不会冷了。
丝囊泛出一道温柔的白光,拥着毒蜘蛛。
毒蜘蛛睡着了。她在等待中昏睡了。
……
毒蜘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才一分钟,又似乎已是一百年。当她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丝囊。
就在这一刻,丝囊开始发生变化。
它在动。在它洁白的表面上出现了数不清的小黑点。这些小黑点在爬动。小黑点飞下来了,荡下来了,飘下来了。
每一个小黑点身后都牵着一根极细的银丝。
这细细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出多么炫目的光啊!
毒蜘蛛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
我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丝囊里的所有小黑点都出来了。他们盲目地乱爬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们饿了吗?快来吧。
所有的小黑点都落了下来,落在毒蜘蛛的背上,丝毫没有犹豫。
啊……
毒蜘蛛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最尖利的疼痛。她的四只脚不停地抽搐着。现在她只有四只脚了。剧烈的疼痛,使她觉得自己快爆炸了。
小黑点们往她的身体里注进了毒素。这毒素能很快麻痹她的神经。
我是你们的妈妈。你们身上的毒素,本来就是我身上的。
很快,毒素在毒蜘蛛身上起作用了。她感到麻木,觉得四只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疼痛已经消失了。然而她的意识还清楚,眼睛还能看。
毒蜘蛛看了一眼老树。光秃秃的枝杈,突然间使她恍然大悟,使她明白了一切。
老树啊,你留下了节疤,而我留下了闪电。
当我把丝囊挂上你的枝杈,我明白你为什么在大风中纹丝不动;当我要离开你,我明白你为什么流泪;当我不想再守着丝囊,我明白你为什么脱落你的树叶,让丝囊孤零零地挂在我的眼前。
毒蜘蛛努力动了一下笨拙的脚。她敏感的脚尖在粗糙的树皮上划了一下。
粗糙的树皮,却给了毒蜘蛛无比细腻的感觉。这是老树留给毒蜘蛛的最后的感觉。
小黑点们蜂拥在毒蜘蛛身上。
毒蜘蛛知道,她的体腔,正在变空。
只要你们记住:我曾是你们的妈妈……
毒蜘蛛在一点点地消失。
不,她是在极度的快乐中,陶醉,升华……
要是我另外的四只脚还在,就更好了……
毒蜘蛛死了,消失了。
一阵清风吹过,轻盈的小黑点们,随风飘散了。
老树孤独地站立着。
在老树的根旁,一个急匆匆想要离开的小黑点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住,回过身来向上望着。
光秃秃的老树。老树的枝杈上,摇曳着空空的丝囊。
瘪了的丝囊像一面经历了战火硝烟的破旗,褴褛而骄傲。
这个小黑点沿着老树的树干,往上爬。
树干上,有一条淡淡的、歪斜的痕迹。这是老树流下清泪的痕迹。小黑点沿着这条痕迹爬了上去。
老树在轻微地颤抖。太阳出来了。
强烈的太阳光,照在小黑点身上,令他眩晕。
小黑点终于爬到了丝囊的旁边。他离丝囊那么近。
小黑点站住不动了。他站住的地方,就是毒蜘蛛消失的地方。
从老树那个节疤的缝隙里,传出了一阵阵低沉的雷声。
雷声过后,老树突然间萌发出了满树的新叶。蓬蓬勃勃,老树苍老而美丽。
有一片新叶,正好挡住了小黑点,投给他一片阴凉。
一个小黑点,将来就是一只毒蜘蛛。
寂静中,太阳开始落下地平线,平静,炽烈。
夕阳把它浓浓的、毛茸茸的余晖涂在老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