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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乔苏回到巷子里的辰光,满心恼怒,却未曾掉一颗泪。换了平素,她必是将可怜一装到底,为博同情,在男人跟前梨花带雨一番。可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不愿在那个切掉她手指的“仇人”跟前表露出软弱的一面。事实上,乔苏也明白,贵生不是她该恨的人,要恨也得恨潘小月,但她潜意识里却早已将他当成自己人,所以被他伤害之后,便视为背叛,有了这样微妙荒唐的心思,怨气也随之加重。
  
  贵生跟在后头,一言不发,直到她走进巷底一间酸气熏天、阴沟边全是冻结的尿液与洗脚水的住所时,方才停住脚步。
  
  “今晚老娘这个样子,做不了生意的,你也不用看着了,要逃也不是这个时候,总得等伤好了以后再逃。”
  
  说罢,她气呼呼地踏进去,刚要关门,却被他抓住门沿,两人瞬间有了僵持。他一声不响,自兜里拿出两件东西,放进她那只完好的手掌心里,遂转身离去。
  
  她捏着那东西急急进屋,点灯看了,系金创药与熊胆油,俱是拿米黄的陶瓷盒子装了的。她一屁股坐在弥漫臭味的屋子里,痔疮的痛楚竟也烟消云散了,只断指处一阵阵锥心。
  
  逃,是必然的选择。
  
  乔苏将两只瓷盒放进毛衣下摆,随后掀起床上那条潮湿的被褥,露出底下冷硬的木板,她用力抠出其中一块,掰下里头用绢帕包裹的一团东西,迅速塞进胸衣里头,且将能裹在身上的衣裳全部裹了,她晓得之后的路会很长,且冷。
  
  出逃的辰光,已是凌晨,她听见苏珊娜的大脚踏着有气无力的步子回家,精液令她疲倦。她将后窗打开,并未觉出环境有哪里不一样,屋内屋外一样令人窒息,于是她深吸一口气,爬上窗台,往下跳时听见“咝”的一记断裂之音,她觉出是裙子被窗上的铁钩勾破了,风即刻灌进只穿一双薄袜的两腿间。她咬一咬牙,只得将一块较厚的麻黄手织披肩系在腰间挡风,心里不由得绝望起来:这样行步便更吃力了!
  
  逃出幽冥街,从地理角度来讲并不难,乔苏只需溜出巷子,自老张开设的中药铺后头绕一下,便是另外一条街,再沿街走三五里便可出县,届时便要找地方挨到天光,再雇一个车夫将她送至车站,即能远走高飞。事实上,她并不晓得该去哪里,只从前听一个客人讲,有个地方叫广州,四季如春,从不见下雪,那里的女子皮肤均是被水雾润着的,粉白嫩红,美不胜收。她听着听着便信了。
  
  出巷子很容易,她猜想那个贵生必定料不到自己身受重伤还能逃,此刻应该不知到哪里找地方睡觉去了,于是这一兴奋,步子也踏得更急了。刚走到中药铺前,便打了个踉跄,跌倒在地,回头看去,原来是一只脚踩在了披肩上,便忙去拾那披肩。
  
  “这婆娘生意做得倒是勤快!”
  
  刚爬起身,便闻到扑面的酒气,原来是三个醉汉正盯住她被手绢包塞得鼓鼓的胸部。她认出其中一个是光顾过她的熟客,胆子便大起来,骂道:“老娘现在不做生意,让开!”
  
  那熟客显然对她的翻脸无情感到不快,于是蛮横地往她脸上掐了一把,道:“给你五十,服侍咱们仨儿,这生意可好?”
  
  乔苏心急火燎地啐了他一口,意欲继续往前赶路,无奈人已被团团围住。
  
  “哟!有生意还不做呀?替爷省钱。好!”熟客两眼通红,形同魔煞,“那就让爷几个伺候你如何?”
  
  话毕,另外两个人上前将乔苏两只手臂钳住,她努力挣脱不得,又怕拉扯间胸衣内的东西不小心现眼,只得赔笑道:“三位爷呀,你们行行好,今天我是有急事儿要出去一趟,要不然明儿你们三位一道来,我专门招待,可好?”
  
  “我说乔苏呀……”熟客冷笑,指着她的断指道,“你是真当爷喝酒喝糊涂了,没看出来你是欠了潘老板的赌债,忙着逃命呀?”
  
  “老娘我逃命也不关你屁事儿,快放开!”她终于急了。
  
  “逃命是断逃不过了,不过在丢命前,爷几个赐你爽一把,可好?”
  
  话毕,他便扯开她裹得密密实实的衣衫,一对垂作丝瓜状的翘乳头暴露在街灯下。乔苏已急得浑身冒汗,每个细胞都在呐喊救命。她并不怕被他们轮污,只怕完事之后这三只禽兽会将她抓去潘小月那里讨赏。
  
  孰料她刚在地狱边缘徘徊,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拉了回来,那双手不仅将两个钳住她的淫棍甩出尺把远,摔在地上呻吟,还将熟客两只刚刚拉开她胸衣的臂膀反扭到背后,他最后只得忍着脱臼的痛楚奔逃。
  
  “你一直跟着我?”
  
  她任凭两个乳房袒在外头,这早已算不得羞辱。他却别过头去,用披肩为她遮挡,然后点一点头,仿佛不愿与一只流莺讲话。
  
  “那你为什么刚刚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啊?为什么?!”她突然爆发,记忆中那个愤怒的闸门兀自开启,倾泻而出的均是恨。生母在她未满十二岁时便拿她的处女身做交易的恨,堕了三次胎之后一到雨天便腰酸难忍的恨,被嫖客在身上撒尿的恨,原想在赌桌上赢回人生却反倒一败涂地的恨,还有一些莫名的恨,是看到贵生之后才生出来的。
  
  “回家吧。”
  
  贵生没有理会她的失控,将她整个抱起,往回走去。
  
  “等一等!”她突然想起那个被扯落的手绢包来,结结巴巴道,“有……有东西掉了。”
  
  “是这个?”他手里正拿着它。
  
  她不敢要回,只怔怔望着,仿佛在与它告别。
  
  他看了她一眼,便将那东西还到她手中。
  
  2
  
  在乔苏筹钱的数天里,贵生对她的看管也愈发严格。他替她赶走了附近抢生意的几个女人,苏珊娜走的时候居然满面笑意,像是得了许多的好处。每每乔苏问及他是否用钱打发她们,他都只冷冷回一句:“赚钱要紧。”只可惜,那几天她却天天吃“阳春面”。
  
  因贵生管得多了些,每每有人来议完价,刚将乔苏压到墙上,他便走过来将对方请出去,理由是:“那个人可能会让你受伤做不了生意,你尽可挑安分一些的客人。”
  
  殊不知,选择乔苏的男人都不可能安分,更不可能有钱。蹊跷的是,乔苏也不捅破,没有饭吃的时候,贵生自会在她住所的窗口放一碗面疙瘩,并几支土烟。两人话也不多,甚至时常是一人站在巷口拉客,另一人则在巷尾蹲守,有两两相望却无言的意思。她后来干脆连生意也不要了,转去巷尾找他,他坐在灯下,将大衣领子拉直,封住脖颈,眼睛很疲倦。
  
  “你这样,我到死也做不成生意!”她点上一根烟,一副认命的消极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竟不觉得苦,反而有一缕蜜意丝丝绊绊地游出来。
  
  “那……就不要做了。”
  
  贵生话里有话,她也听出来了,于是苦笑两声,掏出当日被他拾起的手绢包,打开,里头是一片黄灿灿的金锁,上头刻了“长命百岁”的字样,周边凸浮出细巧的莲花。
  
  “你那天便觉出分量来了吧?”她将锁递到他眼前,一点也不防备,“知道我为什么不拿这个还债么?因为那是我娘留下的,她说有了这个,就可以找到我爹。”
  
  “你爹在哪儿?”贵生的声音还是细沙坠落式的阴绵。
  
  “我怎么知道我爹在哪儿?说不准,我将来生下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爹在哪儿咧!”她仰面大笑了几声,又转回落寞里去。
  
  贵生清了清嗓子,又问:“你这两天,一个生意都没做成,可要怎么交代?”
  
  “罢了,烂命一条,爱拿,拿去便是!”她表现得极为凛然。
  
  “可是做‘人刺’很难受的,要把你绑着,木头桩子从屁眼里捅进去,拿锤子一记记敲打,每敲深一截,你就会不自觉地弓起背来,有人就会把你的身子强行掰直,再敲……”
  
  “别说了!”
  
  她终于怕了,眼眶里有了一点泪的涟漪,心底里却已下了决心,那片锁是她对未来唯一的追求,将这个东西送出去了,人生便也送出去了,能挽回自尊的希望也随之荡然无存。
  
  “那个……”他又轻咳一声,显得有些紧张,帽子也脱掉了,才发现右半边是一道断眉,愈发显得凉薄,“我……那个……什么价?”
  
  她听出他的意思来,想笑出来,鼻子却有些酸,眼球亦灼热起来,少不得回道:“跟你算起来,可是尽量要贵一些的。”
  
  他打开钱夹,拿出一叠纸钞递来,她接过,装模作样数一数,整整两百块。
  
  “我不要在这里,去你家。”
  
  “跟我来。”她的嗓音因激动而喑哑。
  
  这是乔苏头一次看到贵生的身体,健壮得像一片澎湃的海洋,能将她整个人随意翻卷。然而他压上来的瞬间却又是羞涩的,动作生硬,没有一处做到位。她直觉他碰过的女人太少,于是在不伤及他自尊的情况下,巧妙地为其调整方向。他是如此努力地摸索她欲望的源头,却总是偏离轨道,每一记喘息都宛若兽泣。她只得一手抱住他精致的头颅,一头握住他的“刺刀”,抵进自己深处……
  
  释放的瞬间,乔苏听见贵生喉咙里苦苦压抑的呜咽。
  
  十天之后,到了还债的日子,贵生仍带着乔苏走进潘小月的房间。交上的钱只有一千,那是贵生的全部家当。
  
  “哟!”潘小月还是慈眉善目地坐在桌前,只瞟了一眼钞票,仿佛就嗅出它的内幕来了,“看来,你最近倒是攀上高枝儿了,只可惜数目有些不对。”
  
  “哎呀!潘老板您就多宽限几日,容我把钱攒够了。”乔苏讲话也有了些底气。
  
  潘小月突然挨近她,两只眼睛如刷子一般在乔苏脸上扫荡,遂笑道:“啧啧……眼含秋水,面带桃花,可是遇上什么好事啦?”
  
  接着,她突然转过头来,对贵生冷冷道:“人没看好,怕是心倒交出去了吧?早知你饥不择食,那么丑的娘们儿也要,还不如我带你去逛风月楼,比睡这样的货色不知要好出多少来!”
  
  贵生神色凝重,双唇紧闭。
  
  潘小月似乎也不计较,反而面色一缓,笑道:“贵生呀,饶是这么着,还欠着两千块呢,你打算怎么替她还呀?”
  
  “不知道。”贵生直通通答道,“请您再宽限两日。”
  
  “嗯,看在你跟了我三年的份上,也别整得像我潘小月不通情理似的,可以再限你们一个月,不过规矩还是不能破的。”
  
  潘小月这一“通融”,乔苏便留下另一根拇指,和贵生双双走出去了,身无分文,只身边那个人是最大的财产。不知为什么,两人竟也不曾慌乱,反而因能同甘共苦而倍感愉悦。
  
  一个月,他们可以做很多事,除了逃亡。贵生讲,只要在潘小月的监视之下,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便逃到车站,也会被捉回来,经受难以想象的酷刑。乔苏是一万分地信任这个男人,信任到可以拿任何谎言来搪塞他。但她终归还是有些私心,因她那纯正白皮肤的俄罗斯母亲曾跟她讲过:“女人最好还是依靠男人,把他们当成命里的拐杖使,才不会倒下。”
  
  于是她什么也不做,只等贵生想办法。他四处借钱,却因走不出幽冥街而未能如愿。这期间,他们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营生,由乔苏站在巷口处色诱路人,待对方上钩之后,贵生再冲出来剥光其财物,扬长而去。如此干了一些日子,到手的钱还不满五百块。某天贵生头脑有些发热,还去赌场试了一把手气,于是这些“辛苦钱”便又都赔出去了。仿佛命中注定,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老天爷对待这两个人,是既公平又不公平的。
  
  在离还债日还差两天的时候,乔苏忧心忡忡地抱住贵生,两只残手都在发抖。
  
  “怎么了?”贵生捧起她那张尖细古怪的面孔,它在他手里像是随时可以捏碎一般。
  
  “我……我有了……而且,这两个月,我都没有……接过别的客。”
  
  她的忐忑里荡漾着些许纯真,令他难以自拔。
  
  “那不好么?我可以当爹了。”贵生笑得很凄楚。
  
  她心里却在打鼓,两个月没有来红确是真的,但那对她来讲并非一定是怀孕的征兆,更何况之前替她堕胎的郎中已警告过:“再来个几次,恐怕今后就再不用来了。”但这个谎还是要说的,她得为自己的性命留个保障,尽管她也不晓得将来找不找得到亲爹,能否幸福。而贵生这根“拐杖”,她无论如何都要用起来,用到断裂为止。
  
  还债日的前一晚,贵生炖了一锅鸡汤给她补身子,手上还剩最后的两块钱,亦交予她,脸上挂着淡笑,仿佛将幸福放在口中偷偷品嚼。她觉察出他要做的事,却假装不知道,不停讲些下流的笑话,无论讲得是否精彩,他都会把嘴咧得更开一些。
  
  次日清晨,贵生不见了,桌子上放了一件簇新的狐皮大衣,拿柔白的棉纸包了,用细绳扎住,有滑溜溜的白长毛领与袖口,展开来能将她整个包起,送至云端,房内瞬时有了兽皮的刺鼻香气。
  
  乔苏一如往常,在巷口的包子铺吃过早饭,便抬头望住天空,脑中空白一片。并非是自然而然的空白,系她竭力将所有思绪都从脑子里清空出去,做到完全不受困扰。到了晌午时分,饿意令胃酸不停涌上喉管,她自觉要被酸液灼伤,少不得掏钱再去买碗面疙瘩,却刚好面摊老板正在收拾东西。
  
  “哎!生意不做啦?”她因烦躁而变得恶声恶气。
  
  “你等晚上来吧。”老板正将一锅面汤水拿木盖盖了,将火封进炉灶内关好。
  
  “怎么了?赶去投胎?”
  
  “比投胎还急些。”老板脸上有种残忍的兴奋,“赌坊又要做‘人刺’了,大伙儿都去瞧了。”
  
  她似被闪电击中,两只眼睛里挤满了贵生的笑,唇形薄长漂亮。她隐约记得母亲还讲过:“薄唇的男人比较薄情。”
  
  于是,她用最快的速度向西街头狂奔,熙攘的人潮自动为她的疯狂让道。
  
  “贵生!贵生!贵生哪!”
  
  一路上,她惊觉那呼喊只在脑子里出现过,嗓子眼却发不出声来。于是她只是幽冥街上一个下等娼妓,负债累累的赌棍,将自己的男人亲手推上死路的毒妇!
  
  背负着这样的包袱,她跑至赌坊后方的石圈墙外,奋力拨开人群,乱发盖住她的双眼,然而她不需要看清楚什么,也不敢看清楚什么,却是没头没脸地跪下,将一枚金锁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吼道:“潘老板!潘老板!!!我是乔苏!欠你钱的乔苏!!我来还债了!来还债了!!你放过他吧!求求你放过他吧!”
  
  回应她的不是潘小月,却是周边那些刺耳的嘘声。她只得抬眼,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石墙内,一根高高竖起的木桩上挂着一个身板挺直的男子,浑身赤裸,血水不停从股处顺杆流下,他努力移动头颅,仿佛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寻觅她的影踪。
  
  “贵生!贵生呀!贵生!我来还钱了!你不必死了!贵生呀!贵生呀!你不必死了!贵生——”
  
  她听见体内某个真正金贵的器皿碎了,系幸福,系希望,系将来……她的爱情与肉身在这一刹那双双轰然倒地。
  
  乔苏醒来的辰光,身上盖着狐皮大衣,她睁眼看见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黄皮肤,深褐眼珠,法令纹悠长,穿一身玄色长袍,头发修剪得极为干净齐整。她想起那是东街头圣玛丽教堂的神父,他时常在这条街上布道,还好几次劝过乔苏信仰天主,因此而受过她的嘲笑谩骂,甚至还从这穷男人身上讨到过几毛钱。
  
  “你怀孕了。”
  
  这是贵生死的那天,庄士顿对她讲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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