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钟向辉在腰间小心翼翼地绑上了一圈烈性炸药,确认无误后,接着就仔细地穿好了军服。他神情专注地整理了一下军服上的每一颗扣子,并且尽量把它们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一边的马靴也已经上好了油,锃亮乌黑。以前这些事情都是由老管家钟叔来干的,但是现在,偌大个钟公馆里,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钟向辉心情平静地套上马靴,把军裤塞在靴子里,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的那顶军帽上。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拿过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自己头上。一切准备妥当后,钟向辉从抽屉里拿出了两把手枪,其中一把是父亲钟山留下的,就是这把手枪,跟了父亲一辈子,最终也结束了父亲的生命。钟向辉已经考虑好了,他要在这把特殊的手枪中给自己留下一颗子弹。
墙上的大挂钟敲过了午夜十二点,钟向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熟悉的家,目光滑过冰冷的桌椅,还有墙上父亲的遗像。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希望把眼前熟悉的每一个景物都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过了今晚,很有可能自己就再也回不来了。最后,他松开了扶着门的手,沉重的大门在钟向辉的身后重重地应声关上了。
尽管已是午夜,辣斐德路36号里却依旧亮着灯光,钟向辉把车停在了楼下马路边,然后下车径直走向了大楼。门岗见到副站长深夜突然回来,感觉有点诧异,但是话到嘴边,想想,又牢牢地闭上了嘴巴。不管怎么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
钟向辉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二楼,在经过丁恩泽办公室门口时,他看到门底下还有灯光闪出,知道这只老狐狸还没有回家,不过这已经是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了,钟向辉一点都不担心。他头也不回地来到拐弯处,紧接着就走向了整栋大楼的中心地带——保密室。
还有一个拐弯就到保密室门口了,钟向辉掏出怀里的挂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三分,还有两分钟。他定了定神,不管怎么样,自己豁出去了。
黑暗中的两分钟是那么漫长,突然,灯灭了,还有八分钟时间!钟向辉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转过了走廊,神情自若地来到了保密室的门口。
保密室门口总共有四个站岗的特务,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如此重的装备其实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他们所保卫的,是整个保密局上海站的核心机密。此刻,这四个特务正在骂骂咧咧地寻找着照明设备。
“妈的,又出故障了!这叫老子怎么站岗?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设备都老化这么久了,不修你还指望人家不坏啊!”
“别吵了,都他妈给我瞪大眼珠子!”
“电话线怎么也断了?打不通了?怎么回事?”
……
钟向辉冷冷地打断了特务们的牢骚:“吵什么呢?像话吗?”
“是谁?谁站在那儿?”一束手电光射了过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拉枪栓的声音。钟向辉不用看都可以感觉到,现在肯定有四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着自己,他不慌不忙地呵斥道:“混蛋,连我是谁都听不出来了吗?都把枪放下!”
“副站长!”终于有特务认出了面前穿着风衣、虎着张脸训斥人的正是站里的二把手,四个人立刻毕恭毕敬地站直了身子,枪也收了起来。
“把门打开!我要进去!”钟向辉径直走向了保密室。
尽管钟向辉是整个站里能够进出这个保密室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但是,守门的特务还是忠于职守地开了口:“副站长,对不起,您还要出示站长亲自签发的通行证!”
钟向辉掏出了口袋里早就准备好的伪造的通行证,递了过去,嘴里还一直催促着:“快点,别磨磨蹭蹭的,耽误了大事,我看你们是吃不了兜着走!”
由于没有灯光,一切都只能靠手电照明,没有办法细看,而现在电话线又出了故障,所以为首的特务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恭恭敬敬地向钟向辉敬礼,身子往后一让:“副站长,您请进!”
钟向辉“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把通行证放进兜里后,他走到保密室门前,掏出安子文留给自己的那两把钥匙,从容不迫地打开了沉重的保密室大门。
关上门后,钟向辉顾不上松口气,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电闸一合上,电话一接通,守门的特务按照规定一查通行证,自己就有暴露的危险,在此之前,自己要尽快把名单和地图拿到手。想到这儿,他从兜里掏出手电,拉开标记为“绝密甲”的大铁柜抽屉寻找了起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由于紧张,钟向辉的视线有些发酸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用嘴巴咬着手电,不停地寻找着有关“焦土计划”的潜伏和炸毁计划的条目。终于,他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找到了!钟向辉迅速把文件夹抽了出来,又打开查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就立刻塞进了自己的风衣内口袋里,关上抽屉的那一刹那,他的眼前一亮,电来了!
钟向辉迅速打开门走了出来,此刻,四个特务中为首的那个正拎起电话机,钟向辉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楼梯口。刚拐过第一个弯道时,身后就传来守门特务的叫喊声和脚步声。钟向辉知道自己伪造的通行证终于露馅了,他开始由走变成了向楼下猛跑,并且边跑边掏出了怀里的两把手枪,准备还击身后紧追不舍的敌人。
同时,丁恩泽正在电话中对门岗守卫怒吼:“给我拦住钟向辉!如果他不听,就给我开枪!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大楼!”
“是!是!”门岗守卫一边慌不迭地答应着,一边抓起身边的枪,挂上电话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岗亭。楼梯上,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其间还夹杂着凄厉的枪声,钟向辉一边还击着一边向外猛跑。正在这时,门岗守卫拿着枪,拦住了钟向辉:“副站长,你站住!站长有令,你不能离开这儿!”
“你让开!”钟向辉的目光中闪耀着怒火。
门岗啪啦一声拉开了枪栓,往后退了一步:“副站长,你别逼我!我要开枪了!站长下的可是死命令!”
钟向辉面色威严,毫无畏惧,一声不吭地步步逼近了门岗。
门岗有些犹豫了,他的手开始颤抖,正在这时,“啪”的一声枪响,钟向辉背后一阵刺痛,紧接着就一个踉跄。他努力稳住了身子,转过身,只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五米远处对准了自己,枪口后面是一张恼羞成怒的脸。开枪的人正是丁恩泽。
“啪!——”又是一枪,钟向辉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一热,他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喃喃自语了一句“恩师”!
“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丁恩泽怒吼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说!我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都给了你!我所拥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我辛辛苦苦把你培养出来,为什么你还要背叛我?”
钟向辉一阵苦笑,他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敌人,面如死灰,手上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想到了自己身上的烈性炸药。
正在这时,身后大门外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追击钟向辉的特务很快就被撂倒了几个,趁其余的几个正在四处寻找躲避物时,一个黑影飞快地冲了进来,一把拽住摇摇晃晃的钟向辉:“快跟我走!”
来人正是赶来接应的朱君普,他带着钟向辉来到大街上的一辆没有熄火的轿车旁,一把把他塞了进去,一边关车门一边朝身后开枪还击。
毕竟是在枪林弹雨中混过来的,朱君普灵巧地撂倒了好几个回过神来追击自己的军统特务后,迅速驾车逃离了辣斐德路。
一边开车,朱君普一边通过后视镜看着斜靠在后座的钟向辉,嘴里埋怨道:“你为什么不开枪啊?!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等着他打死你?”
“他毕竟是我的授业恩师!”钟向辉虚弱地说道,他奇怪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只是自己的意识正慢慢变得模糊了起来。
“恩师?你这个时候还要念着那一套?你呀,都这么多年了,还是酸得发臭!”朱君普骂骂咧咧,眼角却默默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刚才那一枪他看得很清楚,钟向辉的后背肯定伤得不轻!
“君普兄,你现在带我去哪儿?”
“去医院!”朱君普的嗓音带着一丝哭腔,“我要救你的命!傻瓜!”
“不!”钟向辉深吸了一口气,口气坚决地说道,“马上去金神父路上的……国际咖啡馆!要快!”
“那你的伤……”凭直觉,朱君普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管不了那么多了!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朱君普狠狠地一咬牙,一打方向盘,车子几乎倾斜了过来,他一边哭着一边咒骂道:“你不准出事!你要是出事了,老子绝对饶不了你!”
钟向辉的脸上划过一丝微笑:“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身后的座椅上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车子飞快地驶过了宁静的上海街头,穿街过巷,十多分钟后,终于停在了还没有打烊的法租界金神父路上的国际咖啡馆门口,钟向辉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嘟囔了一句:“等着我,我马上回来!”他伸手要去开车门,可是手臂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无奈之下,他只能苦笑一声:“君普兄,帮帮我!”
朱君普叹了口气,一伸手:“给我,我去送!怎么接头?”
“有劳君普兄了,她叫安子文,就是你所说的安欣桐。”说着,他颤抖着双手从自己的风衣内口袋里拿出了那份宝贵的名单资料和地图,又从自己的脖子上用力拽下了一枚绿玉坠,全都塞给了朱君普,“去吧,她在等我!她会认出你来的!只要你手中拿着这个玉坠!”
朱君普用力点点头:“老弟,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钟向辉虚弱地点点头,闭上了双眼。
国际咖啡馆里,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了,安子文和赵红玉静静地坐在房间的一角,安子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光却不断地扫向咖啡馆的大门口。
时间已经快要凌晨一点十分了,钟向辉却还没有来,安子文不免有些焦急了。难道钟向辉失约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她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面前白色的亚麻桌布。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地方久留,上海毕竟还是国民党的占领区,危险还是时时刻刻存在的,但是,安子文的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自己:再等等!他会来的!再等等!
正在这时,大门口的彩色帘子动了一下,安子文一阵欣喜,可是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高个男人。安子文皱了皱眉,刚想低下头,视线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她仔细一看,差点叫出声,原来,这个神情紧张、东张西望的高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红丝线拴着的绿色玉坠!而这个男人的衣服上还有一些不显眼的暗红色的痕迹。
安子文的心一沉,此时,这个高个子男人也注意到了神情有些异样的安子文,他打发走了前来迎候的服务生,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来到安子文的面前坐下:“安小姐?”
安子文点点头。
朱君普扫了一眼安子文身边的年轻女人,他不由得微微皱眉,张了张嘴,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吭声,只是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了那份钟向辉用生命换来的情报,连同那个玉坠,一起放在了安子文面前的桌子上:“安小姐,请您收好!”说着,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安子文一眼就看到了文件夹上的血迹,她不由得一惊,赶紧抬起头:“钟向辉怎么样了?没事吧?”
朱君普转过身,努力使自己显得很平静:“没事的,你放心吧,他没那么容易死!”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安子文低头看看手里的文件夹,满腹狐疑,忧心忡忡。
正在这时,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安子文:“不许动,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说话的正是陪同安子文前来的赵红玉。
“红玉,你这是干什么?”
赵红玉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我叫方楠,真正的赵红玉已经死了!你现在跟我去见我的上司!”
“你是哪边的人?也是保密局的吗?”安子文冷静地问道。
方楠笑了:“保密局算什么东西,跟我走吧!”
安子文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她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帮助自己,而刚才的那个男人也早就已经走出了咖啡馆。
“别东张西望的,这里没有你们的人!”方楠冷冷地说道。她早就已经盘算好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季源溥只要把安子文手中的这份情报往上面一送,丁恩泽和保密局就彻底完蛋。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旁门走出了咖啡馆。“走快点!”方楠催促道。
正在这时,她们身后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安子文就听到了方楠倒地的痛苦的呻吟声。她惊讶地回头,看见方楠的身后正站着刚才给自己送情报的那个男人。
“你……”等看清楚向自己开枪的人后,方楠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突然认出了来人正是自己苦苦思念的恋人朱君普,“是……你……为什么……”
朱君普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你不该这么做!”随后把枪插回了腰间,抬头对安子文说道,“安小姐,你快走吧,现在你已经安全了。”说着,他转身离开了。
方楠渐渐地闭上了双眼,在一阵抽搐后,她的身体再也不动了。
朱君普钻进车子后,迅速驾车驶离了国际咖啡馆。此刻,天空中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朱君普一边驾着车,一边从后视镜中注意着后座上的钟向辉。“老弟,你别睡着啊!我把东西给人家了,我们现在没有事了,老哥这就带你去医院,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你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钟向辉没有反应,只是脸上努力地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车子在大雨中疯狂地奔驰着,朱君普把脚底下的油门踩到了最极限。他泪流满面,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是在和死神赛跑。车窗外,街道两旁,树影不断划过,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已经停止了转动,朱君普感觉到死神正目光冰冷地在自己的车外徘徊。
终于来到了协和医院,朱君普加大了油门,车子一阵激烈地颠簸,蹿上了医院的平台,朱君普还没有等车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下去,跑到车后座,用力拉开后车门,钟向辉的身体软软地应声倒了下来。
“不!不!不!”朱君普感觉自己手脚冰凉,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看上去已经毫无声息的钟向辉,也顾不上车门还开着,转身就往医院的急诊室里跑,边跑边大叫:“医生!救命啊!快来救人!医生!医生在哪儿?”
寂静的夜晚,凄厉的呼救声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徘徊……
钟向辉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醒过来,看着自己的好兄弟那逐渐冰冷的尸体,朱君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把拖过了站在一边束手无策的急救医生,右手紧紧地卡着他的喉咙,左手迅速从腰间拔出手枪牢牢地抵住他的下巴,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救救他,我命令你救救他!不然的话老子要你的命!”
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一摊:“没救了,他已经没有心跳了!你送来得太晚了!他失血过多,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朱君普就像疯了一样地尖叫着。
急救室里的护士们见状都吓跑了,朱君普把医生用力拖到钟向辉的身边,红着眼睛,怒吼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医生一脸的同情,摇摇头:“对不起,不是我不愿意救,实在是回天乏术了,好好安葬你的兄弟吧!节哀顺变!”
朱君普傻了,他一把推开了怀里的医生,号啕痛哭了起来。
屋外,雨越下越大,渐渐地,天地之间仿佛已经被连成了一线!此刻,没有人敢再走进急救室里去,医生和两个护士默默地站在急救室外,满脸的同情与悲伤。
李汉年看着面前的这份被鲜血染红的文件夹,心里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伤痛,他喃喃自语道:“都怪我,都怪我……”
一边的安子文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李汉年伤心地抬起头:“我哥哥肯定出事了!我有种感觉,他肯定出事了!”
“应该不会,那个送情报来的人说你哥哥没事,应该只是受了一点伤!”安子文的眼前闪过了那张疲惫的脸庞,她的心里也开始七上八下了。
“但愿吧……”李汉年的目光落到了那枚同样带着血迹的绿玉坠上,心被牢牢地揪紧了。
“还有,他把赵红玉,也就是女特务方楠给打死了。”安子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这个帮你哥哥的人,应该是中统的特务,只是他为什么要杀了方楠?”
李汉年摇摇头,没人知道这个答案。
丁恩泽沮丧地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在这个五平方米大的房间里已经整整待了三天三夜了。
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丁恩泽伸手摘下话机,放在了耳边:“哪位啊?”
“站长,南京毛局长来电,要求您尽快去一趟南京,他要见你!”电话那头总机接线员的声音显得空洞无力,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一样。
“我知道了!”丁恩泽懒洋洋地挂上了电话,他又一次窝在了办公椅里,嘴里下意识地嘟囔着:“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一次毛人凤把自己叫到南京,肯定会有一场鸿门宴在等着自己,“焦土计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弄丢了,不管说与不说,对自己都没有好处了,毛人凤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看来这一次自己铁定是有去无回了!想到这儿,丁恩泽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来到门口的衣帽架旁边,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推门走了出去。
“站长,你去哪儿?要派车吗?”门边的秘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神情恭敬地说道。
丁恩泽脸色灰白,点点头:“好吧,我要回家一趟!”
司机阿旺很快就把汽车停在了楼下,丁恩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车门前,回头看了看保密局上海站这栋灰色的大楼,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刚要弯下腰钻进车里,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丁站长吗?”
丁恩泽下意识地一回头,眼前是一个身穿黑色风衣、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年纪并不大,脸很陌生,面带笑容。丁恩泽不认识这个人,他皱了皱眉,满脸疑惑地开口问道:“你是?”
谁知来人并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只是脸一沉,动作迅速地拉开风衣,从腰间抽出两支经过改装的短管冲锋枪,冲着毫无防备的丁恩泽和他的两个随身保镖就开始了疯狂的扫射。一时之间,子弹乱飞,惨叫声连连,路人见此情景纷纷尖叫着四散躲避,而丁恩泽则连中数枪,胸口在转瞬之间就被打成了马蜂窝。他无力地倒在了地上,怒睁着双眼,当场毙命。他的两个保镖也被当场打死,手放在腰间,连枪都没来得及掏出来。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枪声,保密局上海站里的军统特务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后,纷纷拿着枪冲了出来。可是,由于冲锋枪的子弹过于密集,他们被牢牢地堵在了大楼内侧,根本就无法出来支援。
就在这时,辣斐德路街口飞速驶来一辆黑色的美式轿车,在枪手身边猛地一个急刹车,枪手拉开车门跳了进去,车子迅速加大油门,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被惊呆了的军统特务这才跑到几乎被打烂了的车子旁,查看丁恩泽和几个保镖的情况,可是,现场惨不忍睹的一幕让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半个小时后,一封加急电报就被送进了南京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的办公室,电文上赫然写着——上海站丁恩泽被共匪当街枪杀!毛人凤重重地一拳打在了桌子上,脸色铁青。
丁恩泽死了,管生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不安,他亲眼见到了丁恩泽死后的惨样,粗略数了一下,自己这个短命主子的身上有一百多个弹孔!收敛他那被打成马蜂窝的尸体对于管生来讲,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至于凶手,管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被自己疏漏了的李汉年,肯定是他干的!除了他,那就只有以前那神出鬼没的“打狗队”了!这么一来,心惊胆战的管生再也不敢一个人回家了,在一个地方过夜的时间也绝对不会超过两个晚上,不到万不得已必须上街时,他也必定要派遣两辆一模一样的车,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行驶,而自己,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告诉自己的司机坐哪一辆车的。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大半个月,一直相安无事,被管生这些奇怪举止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下属们终于受不了了,一时之间,大家开始议论纷纷,人心涣散。不就是几个共产党吗?更别提还是漏网的,作为一个行动队的大队长,怕成这个样子,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下,管生的心里也有了些许转变。其实另一个方面,他也有些想自己的姘头阿翠了,观音巷那边自从出了事以后,自己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去了,反而成天像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让人笑话。想到这儿,管生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又上来了,再加上阿翠的影子老在自己的面前晃悠,管生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打定主意晚上一定要去观音巷好好会会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小情人!
在去观音巷之前,狡猾的管生还是派人先去打探了一下,或许是杀共产党杀得太多了吧,管生做事总是要求个万无一失,哪怕是去会自己的小情人。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冤死鬼。
一直等到下半夜,管生乘坐的黑色轿车才悄悄驶进了阴暗的观音巷。车轮碾过满地枯黄的落叶,发出了“吱吱”的声音,随即,落叶就被风刮向了天空,落叶在空中拼命挣扎着,摇晃着,最终洒落到了地面上。观音巷里静悄悄的,没有路灯光,也没有来往的行人。管生的心七上八下的,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开始后悔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当初租下这个地方,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老婆发现自己金屋藏娇而抄了自己的老窝。可是如今,管生觉得自己很愚蠢,见过了大风大浪,要是在这么个阴沟里翻了船的话,那可真是太冤枉了。他一路上紧张地闭着嘴唇,目光不断地前后左右仔细察看着。
坐在管生身边的特务保镖早就注意到了自己主子满脸的惊慌,他不由得撇了撇嘴,把视线挪开了。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管生并没有马上下车,相反他指示身边的特务下去查看一下。特务满肚子的不高兴,拎着枪打开车门就下车了。阿翠的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声音都没有。特务草草看了一眼,回到车旁,弯下腰对管生说道:“大队长,屋里黑灯瞎火的,没什么异常情况,估计嫂子是睡了。”
管生心想,也是,自己离开保密局的时候就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现在那小娘们儿要不睡着才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难以抵挡美人的诱惑,最终他打开车门,钻了出来,一边向前面的屋子走去,一边回头吩咐道:“你们明天早上七点来这儿接我!”
特务们正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呢,他们一个个领命钻回了车子,很快车子就消失在了观音巷的出口处。
又是一阵夜风刮过,管生打了个寒战,他紧走几步,来到姘头阿翠的房门前,一边拍门,一边小声说道:“阿翠,快开门,是我……”
敲了很久,屋里才传来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这就来!等着!”
管生心里顿时痒痒的,开始色胆包天地胡思乱想了起来,听着屋里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管生就像怀里揣了一只猫,他不断地敲着门:“快点呐,小乖乖!急死哥哥了!”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门终于打开了,管生不由得一愣,因为自己的眼前竟然还是一片漆黑。闻着那扑鼻而来的熟悉的脂粉味儿,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朝屋里走去:“阿翠,干吗不点灯啊,我又不是没给你钱花!这么省干吗?”
话还没有说完,门就在他的身后关上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过,管生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黑暗中“啪啪”几声枪响,管生毫无防备,顿时倒在了血泊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除了地板上传来的痛苦的呻吟声外,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过了两三分钟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打开灯!”
屋里随即亮了起来,管生还没有断气,子弹击中了他的肺部,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就会有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
“你不要再动了,一切都是徒劳的!很快你就会被自己的血给活活呛死!这是你应得的报应!”手里拿着枪的男人冷冷地看着在地上垂死挣扎的管生,脸上一点同情的表情都没有。
管生费力地挣扎着,目光在屋里四处转动。令他失望的是,屋里除了站着的男人外,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你还在找你的情人吗?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栽在自己女人的手里,你也不亏了!”男人的脸上划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管生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向自己开枪的男人,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拼劲全身力气伸出右手手指指向这个正得意地看着自己步步走向死亡的男人。
男人嘿嘿一笑:“怎么了?认出我来了?你记性还不错嘛!”他转而愤怒地紧紧盯着管生的双眼,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兄弟死在你们手里!这叫血债血偿!你放心见阎王去吧!”
话音刚落,管生的身体猛地向上一弓,双眼充满了绝望,当身体重重地落下时,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呼吸也彻底停止了。
男人如释重负般地站起身,用脚踢了踢管生那已经没有生命的尸体,想了想,又弯下腰忙乎了一阵子,最后,站起身,朝管生的尸体上啐了一口,转而拿着枪走向了里屋。
里屋的小床上坐着一个被吓坏了的女人,她正是管生的姘头阿翠,此刻的她浑身发抖,脸上精心绘制的妆容也早就被泪水给搞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一见到男人进屋,阿翠连忙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长……长官,我没事了吧?我……你要是走了,我……我怎么办?他们不会饶过我的!他们会要了我的命的!”
男人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明天早上八点的船票,直达香港!还有五百块大洋的银票,你到了香港后,在汇丰银行就可以提取!我绝不会食言的!你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翠的眼中划过欣喜的神情,她赶紧抓过信封,如获至宝般地塞进了怀里,刚想感谢,心中的一个疑问突然闪现了出来:“长官,看你出手这么大方,不像是共产党啊!”
男人神秘地一笑,转而迅速拉长了脸:“你再多问一个字,我就让你跟你的姘头做伴去!”
阿翠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像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男人“哼”了一声,转身从后院走了出去,没多久就消失在了寂静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来接管生的军统特务们见到了这辈子他们再也不会忘记的场景。堂堂军统特务行动队的大队长,竟然死在了姘头家的地板上,最要命的是,管生的男人物件儿居然被毫不留情地一刀割了下来,塞进了他的嘴里!一时之间,关于情杀还是别的原因的议论,纷纷扬扬。上海滩的各大报纸也开始在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短短一周之内,保密局上海站的两大领导人竞相死于非命,南京震怒了,但是对于这手段极度残忍的凶手,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那位风骚迷人的管大队长的姘头,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不见了踪影。这两件案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让国民党保密局大为光火的悬案。
入夜,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辣斐德路36号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
郊外,一处偏僻的山岗上,有一座新坟。细雨霏霏,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默默地伫立在坟前,他一声不吭,泪流满面。过了好久,他才仿佛回过神来,嘴里嘟囔了一句:“老弟,哥哥帮你报仇了,你安心地去吧!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到你的弟弟,只要哥哥还活着,我会带他来看你的!”说着,男人伸出熊掌一般的大手,抹了一把眼泪和雨水,毅然回转身,大踏步地消失在了山间寂静的小路上。天空中,雨丝越来越密,渐渐地,天地之间出现了一道严丝合缝的雨帘,细雨把新坟前的石碑冲刷得干干净净,上面刻着醒目的六个大字——弟钟向辉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