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阴沉,乌云低垂,寒风凛冽。
位于浦西辣斐德路上的保密局上海站大楼里,灯火通明。此刻,二楼站长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除了站长丁恩泽外,在场的另外三个人都战战兢兢的,就像三只落水狗一样,低着头站着。丁恩泽的脸色铁青,目光凶狠,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又一圈后,终于,在办公桌前停住了脚步,像锥子一样的目光挨个扫过平日里最值得骄傲的三个手下,皱着眉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们行动队的线报可靠吗?能确定又是共党‘打狗队’干的?”
手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点头。
“不是中统那帮人?”
几个手下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因为保密局平时对中统恨得咬牙切齿,时不时地为了某些重要利益,不惜撕破脸皮狗咬狗,窝里斗得不可开交,而假借共产党名义拆墙脚搞暗杀更是见怪不怪,所以作为保密局上海站的头儿,丁恩泽难免会把这次明显针对局里高层要员的暗杀行动的幕后操纵者和死对头中统挂上钩。但是,话又说回来,中统和保密局毕竟同属于国民政府的特务机构,一个窝里的兄弟俩,断了胳膊还连着筋,既然担心没有足够证据却把事情闹大后,在南京老头子面前反而找不到台阶下,丁恩泽就必须谨言慎行,尤其是处于现在这个特殊的风口浪尖上,闹不好落得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下场,就难免得不偿失了。
“报告站长……”一个特务突然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
“有屁快放!”丁恩泽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我想应该是共党‘打狗队’干的!”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后,这个特务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然后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递给丁恩泽,“请站长过目。”
丁恩泽一把抓了过来,扫了一眼后,脸色变得更加铁青。
“既然认定了是共党,那还不快给我派人去抓,还傻愣着干什么?!”丁恩泽再也按捺不住了,火冒三丈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怒吼了起来,“党国养了你们不是让你们来当庙里的菩萨的。再抓不住他们,我就把你们统统送到江阴要塞当炮灰去!现在就给我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没用的东西,一帮饭桶……”
骂声震天响,三个下属哆嗦了一下,灰溜溜地逃出了站长办公室。
门关上后,由于过于激动,丁恩泽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起来,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镇定了一下情绪,抓起桌上的电话机,嘶哑着嗓音简短吩咐道:“给我立刻找到副站长,叫他马上回来……少他妈废话,我不管他现在在哪儿,马上给我把他找回来!我在办公室里等他!”
挂上电话后,丁恩泽重重地跌在了办公椅上,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外滩黄浦江边的海关大钟刚刚敲过晚上八点的最后一下,一位三十岁左右、衣着光鲜、长相俊朗的年轻人脸色阴沉、步履匆忙地走出黄浦路某处公馆的大门,来到大街上。他伸手招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上车后,年轻人紧锁着眉头,低声吩咐:“辣斐德路36号!要快!”便不再多说一个字。
人力车夫立刻拉着三轮车扬长而去。
这个年轻人正是保密局上海站站长丁恩泽此刻正在派人四处寻找的左膀右臂——副站长钟向辉。丁恩泽的秘书虽然在电话中并没有直接讲明站长找他有什么事情,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统管上海保密局的一号人物这么急着召自己回去的原因很容易就能猜到——淞沪警备司令部督察长王冰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公开暗杀,而凶手是谁居然毫无线索。这个突发事件让整个国民政府保密局高层焦头烂额。谁都知道王冰就是军统安排在淞沪警备司令部里的人。他公然被杀,明摆着是向军统保密局公开挑衅。而钟向辉作为“年纪轻、资格老”的保密局上海站副站长,既然上峰直接召唤,尽管老父亲病重在床,他也不能袖子一拢当看客了。
丁恩泽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想到了钟向辉,那是有原因的。自从钟向辉第一天进入在湖南常德临澧戴局长亲自办的军统第一期临训班开始,时任情报总教官的丁恩泽就把他当作得意门生看待。钟向辉家境显赫,父亲钟山是跟随国父孙中山的老一辈国民党党员,对党国非常忠诚,在国民党老资格的党员中威望很大。要不是性格过于固执,现在肯定是大权在握,而不是最后落得一个门可罗雀的闲职了。丁恩泽与钟山是黄埔一期的莫逆之交,可以说从小看着钟向辉长大。当初钟向辉之所以选择进入军统培训班,那也是丁恩泽极力向他父亲推荐的结果。钟向辉聪明、机敏、果敢,遇事也很沉着冷静,所以,在临训班里,丁恩泽极力培养并且重用钟向辉,在毕业后又顺理成章地把他争取到了自己身边。私底下,在党派林立的军统内部,丁恩泽早就把钟向辉看作是自己唯一的心腹。
“恩师!”钟向辉不敢有一丝怠慢,规规矩矩地站在正埋头看文件的丁恩泽面前。单独相处时,钟向辉都会以“恩师”来代替“站长”的称呼。
“向辉,你来了,快请坐!”丁恩泽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但是瞬间就消失了。
钟向辉点点头,却依旧谦恭地站在一边,不敢落座。
“你应该猜得到我现在突然把你找来的原因!”丁恩泽直奔主题。
“恩师,我听说了。但是这次暗杀是中统的欲盖弥彰、嫁祸于人,还是共党‘打狗队’的人干的?行动队那边确定了吗?”言下之意,钟向辉和丁恩泽想到了一起——中统与军统素来不和,不可排除其借刀杀人泄私愤的可能。
丁恩泽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行动队和巡捕房的人在人力车上找到了一张字条!”说着,他把那张手下特务拿给他的字条打开,放在了面前的办公桌上,推到钟向辉的面前,两眼则注视着钟向辉脸上的表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钟向辉的心一沉,他不用看这张字条就已经能够猜到它究竟写着什么了,因为同样大小、口吻相同的字条,在大上海的大街小巷里已经出现过不止一回了。当然了,出现这张字条的地方总会同时还伴随着一具早就冰冷的尸体!
第一个死在“打狗队”手里的,是巡捕房的探长吴家林,他尸体边的字条上也写着五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大字:敌人的下场!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这些被害者的身份各不相同,死法也迥然相异,但是,有两点是共同的:第一,死者身边都有一张写着落款为“打狗队”的带有惩罚口吻字样的字条;第二,死者都与共产党有关,有的是从共产党那边投诚过来的,有的是抓过并且处死过共产党、手里有血债的。而昨天被打死的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督察长王冰,则是全权处理从租界往外引渡共产党被捕人士的直接经手人,王冰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钟向辉清楚得很。谁都知道如今上海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就隐藏在纵横交错的英法租界里,由于有着租界法的牵绊,他们保密局要想抓人,就必须通过死了的王冰和租界巡捕房联系进行签单子引渡才行。而他的公然被杀,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至于“打狗队”的来历,傻瓜都能够猜得到。这么直接的警告,如今看来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那行动队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钟向辉小心翼翼地问道,“人抓到了吗?”
“一帮饭桶!”丁恩泽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随即叹了口气,“向辉啊!”
“恩师!”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南京方面老头子催得紧,你虽然是专门负责情报科的,这种事应该归属于外勤行动队。但是,你也清楚,我现在压力很大啊。”丁恩泽一脸的沮丧,“在站里我就只剩下你能够指望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就是我的门面,在这紧要关头,你应该不会让我在老头子面前没有办法交代吧?”
一听此言,钟向辉立刻双脚一并,抬头挺胸,身体站得笔直,言语之间显得更加恭恭敬敬:“恩师,您尽管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尽快查得水落石出,并且剿灭共党在上海滩上的‘打狗队’!”
丁恩泽的神情略微显得轻松了些,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行动队那边你可以全权指挥,他们随时待命!”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对了,向辉,我差点忘了一件事。”
“恩师,您尽管吩咐。”
“令尊还好吧?”
“谢谢恩师的关心,医生说还过得去!”钟向辉的口气软了下来。他不敢告诉丁恩泽,老父亲钟山因为终年不得志,病情越来越严重,并且正在一天天地走向死亡。
“嗯,那就好。记得替我向令尊问候!”丁恩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挥挥手,便不再言语了。
走出站长办公室后,钟向辉不由得抿紧嘴唇,脸上挂满愁容。活儿是答应下来了,但是他深知即将面对的绝不是一些简单的人物。多年的情报工作经验告诉他,能够这么干净利落地犯案并且全身而退,老对手共产党华东情报处里绝对是有了新的人物。以前,也从投诚过来的人那里间接打听到关于共产党华东情报处手下“打狗队”的事情。因为“打狗队”充其量也不过是处决一些三流小角色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所以钟向辉私底下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从上个月开始,栽在他们手里的个个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由此,钟向辉嗅到了一丝强敌的味道。
“副站长!”
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叫唤,钟向辉下意识地回过了头,脸上随即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原来是汉年老弟,有事吗?”
“副站长,听说令尊病了,不知他近日是否安好一些?”来者正是钟向辉的下属、情报处副处长李汉年。他身材略瘦,外表却显得精明干练,要不是左脸上那一道足有两公分长、犹如蜈蚣般触目惊心的疤存在,人还是长得很耐看的。
李汉年是钟向辉在临澧军统培训班里时的同窗。说来也怪,两人刚开始到临澧报到时就一见如故。出身名门且心高气傲、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钟向辉竟然破天荒地对李汉年颇有好感,没说两句话,两人就称兄道弟了起来。
毕业后,李汉年一直在天津站和东北那边工作,直到日本人投降那一年,天津站由于站长当了汉奸,已故的戴老板一气之下在下令毙了站长的同时,把整个站里的人都彻底打乱了,分散到了全国各地的军统站,而李汉年则通过疏通关系到了上海,找到了已经身居要职的钟向辉,由他举荐,当上了情报处的副处长。如今两人不仅仅是上下属的关系,私底下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并且经常在工作之余互相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