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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嘎玛丹增:青草地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风,虽已变软,还是剪断了桃红李白的开篇。油菜花也匆匆走了,扔下累累果实挂在枝茎,封锁了田间所有的道路。麦田青幽幽一片,水波样翻滚过平原,四处留言抽穗灌浆的消息。蚱蜢或者蜈蚣,蛰伏泥土深处,可能已经睁开了眼睛,等待某个蛙鼓齐鸣的黄昏,突然出现在金黄的稻田。
  
  春天即将结束。纷纷扬扬的花们,过完了自己的节日,经过妍丽的你争我斗,匆匆走向飘落的宿命。果实和枯败,必然出场。天地万物,亘古如斯。只有林间的鸟雀,不关心温度,任何时节都不会冰冻自己的喉咙。
  
  习惯了汽车和工地的耳朵,像塞满了棉花,以为世界上,已经没了其他声音。那是习惯对我的造句。迷信用所谓的经验,替代真相。总是在自以为是中,一次次遭遇真相这个奸细,又总是先它之前,把自己典卖。
  
  青草的气息,在雨后,落满阳光的田野,清香袭人。
  
  其实,走在复苏的田野,如果有一副昆虫的耳朵,就可以听到青草和阳光在大地内部喘息,鲜活、均匀、坚定而有力。
  
  这就是春天。万物推挤在枝头发言,每一个话题,都指向复活、生长或者死亡。在这个雨露和草叶纠缠不休的上午,我的肺腑,被乡间的味道意外清润。此时,如果俯身大地,像尘埃样低向尘埃,就可能听到神谕。
  
  比如生长,比如爱情,比如这个春天的上午,突然和一个女子,走过四月的山野田畴之后,会接着走向哪一个季节?是莺飞五月,还是冰寒极地?雨水和阳光,有多种可能,开始或结束种子的命运。
  
  我知道,以上关于季节和场景的铺排,只是为了赶在可能的爱情之前,把自己放在事件的出口,找到一些可能的凭据,妄想年轻。这样最安全,对拒绝和伤痛,也是最好的防御。就像先验对事件的判断,习惯省略过程,哲人样去安排开头。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承担任何结局。这样活着,跟蜗牛相似。蜗牛的触须,一旦遭遇风吹草动,就会错觉危险正在来临,总要预先把自己,安全地揣进怀里。
  
  大地之上,满目碧绿。我们看到的一切,无不指向开始。我还是有些担心,习惯安排结果的人生,会因为突然的幸福,误解了气候。站在观众席的好处,就像赛场上的球员,不会因为一场预知的败局,愚蠢地穿错队衣一样。
  
  最先那一刻,闻到青草的气息,我兵荒马乱的肺腑以为赢得了生机。就像冬眠在仓房的种子,遇到合适的气候和润湿的泥土,总要性急地想,怎样才能正确地发芽拔节。
  
  于是,我们离开城市,进入了乡野,试图耳目一场爱情。爱情的伟大和美好,足可以让心灵活得比身体长寿。对此,我曾经毫不怀疑,至今也不反对。
  
  还是需要理由,给“亲爱的”唤叫,准备一个花盆,用来安放和喂养我对春天的欲望。事先,没有任何迹象。我昏花的眼睛,在另外一双纯净的眼底,没有听到让人心动的音讯。一切,都从“亲爱的”的唤叫开始。事实上,我半聋的耳朵,对这个语词的惊觉,不亚于听到石头开口。你是石头吗?当然不是!她是草地里,刚刚开口的蓼,或者蓍。蓼和蓍,住在一间房子里,不会因为争夺阳光雨露,过早兵刃枯黄的去路。不像我,心脏和身体老是打架,总在两个不同的方向里发动战争。本想试着对她说,我就是那块卧在荒原的石头。因为听到亲爱,听到阳光的清脆落在心上,把关于石头的寒冷吓跑了。
  
  “亲爱的,小心点哈。”那个声音,是从我身边传来的。我确认听到它的耳朵,除了四月的田园,只有我自己。居然在一声唤叫里心动。我的感官,反复追缴这句话,以及它传递给我的欢喜。我喜欢和自己纠缠,在纠缠中和自己作对。是在梦境中吗?可能在黑夜中梦游,不小心碰翻了某个窗口的灯盏。满地火苗,把心脏透亮地击穿。亲爱,在唇上,很多时候仅仅是习惯性昵称,并不一定和情感发生必然联系。只是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地点,容易被合理地错觉,我自然把它当成了蜂糖。
  
  我的听力,在一天天下降,这个事实就像真理,已经无法改变。因此,我城市的走廊,经常都有邻居扯起喉咙大喊,电视开小声点嘛。多年以来,习惯和自己说话,偶尔听到自己的喊叫印在纸上,被不同的嘴巴重复,最后沾满了口水,变成了垃圾。她在纸上听到的声音,兴许和很多人听到的不同,是否说明我的生活,还不像事实上那样空洞。她也许想了很久,或者一时冲动,把自己写进了唐诗,并被我挂在了墙上。那是一幅书法卷轴,藏有一个女子的心事,她选中了元稹,代表自己说话。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者自以为没有听到,只是某些时候,我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次次想念墙上的女子。这种想念,就像燃在手里的纸烟,一直在伤害我的身体,让我的肺腑彻底灰烬。唐诗翻开的日子,我一次次被“沧海”淹没,被“巫山”撞击,没有别人在场,她不可能听见我站在黑夜里,偷偷和爱情自言自语。
  
  我的耳朵,老了,老得分不清风声雨声水流声。声音消失了,找不到燕子嘴巴,并不等于鸟儿停止了鸣叫。被我挂在墙上的女子,此时走在我的前面,“我在前面赶跑露水哈!你好好跟着。”怕我摔倒,她又走到了我后面。这一切,都让我想到一些数字,比如黎明到黄昏之间,那段漫长的旅程。我很沮丧,我确认,她在我身后再一次温馨地提醒,“亲爱的,慢点走!”我们的鞋子和裤腿,沾满了水露、泥土、草叶,以及豌豆花的碎絮。
  
  阔别已久的惊慌,不露声色,还是击中了我。不做梦已经多年,没想过还有谁,能像梦一样走过心上。射河的水流还很清浅,在水草的根部游动,缓缓穿过茂密的树林、村庄和田野,再经过我们身边蜿蜒东去。草根和泥土潮湿的香气,正是沿着阳光弥散的河岸,列队进入了身体。这种味觉让我恍惚,好像看见一个孩子,坐在河边眺望。或许,他正在音乐和诗词里行走,路过耳朵的声音和柔情,一定很甜蜜。如果我是那个孩子,应该即刻奔向身边的女子,而不是在想象里想象爱情。
  
  我不是那个孩子,我已经忘了眺望。跟一个年轻的女子散步,感觉很年轻,也很危险,它离开我的时间,大概可以用光年来计算。僵硬的心绪,还是抗不住暖意的突然,水一样化开,关于这种感觉,应该有心花怒放可以形容。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在开满鲜花和青草的田园小径,就像走在天堂一样,慢慢走过我还剩下的上午,将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她剥开口香糖,执意要亲手放进我嘴里。有点受宠若惊,对这样的亲密,我已陌生,很奇怪,我的脸还会发烧。看我的眼神,水一样干净。水是可以烫人的,比如她的眼睛。我们走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周边充满蜂们工作中的歌声。
  
  麻柳林突然飞出一只布谷鸟,我们把它吓着了。它也吓着了我们。鸟儿近距离飞过我们头顶,不幸拆断了一根羽毛,在空中,像梦一样飘落。她先我一步捡到了漂亮的羽毛,送给你,春天给你的礼物。
  
  正在发生和可能发生的细节,要迷途我一贯的正确。所谓的正确就是实际,被油盐计较的生活。我们在尘世所做的种种努力,似乎就是为了想方设法,把人生变得毫无情趣和更加冷漠。玫瑰种在花园里,属于园丁的秘密,我的思想和愿望,早被世界事先设定的程序锁定。如果还有一种柔情,多是和心灵无关,那只是身体的暮年,试图枯萎春花的暗夜,或者秋月,此时,我并不需要一个身体去巢穴情欲。
  
  我心疼自己的脚,以及穿在脚上的LV,而不是死在脚下的酢浆草和车前草,她说,真是可惜了这些花花草草,闪念走过心上,就成了忧伤。她把一些断草,被我们踩死的草叶,夹在了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那本书上,写着我沙哑的声音。这个动作,让我再次想到元稹,如果那个老人健在,该如何安排下一个细节?脚上这双鞋,是她在情人节那天送给我的礼物。我不能精确地知道,是心疼一双沾满泥土的鞋,还是田埂上一个跌跌撞撞的女人。她原本花一样鲜嫩,偏要陪着我穿过弯曲的道路,去踩踏萋萋的草地。女人,是说给自己听的名词,不适合她此时的身份,只能当成虚构,在冥思苦想时上场。
  
  她紧跟在我身边,不时伸出双手搀扶着我。她不认识庄稼和节令,分不清小麦和水稻,这并不是她的过错,就像如果出生可以选择,我宁愿晚来尘世二十年一样。她同我亦步亦趋,完全为了迎合我,近身土地和庄稼的心血来潮。
  
  这是一个温润的上午,在川西平原西北方向,紧邻龙门山脉东缘的三溪寺附近。三溪寺是一座古庙,北宋年间,一个叫玉川的人建造了它,寺庙建筑的坚固、久远和古老,成为完全可以触摸的事物。三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地震。2008年5月12日那个惊动世界的日子,注定要被反复悼念。我和一个难以在情感范畴,确切界定身份的女人,穿行在青草地的历史,同样会成为余生中,要反复记忆的段落。
  
  我知道,远离大地的身体,已经和大地无关,蜗行在青草茵茵的田埂,行动缓慢而艰难,随时在担心摔倒。那些锄头和镰刀挥舞的日子,跟我已成一幅画的距离。就像我身边的女子,怀揣玫瑰,跟一个满眼风尘的旅人之间,有段必然的长途,难以逾越。坑坑洼洼的田间小径,不属于城市,那是农人一生奔袭的旅程,跟风景和水墨无关,也不能羊肠清浅干瘦的脚步,在大地上诗意奔跑。
  
  丫头,慢一点,不要摔倒了。她靠近我的肩膀,身体顿时被一个少女温馨的气场晃动,很纯净,恰似田垄间青草的香气。她说,歇歇。我说,要得嘛。
  
  我们停了下来,坐在草地上。草丛间,有碎小的花儿,在风中蝴蝶样飘飞,像是大地多情的秘密,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一条水渠在我们脚下,缓慢流过。她蹲在水边,用手撩起一些水,随着一串轻盈的笑声,洒在了我的脸上。“你听啊。”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是比阳光明媚的面容。“你听呐,叶子的声音。”身边这棵香樟树,应该很年迈了,笔挺的树干在头顶簌簌作响。那是新发的叶子,追着风影在飞。没有一首诗歌,比这个上午更柔情。她悄然张开双臂,花一般环抱着我,就像一个孩子,抱着她的父亲。显然,这个不恰当的比喻,不适合真实的感觉,但是,我不敢在自己的心事里奔跑,虽然一次次被年轻触动。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让我联想到暗夜,预谋暖黄的灯光,如何对春天犯罪。有年轻相伴,不管经历多少沧桑,有过多么复杂的情感作业,面对单纯和美丽,心中除了阳光,便是星月。任何与此无关的欲念,都是射向自己的子弹。
  
  我不要成为扣动扳机的人。“我在路上”的陈词滥调,已经让人厌倦。多年以前,我和她一样年轻的时候,在某个城市的小巷,遭遇了一头长长的秀发,情感旅途从此盘根错节。于今我正在老去,又一次遭遇长发,让我突然想入非非。想去想念年轻,想去想念爱情,想起可能的远方,在等我。我的爱人坐在晨光里,拿着牛角梳,正在缓慢地梳理长长的黑发。
  
  我的长发情结,源自母亲。那些长发飘飘的女人,总是让我神魂颠倒,总想靠上去燃烧。
  
  时间证明了一切。我很清楚,身体这个物质被时间限制了。我所经历的生活,从来没有证实过永恒这个东西,那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手势,在不同的房间走动。悲喜剧总在不停地上演和落幕,无论怎样深长,不管如何刻骨。如果再一次挥手,就会再一次告别。世界上,有多少手势,就有多少告别。有多少笑容,就有多少眼泪。没有一种爱情,能让元稹返老还童。
  
  丫头,给我点烟。好,要不要喝茶呀?我到车上拿去……
  
  远山云雾,总是以悲剧的意义环绕在山林上空。暗蓝色的烟雾之下茶树青翠,井然有序。
  
  茶垄间,晃动着农人忙碌的身影。几乎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特定的契约里跋涉。稼耕桑麻,在我们眼里,可以是诗歌,或者可以唤醒我们身体中关于诗歌和绘画的陈旧想象。但在茶农那里,那就是一种劳动,一切都为了粮食和肠胃。
  
  很多时候,我总是停留在世界的表面,被那些有形的假象迷惑。蓄积在她心里的阳光和雨露,注定要在不同的地方照耀和滋润。留在小径上那些抒情的足迹,于她只不过是一些潦草的图画,必然被疯长的青草一一掩藏。
  
  离开的时候,我们经过了三溪寺墓地。有些结果,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逃离。上帝预先就为我们计划好了,我正在向它靠近。“既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结果,干吗如此性急?”丫头,你在问我吗?她踮起双脚,一头枕在我肩上。“我知道,你想什么。”她思忖了很久,像一个年轻的高人样静默起来。一行白鹭,从三溪寺后山丛林拍翅起飞。我好像听到它们飞过墓地上空,拍打阳光的声音。“你在想,如何把这个上午,埋了。”
  
  是的。我要把自己埋了,埋在鸟鸣声里,埋在葱绿丰满的山野田畴,埋在故事的出发地。被我埋了的还有事先预约的爱情、经验,可能的幸福和忧伤,以及一个注定不能蔓延的上午。有些幸福,已经离开了我的岁月。而有些忧伤,还不属于她的年龄。射河边有两棵高大的桢楠,在各自的方向里活着,一样的蓬勃向上。现成的经验告诉我,它们只能隔岸相望,根部和枝叶无法穿越河流,难以身身相依。
  
  这女子,其实懂得很多。她对我的造词遣句,当然的正确。只是,墓地给人那种醒目的潮暗,像符语,提前荒凉了我的器官。刻在石头上那些冰冷的名字知道,死亡才是最长的季节。关于这个,她并一定深懂,也不需要和我一样装模作样地惶急。那是我自己,在提前守卫自己的墓地。
  
  四月的山野田畴,总会让人欲念一些远离柴米油盐的事情。比如诞生和结束,比如年轻和爱情,比如“亲爱的”,比如我在这个春天的上午,突然带着她出现在田间的动机。
  
  那个动机是什么?只有园丁知道。唯一可以确认,我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一起走过春天的山野田畴,走过茶园,走过墓地,走过小河边,青青的草地。
  
  一个年轻的女子,依旧会站在我的墙上。多年以后,依然能听见墙上的声音。只是,念叨它的,可能变成了另外的嘴巴,就像花开花落,就像草生草灭。
  
  世间只有一个老人,站在诗词的源头,在柔声吟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原载《山东文学》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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