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
虽然学校里有寒、暑假,但是学期结束后,教师们仍要集中到县城办“学习班”,约二十天左右,多是研读中央文件,学习毛选,听领导作长篇报告。然后,参加“双抢”劳动。
许多乡村老师把进城集中学习当作是一次“假期旅行”。毕竟常年呆在乡下,远离老家,到城里去的机会不多。这样的学习,名正言顺,既可以报销来回车费,还有免费的地方住宿,吃饭大家各自掏腰包,购买饭菜票,在食堂里集中吃。因而,老师们学习都很认真。
我们一般住在城里中、小学校的教室里(学生已经放假),虽是打地铺,或者将教室里的课桌拼起来做成一张张“床”。然后,拿出各自带来的铺盖。好在夏季天气热,行李不多,只要有蚊帐,拿把扇子驱赶蚊子,睡在教室地上还是蛮凉快的。但是,夏季的梅城毕竟不如山里来得凉快,有一段日子教室里实在热得不行,同行的一位老师热得喘不过气,想了一个法子,因教室是水泥地,他就在地上洒了几桶井水,然后,在地上铺了竹席。睡起来倒是相当凉爽。但是,学习时间日久天长,虽然有老师劝过他,这样对身子不好,但是他依仗年青、筋骨好,没有在意。后来,听说这位教师得了关节炎,影响到工作。
老师们每天上午学习毛选、中央文件、首长讲话,或者听取县、区领导的报告。
大致上来说,所谓县区领导同志报告,内容多是从报上抄来的条条框框,作为教师,因为讲课时要用,对学生照本宣讲,早就在广播、报纸、文件上学得滚瓜烂熟。
但是,大家仍然学得认真、听得相当仔细。领导的报告最后多是参照本县、本区的一些实例,洋洋洒洒讲上大半天。
每天下午,老师们分组学习讨论,谈学习毛选、中央文件、领导同志讲话的体会;然后, 进行“斗私批修”,晚上自由活动。开始和结束时,都会有县、区教育局的领导给我们作开始的“动员报告”和结束的“大会总结”。
“分组讨论”时,领导一再强调,要求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话就讲出来,做到“畅所欲言,”并且引用了毛主席的语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并且再三拍胸脯,保证这一次不会如以往那样:“扣帽子、抓辨子、打棍子、穿小鞋”等情况发生。
虽然有领导的多次保证,但是,各位老师讲话仍然小心谨慎。在坦露“活思想,狠斗‘私心杂念’”时,还是有不少教师讲了一些有内容的东西。大致上来说,虽然老师们的年龄、背景、学历各有差异,但是,发言内容大同小异,多数都是这样说的: 在没有上学习班之前,自己在工作中有许多想法,头脑中还有不少旧观念、旧思想作怪,有些问题实在想不通。
但是,通过这次认真学习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著作、中央文件,听了领导的报告以后,政治思想觉悟又有了进一步提高。回去后,一定要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步署,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继续批林批孔,做好本职工作,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双抢劳动”
在县城的集中学习结束后,老师们还要回乡参加“双抢”劳动,约须一个多星期至十天左右,“双抢”结束后,老师们才准回家。所谓“双抢”,也就是夏收夏种,建德县属亚热带气候,四季分明。农人一年之中要种三季作物,也就是春天种早稻;夏收后种晚稻;秋后还要种一季小麦,农田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
双抢,又称作“抢收抢种”,就是在早稻收获后,紧接着,马上播种晚稻秧苗。必要赶时间,如果晚了一、二天,待到秋冻霜后,再去收割晚稻,就错过了时辰,影响收成。
一般来说,就是当地党政机关的干部在双夏期间多要参加“双抢”劳动,对于我们这些从乡下来的“民办老师”,不仅仅“知识分子要与工农群从打成一片”、“思想改造”的问题,而且,只拿了一半的国家工资,另一半工资是由生产大队集体积累中支付的。
换句话说,饭碗里的半碗饭是农民给的,“又怎么能不劳而获?”
因此,我们是没有任何理由不参加“双抢”劳动的。
不过,教师们大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少教师借口回老家去“双抢”,或家中有什么“重要”事情,或医院开个什么证明书等等,借故开溜的人不在少数。好在对于参加“双抢”劳动,县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硬性规定”,只要教好书,“贫管会”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了了之。
总而言之,“集中学习”、参加“双抢”劳动等零零总总的时间加起来,需要在暑假考试结束后占用一个多月上下时间,才能正式过上暑假。
虽然学校的暑假时间不长,但是,这样的待遇,在别的知青眼里,够优厚的了,拿了工资回杭州探亲,真让他们羡慕不已!
“回家之路”
当了民办老师后,有了寒、暑假,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家探亲了。
当时,从乡下回一趟杭州并不容易,必须从金村出发,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步行二十几里,到下涯埠搭长途客车,再到杭州。
每天从建德到杭州的客车不多,早上的班次从白沙镇发车,一般在七点多就到了下涯埠。就是起得再早,也肯定赶不上了。通常的情况是,如果那班车坐满了,长途车到下涯埠就不停了,一晃而过,人们只好在那里枯等到下午的第二班。
我们多是坐下午一点多的那班车到杭州的,如果碰到一点多的那班车也坐满人了,车子便会又扬长而去,旅客或在下涯埠宿夜,等第二天再走。也有的人赶时间,就到杨村桥去等梅城开往杭州的汽车。当年从下涯埠到杭州的车票价钱是3.60元,车到杭州武林门总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对于一个知青,就算我已当上了民办教师,化那点车费,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不过,听说,从建德到杭州如果坐轮船去,就可以节省钱了,只是化费的时间要长一些,而且,从梅城到杭州还没有直达轮船。
从建德水路到杭州必须分三段走,先步行到下涯埠,搭本县到梅城的班轮,那是一种小火轮,大约二毛五分钱就可以到梅城。乘梅城开往七里泷的班轮,只须三毛多钱;七里泷修了富春江大坝,从梅城来的班船不能直达杭州,须先停靠在坝上游的水库边,乘客下船后,步行走下七里泷水电站,在大坝下游不远处有船等候着;七里泷到杭州的班轮,一般多要等到上游的轮船到了,旅客下坝,上了船,再开船;轮船到杭州南星桥码头已经摸黑了,从七里泷到南星桥这段水程的船票是一元二毛。这样总算起来,只须二块多点钱就可以回家了。比乘长途客车要便宜得多,因此,我们常选水路回家。
“游走”下涯埠
大洲溪是新安江的源头之一,溪水到下涯埠进入新安江。
我当了教师后,曾与几位插友到下涯埠去玩过一次。下涯埠是新安江北岸平顶山西麓的一个小埠头。相传,陈硕真率领大军曾在下涯埠与官兵一场血拼,终因寡不敌众,被官军击溃。陈硕真是一员女将,因之,民间又称平顶山为“落凤坡”。
我登平顶山游览,那里早已旧迹难寻,菜地草木、杂乱荒芜。不过,山顶平坦,广达800余亩平地。大家举目眺望,江水浩荡,岩崖高悬,削立如壁,江水绕山南弯后东流,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形,倒是依稀可辨。
据说“下涯”之名,取自《玉篇》中的“涯水际也”之句,即,由平顶山上眺望,“水际迷雾,渺若天涯”,而埠头就在平顶山脚下。下涯距县城白沙十五公里,新安江东流至此为平顶山所阻,折向南流,埠口位于江左北岸,为往来船舶的停靠码头。
听说,下涯以西数里地还有一个胜迹,称之“凿池涤砚”。
相传,西汉名臣会稽太守朱买臣寓此读书,临水“凿池涤砚”。旧有朱太守祠,早已废弃。村民说,朱池西有朱买臣墓,只是早就拆除。不过,墓碑尚存,刻有:“汉右相朱公讳买臣之墓”落款是:“明万历十年建德知县俞汝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下涯埠的景观及人文遗存状况,将来不失为一个可以开发的旅游目的地。不过,我当时作为一名普通知青,并没有想得那么遥远。
最“快活”的时候
说到在乡下最“快活”的时候,莫过于年终的“杀猪宴”了。
乡下与城镇不同,特别是大洲这样一些较为偏远的山村,村里不经常杀猪,山民又不进城,所以,半个月闻到一点肉腥味,已经算是生活不错了。
故而,家家户户有“杀年猪”之举。也就是说,平时大家想吃肉憋得慌,到了年末,家里养的猪开杀了,那只肥猪不是拿到市场上去切肉卖钱的,而是留着自家吃。
村人衡量某家“富裕”的程度、某家媳妇的能干贤惠,多以年猪的大小而论。
一家有几口人?哪能一次吃掉一口大猪的道理。
腊月,天气寒冷,村人先将肥猪杀了,大块的肉、整只的猪腿等腌在大缸里,做成咸肉、火腿之类的腌制品,等以后慢慢吃。其余的肉,多数是难于久存的猪下水、猪头膘肉等,拿出来大块吃肉,这就是所谓杀猪宴。
此时,家长多不拦阻孩子的胃口……..放开肚皮吃大肉,吃个痛快,好不快活!
在金村,杀猪宴比年夜饭还要料足,什么清炖大块肉、炒猪肝、粉肠蒸咸菜、白切猪心、猪血豆腐汤、豆芽菜滚猪肺等等都摆上了桌面。年夜饭的酒菜虽丰盛,但是,村人在年前大多已吃了不少荤腥菜,肚里油水足,故而,就是上等菜肴上桌,大抵品不出啥滋味来。可是“杀猪宴”就不同了,大伙平日省吃俭用,肚里“燥”得很,想吃肉想疯了,一遇上好菜,狼吞虎咽,大吃大嚼,犹如“肉逢饿汉千碗少”,才能觉出食物的真味。
金村的杀猪宴多数不邀外乡亲友来团聚,而只请本村亲朋至友上桌。
乡民平时在山里干活,又累又饥,小菜大抵不怎么讲究,只是几碗蔬菜,什么咸菜、干豆角之类粗菜淡饭;偶尔去溪沟摸点小鱼小虾,也只能聊以解谗;做个荷包蛋之类的荤菜,已经算是打牙祭了。
我们知青,几年来“面朝黄土,背负青天”,肚子刮得很。一听说请吃杀猪宴,无不个个喜形于色,心想,这一下可算要好好大吃一顿了,以填补往日的饥燥。
金村杀猪宴大都摆在乡民自家客堂,上桌的都是同宗兄弟叔伯、邻居好友,大伙一醉方休。这些人不是一般亲戚,而是至朋好友。各家各户都有遇个急事,比方说,盖房造屋,修漏补墙等等,总得请人帮个忙吧,有些琐碎的小事,临时缺了个人手,相帮的人大多是村坊的亲朋至友,钱是拿不出手的----到时总得酬谢人家呀,请吃个杀猪宴,既能增进邻里亲朋关系,又是聊表谢意的最好方式。
每到杀猪日,房东或平时较为要好的乡亲,总会邀请知青也来大吃一顿。
宾客进屋,只见女人在屋下灶房内忙上忙下。洗的洗、烧的烧,厨房里不时传出炒菜的声响,堂前火塘中焐着炖猪肉,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小孩子发出欢快的笑声,真有点过年的气氛。
一大碗炖猪肉就摆在眼前了,只见粗瓷碗中,猪肉切得方方正正,豆腐干大小,用山泉、米酒、大料、辣椒干,放在火炉土制瓦罐中炖制的猪肉,确是不同凡响。肉炖得酥烂,入口嫩滑。不知是我们知青过于饥饿劳累呢?还是本猪肉确是味好,席上最受欢迎的大肥肉,便是猪脖圈上的肉膘,每人一连吃二、三大块肥肉,还不过瘾。
吃的饭是白米饭拌玉米细粒,米饭之中,油珠滴滴渗进,白中带黄,煞是诱人食欲。金村人最爱吃的菜是“干菜蒸肥肠”。这道菜,馆子不曾听说过,可是金村却是家常菜。干菜中伴有青椒,使得肥肠的油渗进干菜、青椒里,别具一股鲜香。
山民的下饭不同于杭州人,大抵是讲究一个字“爽”;另一个大菜是肺头炖山笋,整只锅子连菜带汤一起上桌,此时,席上香气四溢,令人胃口大开。
做法是先将肺头烧酥,置火腿、冰糖,再放进野竹笋、红辣椒。细细的笋尖,浸泡在浓浓的肺头鲜汁中,不仅色泽亮丽,而且原汁原味;肉汁令笋尖又鲜又嫩,加上红辣椒佐餐,在席上特受人欢迎。自从我回城后,每想到下乡时的杀猪宴,总是垂涎欲滴,想来在乡下最快活的日子,最值得回忆的盛宴,就数杀猪宴了…..一年中难得的开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