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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乐队奏乐,司仪唱礼。祖父和姑奶奶招呼客人。父亲、母亲和罗扬守在祖母的灵牌前,陪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磕头。烦琐的程序进行得肃穆庄严。到第七天清晨,祖母的红色描金棺材被四个壮汉抬着往县城外的戈壁滩上走。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司仪,他们须发皆白,看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却分别穿着暗红色袍子和蓝色袍子,样子有点怪异。穿红袍的司仪叫大宾,他举着一个红漆木托盘,里面放着牛头状的几个大馍,每个馍的牛额处还点了一个红点。那就是祖母临终前对罗扬所说的牛鼻子。两个蓝袍司仪也分别端了红漆托盘,里面盛着什么样的东西罗扬却不记得了。三个司仪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叨咕什么。送葬的队伍跟在后面,家里人穿了白色孝袍,街坊或亲戚都穿白色或其他浅色上衣。走在队伍两旁的另两个司仪则不断地抛撒着铜钱状的冥钱。
  
  白茫茫的冥钱,白茫茫的送葬队伍,祖母的棺材像被托在白云里一样慢慢向前飘移。
  
  墓穴是事先请人挖好的。祖母的棺材一抬到地方就放进墓穴中去了,几个壮汉一锹一锹往墓穴里面填土。棺材很快被埋住了,土继续往上填,最后堆成一个馒头状的坟墓。
  
  一块事先凿刻好的花岗岩墓碑立在祖母的坟前。
  
  墓碑是祖父出面请人做的,周边凿了繁复的图案,碑上的文字除祖母的生辰和忌辰,再无其他。许多年来罗扬一直不能理解,祖父为祖母立下这样的碑,不知是祖父对祖母无话可说呢,还是一言难尽?
  
  只有生辰和忌辰的墓碑立在祖母的坟头,那便是祖母一个人的、永远的家了。那个家能给另一世的祖母遮蔽风雪吧?
  
  葬礼进行到最后,司仪将牛头状大馍摆在墓碑的正前方,祭文和其余能点燃的祭品都在墓前焚烧起来。所有送葬的人跟着唱礼的司仪念祷辞,有人在轻轻饮泣。
  
  唱礼是一种仪式。哭也是一种仪式。献给死者的最后呜咽显得那样哀婉欲绝,依依不舍,在旷野中回荡萦绕。
  
  仪式结束后,送葬的人默默地结队走了。邻家小孩在路途中碰见卖糖葫芦的,遂喜笑颜开,都举着鲜红的山楂果冰糖葫芦回到了县城。
  
  姑奶奶的哭却是真正的哭,她在祖母的坟前哭了许久,哭得头发散乱、脸色青白、眼睛红肿。祖父一直在旁边陪她哭,她哭完了,他也就不哭了,两个人搀扶着一起回到家,将白色丧服叠平整放进衣橱里。
  
  安葬完祖母,母亲从她的遗物中找到一只黑色雕花檀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个红锦缎布包,一层一层包裹的,就是罗扬曾经见过的那只青绿色玉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祖母留下的玉镯和姑奶奶戴的那只玉镯一模一样,它们原本就是一对。按照祖父的意思,母亲作为继承人将祖母的玉镯收藏起来了。
  
  5
  
  罗扬还清楚记得,翻过农历新年,祖母去世的阴影没有阻挡住家里平淡恬静的日子,也没有阻挡住春光欢快扑向小城的步伐。
  
  西北的春季多风,刮一场大风天气就会暖和一点。十几场大风过后,在冰雪覆盖下冻得坚实的大地慢慢松软了,即使戈壁滩上的石头似乎也柔软了,温暖了。平安县城一如既往地苏醒过来,朝气蓬勃。街道边的杨枝、柳枝、桃枝、杏枝都泛起了青色,榆钱儿静悄悄地蹿上枝头……
  
  在罗家的庭院里,几株挺拔的紫槐树被新芽染上了淡淡的绿气,杏树也挂上了粉嘟嘟的花蕾,沉甸甸的枝条在微风中碰碰撞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微响。阳光变得明媚鲜亮,一股暖流从空中向大地弥漫开来,潮潮润润的,伴着新枝抽芽的气息,像一股清泉流淌在县城的街巷及家家户户,也缓缓漫过罗家树影绰绰的宅院,使院子里铺满了一片细碎而迷醉的金色。
  
  这样的春天,须发花白的祖父总是端坐在院子里的一张老式藤椅上,手捧一本厚重的书,沉浸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也沉浸在眼前这片迷醉的金色里。
  
  罗扬常常坐在祖父旁边的小木凳上,望着娇红的太阳从邻家的屋顶上爬起来,迈着杂沓的脚步踩上杏树、榆树和槐树的梢头,金灿灿的光芒便倾泻而下,如水样流淌得满街满巷;在日光下,祖父清瘦的脸庞红红润润,花白的胡须闪着金属般的光芒;有几只野蜜蜂绕着院子里芬芳馥郁的树枝儿飞来飞去,嘤嘤嗡嗡地唱响快乐的劳动歌谣;白色或黄色的蝴蝶在花叶间翩翩舞蹈,它们浑身裹满了红红粉粉的花香后又翩然飞出庭院;有一群小红蚂蚁在搬运一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青虫,青虫在蚂蚁们的撕扯下蠕动着,挣扎着。罗扬用一根树枝将蚂蚁赶开,但它们很快又聚拢过来。青虫终于不再挣扎,它被喊着号子的蚁群拖进了蚁穴。青虫死了,它将成为蚂蚁们的盛宴。这使罗扬自然而然想到了人为什么会死、也会如青虫一样被拖入洞穴中这样肃穆庄严的问题。


  
  假如祖母没有死,这会儿她也应该坐在院子里,纳鞋底或者浆洗衣物。尽管她坐过的椅子还在,她用过的老花镜和针线盒还在,甚至她身上特有的那种枯黄色的暮年气息也还隐隐在院子里弥漫,但她确实已经死了,被一些活着的人抬进一个洞穴中。从此,罗扬再也听不见她的唠叨或咳嗽,再也听不见她纳鞋底的嗞嗞声和洗衣物的哗哗声。她曾经坐过的椅子换了一个人,一个被罗扬称作姑奶奶的老太太。姑奶奶除了有时坐在树荫下祖母曾经坐过的那张木椅子上,她几乎不使用祖母用过的其他任何东西。姑奶奶坐在院子里,她旁边的矮木几上放着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清茶,她一边喝茶一边看书或报纸,玳瑁边眼镜在明媚的春日里反射出平和的光泽,样子是那样地幽雅体面。此时罗扬就想,祖母到了另一世,会不会也摆脱自己的劳碌命,就这样轻闲富态地过着属于她的日子?然而,那样的日子对于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祖母来说实在遥不可知,他宁愿希望祖母仍然活着,哪怕是她从早到晚地忙碌,活着总是好的,可以和儿孙们一起享受实实在在的生活。可是,祖母咋就死了呢?是因为姑奶奶的到来吗?而面容慈祥的姑奶奶并不是一个十分可恶的人啊?!祖母为什么就不喜欢她?为什么就不能容忍她的出现?即便不喜欢,可是她也不应该用“死”来回避,回避掉此后的所有时光——这些时光自然不会因为祖母的离开而停下脚步……
  
  时光涓涓潺潺,平静如水。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里,罗扬不知道祖父和其他人是否会想念死去的祖母。但他是非常想念祖母的,甚至怀念祖母在深夜里那令人恐惧的咳嗽声。有祖母的夜晚,他不会感觉如此孤单。但祖母真的走了,就如那只被蚂蚁拖走的青虫,她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而又无形的力量拖进了一个洞穴中,再无出头之日。
  
  罗扬每想到这些就会产生一点点他这个年纪不易感受到的悲哀,他望着祖父问道:“为什么要把奶奶放进一个深穴里?她也会被蚂蚁拖走吗?”
  
  祖父放下手中的书,沉吟片刻才对罗扬说道:“万物皆有命,不论是青虫、蚂蚁,还是花、草、树木,还有人,他们都有各自的轮回。你奶奶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洞穴,那是她的福地。她苦了一生,担忧了一生,如今到另一个世界去享受她的福分了。”
  
  “奶奶为什么担忧?另一个世界真有她的福分吗?”
  
  “你该读书了,读了书你就会懂得很多你不明白的道理。”
  
  这时姑奶奶从屋里出来,给祖父端来一碗刚沏好的三炮台,又递给罗扬一本线装的《诗经》。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鸧鹒。……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罗扬的读书生涯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那些诗句对于六岁的他来说是一点都不懂的,还有许多字他根本不认识。姑奶奶却显得很有耐心,她让罗扬坐在她身边,给他教生字的读音,等他把整首诗读熟了,会背诵了,才给他讲解诗的意思。
  
  “《谷风》是写一个女子对过去生活的留恋和她被丈夫抛弃后的痛苦。‘谷风’指‘东风’,前两句是《诗经》惯用的‘兴’,就是用一种事物引出诗歌正文……”
  
  “《七月》写了农民四季生产劳动的艰辛和他们受奴役的痛苦。‘七月’指夏历七月,‘流’是向下行,‘火’是一颗恒星的名字,那颗恒星每年七月便偏西下行;‘授衣’就是把裁制寒衣的工作交给妇女去做……”
  
  对于这种烦琐的讲解罗扬亦不十分明白,但他耳熟能详地记住了每一首诗,每天像唱儿歌一样咏唱。而此时这个常在他身边的教他读书识字的且曾经被他和祖母视为“毒”的老太太,他也觉得她并非那么令人讨厌,虽然他还是不明白当初祖母憎恶她的真正缘由。

  
  能背诵《诗经》的罗扬终于又想起了姑奶奶送给他的糖果。他找到它们的时候,那些半透明的或奶白色的晶体已经风化,或者是被虫子吃掉了,盒子里只剩下一堆陈旧暗淡的玻璃纸。罗扬多少有点遗憾。许多年后,罗扬到过很多地方,看见过形形色色的糖果,但带着遗憾的他再也不吃糖果了。他愿意让记忆停留在对那种五彩缤纷和美妙香甜的回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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