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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二十四章

  (24)
  
  灯火通明的怀台镇是五台山的中心,经过一天苍凉寂寥的山路跋涉,忽然出现的繁华让我们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当我把车驶进“文熙行馆”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还是出乎我的想象:嶙峋的太湖石,古雅的汉白玉石桥,曲折蜿蜒的回廊,错落有致的古建筑,彰显出一派皇家行院的气魄。行前我专门从网上查找落脚的客栈,这家在当年康熙皇帝行宫旧址上新建的酒店引起了我的兴趣。院落左首的厢房是前台,里面的陈设我原以为是仿清式风格,进去一看却完全是欧美五星级度假酒店的做派。前台的小姐带着职业的微笑熟练地为我们办理入住手续,门童把我们的行李依次搬到行李车上。
  
  “你们老板干吗不发一身还珠格格的旗服给你们穿着呀,好让我们也过一回皇帝微服私行的瘾呀?”我对这种表里不一,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颇不以为然。接待小姐笑容依旧,“我们规定就是这样呢。”
  
  旁边一个西装笔挺的经理模样的男子抬起头看我一眼,说:“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最初也考虑过您说的内外装潢和服务方式统一仿照明清宫廷,但这就会很大程度上牺牲酒店的舒适和服务的品质。中国的旅游景点太多做不到位的仿古风格,假模假式地学着古装戏的范儿,反而辱没了传统文化。”
  
  “先生莫非也是从帝京过来,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哦?”此人见解不俗,口音里还略含京味儿,我便随口一问。“我们酒店是北京的投资背景,欢迎先生多多指教。”他拿出名片递过来,原来是“文熙行馆”的总经理,名叫耿虎。
  
  “清凉寺离这里有多远呀,明天我们想去探访看看。”我问这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的年轻总经理。他“哦”了一声,有些奇怪地问:“那是一个游客很少去的小寺,您怎么会有兴趣呀?”
  
  “想升官发财的当然都拜大庙,我等孤魂野鬼只好寻清静无人的小寺烧烧香,清静无为不是更合佛禅的境界吗?”我跟他瞎掰起来。耿虎却是一脸认真地说:“我也非常喜欢清凉寺的幽静,因为地处僻远,黄昏时候更有一股遗世而独立的韵味。”
  
  怪不得五台山名列佛教名山之首,看来高人无处不在呢,“哪天有空,我一定跟耿总好好盘盘道啊。”他客气地冲我一笑,说:“我们董事长明天从北京过来,您要有空我引见您认识,他于佛禅的修养领悟才叫深厚,也很喜欢结识同道。”
  
  行长路则睡觉香,第二天中午睡到自然醒,我们先是逛了逛台怀镇的三条主要街道——清代城守厅驻军的营坊街,生产银器、铜器和铁木器的手工业作坊太平街,以及经营各色物品的商业杨林街,感觉平平无甚特色。午饭后,便悠悠闲闲地开车前往十五公里外的清凉寺。


  
  “哥,你说这顺治放着好好的皇上不当,跑这么大老远当和尚,真是像书上说的为了女人吗?”杨泓一路上读金庸已经走火入魔,时不时跟我挑起一些韦小宝是不是男人的偶像、如果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话我会挑哪一个等话题。我说你这不是生生地把哥往墙角上逼嘛。
  
  她不依不饶非得要我正面回答,记得以前不知在哪里听得的一番妙论,我只好搬来信口胡诌,“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男人不能光屁股行走江湖,顶里面得穿个贴身大裤衩。双儿生性乖巧,没什么小心眼儿、臭脾气,总把人熨烫得妥帖舒服,正是一件柔软舒适、通风透气的棉质内裤。大裤衩还是人身体最后的一道屏障,人就算输到了最后,至少总还保留一条大裤衩的。你看双儿总在韦小宝被官府、江湖黑白两道追杀的最危难的时刻还是守护在他的身旁,有这样一条在家宠着男人、出门罩着男人的大裤衩,才叫方便放心啊。”
  
  “大裤衩穿在最里面,却不介意人还会在它之外再穿多少件衣服。双儿也一样,从来就只知道死心塌地地对韦小宝好,这一点,天下哪个男人会不喜爱呢?”杨泓听罢禁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那你说沐剑屏和方怡又算什么衣裳呢?”

  
  “男人不能老光着膀子在外面混,所以上身至少得套件汗衫,民间把汗衫也称作背心,跟双儿有得一拼的就是沐剑屏。天真烂漫的她不计较汗臭,对男人的胡作非为不以为忤,心甘情愿地当了韦爵爷的‘小小老婆’,自然是可爱的小背心儿。至于方怡嘛,硬要比喻的话只能当成开裆裤,人穿开裆裤的时候,还懵懂无知,摸爬滚打一路走来,终于慢慢长大成人。韦小宝虽然从小就是个街头小混混儿,是混在妓女中长大的,但在遇到方怡之前,对女人还是懵懂无知。方怡机巧善变,几次利用小宝的痴情信任,弄得他差点丢了吃饭的家伙。正是从她那里,韦小宝开始知道女人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两套,想的是三套、四套、五套,套套不一。这几套下来,于是把自己炼成了不再吃亏上当、只会给别人挖坑下套的人精子。”
  
  看着杨泓一脸专注的神情,我呵呵一乐,接着往下说:“背心外面该是衬衣,曾柔也就是韦小宝闲逛时顺手买的一件衬衣,式样、颜色、质地等都还不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既是成功人士嘛,至少还得有件名牌外衣才能彰显身份,花魁之后、惊艳全场的阿珂自然就是这样的奢侈品牌。小宝见到阿珂的第一个反应是瞠目结舌地大呼‘我死了,我死了’,可见这件外衣肯定是闪闪发亮的丝绸精工细雕而成啊。”
  
  杨泓听罢,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指头在我脸颊上狠狠一戳,“你们男人都是花心萝卜,吃着碗里的还要惦记着锅里的。”
  
  我嘿嘿一笑,“光惦着锅里的哪够呀,还得想着人家屋子里的。人在江湖漂,谁能不挨刀,大老爷们儿谁能不跟人磕磕碰碰的。建宁公主就是一件防弹衣或者软猬甲,男人惹出麻烦来没这物件罩着就可能玩不转,所以不少男人宁肯牺牲色相也要娶个高干家庭的丑女儿就是这个道理。”
  
  “还差最后一个呢?”杨泓听得入神,追问道。“男人身上衣服穿多了,没一条腰带缚住,那还不得群袖乱舞,不成体统?成熟又风情还能来事儿的苏荃自然是一条金腰带,束在身上亮丽光鲜,这算是男人面子工程的最后点睛之处,神来之笔,不可或缺呀。”
  
  “所以一个男人一生不多不少得有七个老婆,暗合天文星座运行周期,每天轮流入值正是替天行道呀。”我在杨泓一顿粉拳乱擂中总结说。
  
  言笑间约摸四十来分钟后,汽车沿着狭窄的乡村公路驶到了我们此行的终点清凉寺。
  
  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这只是一个有些颓废破败的小寺庙,门前不大的一片空地,连并排停上三四辆面包车都嫌拥挤局促,寺庙的前半脸儿连围墙也没有,前殿和偏殿就赤裸裸地暴露在郊野,丝毫没有五台山或其他名寺那种巍峨壮观的气势。


  
  寺院里稀稀拉拉有几个烧香的游客,那块硕大无比的清凉石旁有人拍照合影,前殿廊下的签桌前一个老和尚正在阳光下打盹儿,脚下趴着条懒洋洋的黄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怂恿杨泓上去抽支签试试运气。她跪在蒲团上闭目许愿,摸出一支泛黄的竹签,接着死活拉着我也抽了一签。老和尚找出对应的谶语递给我们,她的上面写道:“目下如冬树,枯木未开花;看看春色动,渐渐发萌芽。”我那上面则是:“雨露滋润有天功,花开花落几回风;君子所谋非饱暖,龙吟虎啸得华荣。”
  
  我看完哈哈大笑,贴着杨泓的耳朵说:“你那个是小尼姑动思凡春心,我这首是小师傅飞黄腾达,正是珠联璧合,这样子的前程谁个不愿意慷慨解囊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顺手塞进功德箱里。
  
  我们转悠到后殿,寺后的古树枝丫茂密,阳光洒落下来,在磨蚀得凹凸不平的石板甬道上投射出变幻莫测的光影效果,使人一时间有些迷离恍惚,我们随便倚靠大殿前的支柱坐下来歇息。
  
  杨泓碰碰我,忽然问道:“哥,你说有一天要真是看破红尘,就只能在这个清冷的寺庙出家为僧,你会待得惯吗?”

  
  “不成不成,我还得在世上做善事种善因结善缘呢,那么多饥渴的妹妹需要我给她们播撒快乐的阳光雨露,我怎么能躲起来独自修炼成仙?”她给了我一个白眼,“跟你说正经的,老跟我耍贫。我在想,其实我在老家时候就是因为觉得小城市寂寞无聊,向往大城市的丰富热闹,结果到了深圳,的确是灯红酒绿,可总觉得那是别人的生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等到了北京,白天在公司上班,下班回到租住的小屋,单调枯燥日复一日,感觉其实和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两样,就像现在的清凉寺不也这样呀?”
  
  我看她一眼,“嗯,连当年楚国的高干老屈原都长叹息以掩涕,哀其生之多艰,你也终于体会民间疾苦了呢。”
  
  杨泓没理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老百姓的生活不都那样,我才明白那么多的女孩儿每年挤着要进北电、中戏,想上导演的床,还有美女用身体写作什么的,哪是为艺术献身呀?还不是为了出名、挣钱、嫁人。丰富多彩的生活大抵是给有钱人准备的,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真相,有时想想也真没意思。”
  
  “阿弥陀佛!施主终于悟道,待贫僧为你剃度超脱。”我哈哈一笑,伸手在她头上一抹。
  
  “两位可是专程从北京来小寺探访的客人?”我侧过头,看见大殿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僧衣老者,莫非遇见高僧大德?我在北京一些场合见到的佛界大师无不圆面阔耳,脸色红润,神采奕奕,定神细细端详,此和尚袈裟破旧,双目和善,满脸褶子,两手青筋暴起,整个一个老农的身像。
  
  “还真是的呢,就是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清凉寺这样简陋啊。”杨泓回答说。“大小盛衰皆是命,贫富困济但由天。在我们看来,也没有什么差别。唐朝时这里也是盛极一时,战乱后衰败,到清代重修后香火再度鼎盛,再经历民国战乱、抗战动荡,悠悠千年几度兴废。现在又有施主扶助,或二三年后又恢复旧制也难说,一切随缘吧。”老和尚微微一叹。
  
  “是呀,如果闹大了,像少林那样成立个公司,搞搞旅游开发、影视投资什么的,每天门票、香火和功德滚滚流水,声名广博佛法远弘,岂不是可以普度更多生灵吗?加上纳税捐款慈善惠民,可真是利国利民呢。”见老僧有些门道,我也开始信口开河起来,“清凉寺可以热炒顺治出家的传说,弄个金庸武侠旅游线路什么的呀,串通好旅行社,每天酒店发几车游客给导游点回扣什么的,再请些大报小刊记者捧捧场子,大事就搞定矣。”
  
  老僧看我一眼,说:“度众生与度一人并无区别,就像这位女施主适才所言,如果心无定所,繁华都市和荒僻敝寺其实没有分别。再者,顺治帝在敝寺出家史上并无其事,实乃文人穿凿附会之言。”
  
  “此言差矣,如果当年达摩师祖只度自己,面壁十年不出山传教,岂不是没有后来佛教一派光大前程?”抬杠是俺强项,我继续开导老和尚说,“再说,现在全中国都成了生意场,阿猫阿狗都粉墨登场,人人恨不得祖上是前清遗老后世高干,清凉寺已经不花钱得到金庸写书的活广告,不趁机玩一票实在可惜了。”
  
  似乎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老僧看我的眼光中有一丝狐疑,“盛衰兴废自有天数,欺世盗名有悖佛理。再说,五台山大小寺庙数十家,各有存在的道理,否则,施主为何不在怀台五爷庙或是碧云寺一游即归呢?”
  
  这话倒是在理,我最厌烦那些人群扎堆儿的地方。只是以中国之大,如今哪里还有几块清静之地?就连青藏高原都跑上了载满游客的火车,还有广东商人在布达拉宫导演一千对情侣的集体婚礼,这个世界离疯狂只有一步之遥。相比之下,这个破败的小寺庙清静无为的自在氛围让人更觉适意。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庙太大让人压抑,还是小寺有自在的感觉,有点儿像回到家的随意和亲切,呵呵。”
  
  “所谓家,就是世人能放下心来的地方;所谓佛,则是人心灵的皈依。”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玉佛吊坠递了过来,“既有千里之缘,我便送二位开光信器,也算是托福罢。”
  
  谢过老僧,我们在夕阳西下时分辞别清凉寺。拐弯的时候,汽车在乡土路上扬起一阵烟尘。苍茫暮色中的古寺,呈现出一种凄清寂寥的景象。这幅糅合油画的浓重和水墨的清雅的画面,日后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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