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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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习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做梦,习惯在黑暗里忙碌而不绊倒。黑暗给了我超强的记忆和听力。衣裤、鞋袜在睡前就摆好了位置,按顺序拿来就可套上。梳头、洗漱。几乎没有声响。我在黑暗里飞快地做好了一切,再拿着书包轻轻开门。我下楼打开柴棚,推出我的凤凰单车。爸爸的永久牌单车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妈妈的凤凰单车还在。记得小时候问爸爸:“永久是什么意思?”爸爸说:“永久就是很久很久。我和妈妈带着你,永久在一起。”妈妈未能永久陪着我,我的凤凰妈妈永久地飞走了。
一个星期前,我还在送报纸。秋末的南方,依旧绿意盎然。晨起的风里,有树叶的清香。地上有些泥泞,夜里下过大雨。樟树静默在路的两旁,法国梧桐的叶子开始发黄。风过时,黄叶沙沙飘零。没有熄灭的路灯发着惨淡的白光。我熟悉这黑暗的清晨。天光会慢慢洒下来,漫不经心地把大地渐渐涂上亮色。凉风在耳后回旋,房屋与树木快速倒退。路灯让我的影子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自己和影子在捉迷藏。
一只猫猛然蹿出,横在我的前面。我紧急煞车,人立即尖叫着栽倒了。路边斜坡下有口鱼塘,我险些掉进去了。我连滚带爬地挪到路边,倒地的车轮还在快速地飞转。那只猫轻巧地往路旁一跃,回身怔怔地望着我,眼睛里放着幽幽的绿光。想起了妈妈的咒骂:我就是这样的猫眼吗?从小妈妈就骂我猫眼,可我没有机会仔细琢磨猫的眼睛。
我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血液一定不再流动。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坐着,竖着汗毛与那只猫对望。突然飘起细雨,我满身都是尘泥。那只猫缓缓转身,钻到一丛月桂里。我从此很讨厌猫,它是邪恶的。我摸着额头,一层密密的冷汗。凉风吹在背上,箭似的直穿胸口。
手指僵硬,握不住扶手。我刚准备站起来,发现左腿疼痛难受。撩起裤管看看,一道渗血的伤痕。我扯着衣服抹抹脸,不想让眼泪流出来。我扶起单车,咬着牙骑了上去。我不能给自己赚到学费,就只有辍学。
我送完最后一份早报,天空已经明朗。街上早已车水马龙,人涌如潮。雨丝停了,天空明亮起来,好像要出太阳。望着匆匆的人流,我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秋风秋雨只是我的,天亮之后送给全天下人的却是好天气。我花一块钱买了三个馒头。我胃口小,吃三个馒头有些撑。但馒头四毛一个,一块钱买三个。我宁愿多花二毛钱,可以多吃一个馒头。
我匆匆赶到学校,忙奔向卫生间。玛丽看见我了,问我怎么了。我只对她笑笑,并不多说话。衣服已经很脏了,我只能尽量弄干净些。我用凉水洗一把脸,重新扎好头发。趁玛丽出去了,我悄悄看了腿上的伤痕。已经止血结痂,动一动就痛。我从厕所出来,看看操场南面的钟。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我居然有些得意。
不知几时天色突然阴了,刮起了大风。气温骤降,好像瞬间就会进入冬季。我昨天看见紫藤树上还有叶子,经了一场秋雨就萧条一空。我不让自己太注意这架紫藤,却老是忘不了。思成已在英伦,他不会记得这架紫藤的。他会同玛丽经常通电话吗?他俩可是从小的玩伴。明年这个时候,我在哪所大学上学,还是南下打工去了?听大人们说起女孩子南下打工,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我感到有些冷。一早的忙碌,出了一身的汗。衣服在地上滚湿了,现在仍是润润的。我拉紧衣领,默默走向教室。教室里有温暖的人气,稍可抵御薄寒。我在课堂上犹如梦游,老师讲的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感觉头晕眼花,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我生怕自己感冒,下课时跑到同学的寝室,讨了一杯热水喝。给我热水的是玛丽,她瞪着大眼睛望着我,问:“西桥,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说:“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湿了,冷。”
玛丽说:“我这里有衣服,你换换。”
我忙摇手:“不要不要,谢谢你玛丽。”
我同玛丽从寝室出来,正往教室里走去,李老师喊住我:“苏西桥,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玛丽真以为我出事了,问道:“嗨,李老师找你干什么呢?”
我只是摇摇头,跟在李老师后面走。玛丽又追着问:“西桥,要我等你吗?”
我头也不回,只是对着空中摇晃着手。玛丽长得高挑,浅咖啡色皮肤,眼睛又黑又亮。女同学都爱打扮,可打扮得太讲究了,都会招来议论。只有她随便怎么穿着,女同学都只有羡慕的份,老师们待她也很宽容。似乎她有别人不具备的权利。玛丽待我真的很好,可我总是躲着她。她越是热情友好,我越不自在。
李老师进了办公室,自己坐了下来。我站在他面前,像刚被抓住的扒手。
“西桥,这学期开学两月了吧。”李老师往杯子里放了茶叶。
我说:“是的,还有五天。”
“西桥,你体谅我的难处。”李老师看我一眼,目光就躲过去了,“你的学费已经不能再拖了。”
“是的,我知道,再给我几天时间就够了。”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脏球鞋。
“听说你在外打工?”李老师问。
“是的。”我仍没有抬起头来。
“多久了?”
我不敢望李老师:“这个学期,差五天两月。”
李老师沉默一会儿,问:“你打算自己赚钱交学费?”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感觉鼻子里酸酸的,怕开口说话就带哭腔。我不敢抬头,也是怕李老师看见我的红眼圈。
“这不是长久之计啊,西桥。”李老师长长地叹息一声。
我没有吱声。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太脏了,样子肯定像个乞丐。李老师眼里会有厌恶的神色吗?女同学不应该这么脏的。李老师果然早注意到我的衣服了,问:“西桥你没跟同学打架吧?你这衣服。”
我说:“早上送报,摔了一跤。”
李老师说:“你父母怎么不想想办法?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不不,没有一年了。他们不觉得急吗?”
我猛然抬起头,盯着李老师说:“他们也急,但没有办法。”
我在家受尽千般委屈,出门仍是要面子。我不能让人知道爸爸那么懦弱,妈妈待我那么苛刻。我从不对人讲自己的妈妈是个后妈。李老师头上杂有几根白发,面色却是滋润的。不像我的爸爸,脸早已皱成苦瓜皮,眉头间总是拧着三条蚯蚓。
我又低下头,说:“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李老师喝了几口很响的茶,放下杯子说:“你要想清楚,赚钱不是现在你最重要的事情。”
我想你说得轻巧:赚钱不是最重要的!可眼下我就因为没钱,只能低头站在你面前!我凭着此刻的怒火,杀人放火的事都做得出!我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睛的余光瞟着他的桌子。他手里捏着茶杯,在桌子上不停地转动,仿佛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西桥,你现在必须做决定。”李老师仍悠然自得地转动着茶杯。
“什么决定?”我像面临末日审判,抬起头望着他,茫然而惊恐。
李老师目光有些冷,说:“你要么去打工,要么专心读书。你要赶上成绩,不然你交齐学费也白交。”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脸顷刻间就湿透了。我的肩膀不争气地耸动,但哭起来没有声音。声音被我压回去了,我的牙齿咬得紧紧的。
李老师站起来走了。我想他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会把他的办公室砸得稀烂。我没有抬头,只听得脚步声远了,过会儿又近了。李老师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我面前,说:“西桥,你的成绩原来是第三名,现在是倒数第三了。多可惜!我们必须看重升学率。学校只要有办法,肯定会帮你。但是,唉……”
铃声响了。这是上课铃声?还是下课铃声?我已听不出来。我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那间屋子的。我在校园里游荡,脑袋发木,六神无主。秋风卷起落叶,在我脚下兜圈子。小时候,听大人叫这种旋风为鬼风,说是那些孤魂野鬼找不着家。我站着不动,任鬼风扫着我的脚背,慢慢地远去。鬼风转到紫藤架下,卷起落叶,升空而去。那孤魂野鬼想必是找着回家的路了。我的路在哪里?我不想辍学啊!我想上大学,相信命运会有改变。自从妈妈下岗,家里收入少了,骂声更多了。如果妈妈的咒骂可以换钱,她骂多少我愿意挑多少出去卖。
“西桥,还没有回家呀?”玛丽拿着碗,准备去食堂吃饭。我突然惊叫起来:天哪,我要误事了!我慌忙间抬头,看看操场的电子钟。我朝玛丽笑笑,飞跑着越过操场,骑着单车飞也似的出了校门。
我必须赶到宏光小学去,接一个叫梓星的小学生,护送他回家,陪他做作业。宏光小学在两公里之外,时间只差十分钟了。梓星妈妈姓马,一个漂亮得有些发冷的女人。我叫她马阿姨,她说:“叫我马太太吧。”我每天接了梓星回家,辅导他做作业一小时,赶在他家吃晚饭前完成工作。他家七点半吃晚饭,时间准得像单位食堂。我就在这时候离开,回家吃了晚饭,再到学校去做作业。我很卖力地给梓星辅导,尽管那小子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发作。可是看在钱的分儿上,有什么不能忍呢?我拿到这笔报酬,加上送报纸的收入,就可以凑足学费了。我会把成绩赶上去,李老师不会再朝我摇头叹气。
我满头大汗赶到学校,梓星早已经站在门口。他嘴巴紧绷着,拿白眼看着我。
“对不起,我晚到了。”我连忙笑着迎上去。
他哼了一声,书包就砸了过来。我身子一闪,手却接住了书包。他没砸着我,很不解气,扭头就跑。我连忙追上去,不能让他冲到马路上去。正是下班时候,车子都像疯了。我追得越快,他跑得更欢。我越是喊叫,他越是大笑。我丢下两个书包,发疯地往前冲,总算是抓住他了。可我自己摔倒在地,顺手一带梓星正坐在我身上。梓星是个小胖墩儿,他索性恶作剧,使劲在我背上坐。我的左腿钻心地痛,早上的新伤口又出血了。他哈哈大笑:“你个傻猪头,活该。”
我忍住要流出的眼泪,看着眼前这个恶少爷。梓星跟我弟弟小鑫同岁,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动物。小鑫叫妈妈溺爱着,只是有些娇气,绝不这么顽劣。路人像看猴子耍把戏,都在哈哈大笑。
“好啦梓星,我们回家吧。”我吞咽下那团愤怒,依旧对他笑着说。我从地上爬起来,瘸着腿去捡过书包。梓星站在一旁,歪着脑袋得意地看着我。
“怎么?还想玩?”我瞪着眼,气势汹汹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