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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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惊人之语,也不哗众取宠,不像过去的市委书记,满嘴政治术语,为什么什么而“斗争”、“坚决打击”、“严加取缔”等等。群众听到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然而,衣、食、住、行几方面都包括了进去。市民的要求并不高,多年的经验使他们也不敢想象有多大的变化。“只要把这事办到就行啦!”“要是这个能实现就可以啦!”……群众第一次听到这种不是政治而又是最严肃的政治的政治报告,满意的笑容在花花绿绿、漂漂亮亮的市民脸上绽开来。农贸市场上的农民也顾不得照管自己的摊子,站起来向观礼台眺望:“这书记给咱们农民办些啥好事?”
但是,陈抱帖没有提农民,他首先把知识分子当作重点:
“……知识分子是‘四化’建设中的主要力量。我上面提到的城市建设,主要也依靠知识分子。我知道知识分子现在的处境:在某些单位,知识分子还没有被重视,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政治待遇。在生活上,住房紧张,工作量大,以致身体素质普遍下降。但是,这种生活状况,在一般干部和一般市民中也存在。我作为一个全市的市委书记,不能仅仅着眼于某一个阶层、某一部分人身上。俗语说,‘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在我眼里,全体人民一律平等!我看重的只是有益于全体人民的创造性劳动。知识分子不全是人才,但人才确实蕴藏在有知识的人当中。
“我认为,现在从事脑力劳动的、有创造潜力的知识分子,和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农民群众之间,最根本的不平等是在于,脑力劳动的产品价值,没有得到充分的报酬。按照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脑力劳动是一种复杂劳动,体力劳动是一种简单劳动。复杂劳动产品的价值,可以折算而且应该折算成若干倍简单劳动产品的价值。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就是在这种原则上进行交换的。但是,现在不正常的情况是,在分配上,也就是在个人收入上,从事复杂劳动的人和从事简单劳动的人却没有多少差别。在很多地方,从事复杂劳动的人的收入,还要低于从事简单劳动的人的收入。公民们,同志们,朋友们,请想想,自农村实行包干到户以来,在T市市郊农村从事简单劳动的人,已经出现了不少万元户,而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有哪一家靠自己的劳动成了万元户了呢?我调查了一下,至少在T市还没有。难道T市的知识分子中间就没有一个有本事、有能力、有学问的人吗?我不信!这是不公平的,不合理的,因为我们还没有进入共产主义社会,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还存在着很大的差别。这种情况,比什么住房啦、子女就业困难啦等等普遍性困难,还更大地压抑了从事脑力劳动的人的创造积极性。同时,由于知识实现不了它的交换价值,也大大地妨碍了人们对知识的重视和对知识分子的尊重,这对社会主义建设是极其不利的。
“但是,我作为一个市委书记,我无权改变目前的工资制度,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从地方财政收入中拨出足够的经费,奖励那些在科学技术上,在卫生教育上,在学术研究上,在文学艺术上,确有发明创造、有特殊贡献的人。我宣布:不论科技人员是否在工厂企业里工作,如果他的发明或是合理化建议付诸实践以后创造出了利润,一律按国家得大头个人得小头的原则,提取百分之十的利润付给他们!农业技术人员可以与农民、与专业户签订科技协作合同;中小学教师要按所教学生在德智体上的发展、按学生学业成绩提高的幅度来给年度奖。医务人员要按他的处方和手术人次评奖。一律靠数字说话,靠实效说话。评奖由市政府掌握。市委和市政府要联合成立一个知识分子办公室,专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地方财政收入增加以后,奖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每年只有区区的六十元。
“公民们、同志们、朋友们:我相信T市广大的知识分子中有人才,而且会有所发明、有所创造。从现在开始算,从今天开始算,一年之内,T市的知识分子中一定会出现万元户!”
台下又快乐地嗡嗡喧闹起来。那些打扮得比较时髦的妇女,多半是外地调来的知识分子家属,她们像枝头的麻雀一样,高兴地互相叽叽喳喳开了:“哎呀!你们那一位这次可逮着啦!他那项设计要创了十万元利润,不马上就拿一万元吗?”“要真这样办,我这会儿就去买两只鸡给我们那个营养营养。他晚上一两点还不睡,说是搞一项技术革新哩!”……挤在人群里的戴眼镜的、面孔白皙的、举止斯文的人都露出了矜持的笑容,“一万元”虽不敢想象,高额奖金还是可能到手的。
陈抱帖的语气是富有鼓动性的,他时常挥舞着的手势,显示了他的果断、坚决与冲刺精神。这是一种力的表现,一种强者的表现。这种语气和手势,使抽象的思想变成了可触可见的具有立体感的实体。当他说到什么“简单劳动”、“复杂劳动”的时候,由于他并不是照着稿子念,比较深奥的东西自然流畅地表达出来,也变得不那么深奥了。“是呀,是呀!”“这就是不公平、不合理嘛!”“对,只要有了钱,没房子我可以自己盖房子,什么儿子、健康……还发愁吗?!”……而那一般小干部、小市民、小青年与老年工人,听到市委书记说“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还颇为感动,知道市委书记不光是心疼知识分子,也心疼自己,转而也同情知识分子的境遇来:“对,谁有本事谁挣大钱!他真要拿出发明创造来,厂子多挣了十几万,分给他万儿八千的算啥!……”
陈抱帖打动了群众,群众也感染了他;他使群众相信了他的话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蓝图,群众的信任也使他更坚定了必胜的信念。这是一次“八十年代新人物”诞生后的洗礼!
这时,他周围的圈子越来越小了,孙玉璋满头大汗也维持不住。观礼台上虽然有遮阳顶,但话筒前仍然是一片阳光,由于游动,由于人群的包围,由于逐渐爬高的太阳的照射,陈抱帖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农贸市场上有卖茶水的老乡,不知是谁的主意,从足球场外传递进来一铝桶茶水,一手一手地传到孙玉璋手上,孙玉璋捧给陈抱帖。陈抱帖端起铝桶,没有用杯子——也没有传进来杯子——仰起脸对着铝桶大喝了几口。茶水顺着他的下颏流洒到洁白的衬衫上,胸前洇湿了一大片。喝完,他用手帕抹了抹脸,对着话筒喊道:
“谢谢!这是主人给我这个仆人最高的奖赏!”
群众又一次发出赞许的笑声,小青年已经看到这位市委书记并不可怕,把手指含到嘴里吹起尖利的唿哨。水桶传出去了,陈抱帖等人群安静一些以后,继续讲道:
“可是,同志们,我没有钱,我带来的只是一张调令,怀里没有揣一张人民币。而我上面所说的事,要办每一件事都需要钱。T市,不会因为市委书记的一番话,或是市长的一张布告而变得富裕起来。T市的财政现在相当困难。我们是个穷市,破破烂烂的城市,四十万人口还向中央伸手要饭吃。然而,T市是个大聚宝盆,这里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钱,问题是要我们去取,要发挥我们创造性的劳动。现在,我宣布,凡是T市所属工厂、企业、商店、饭馆中的亏损单位,要搞承包制。这种承包制和农村的生产责任制一样,但不是承包给个人,而是承包给那个单位的集体,由那个集体的负责人和政府机构签订合同。政府对这些单位以税代利。单位内部职工的分配,要实行浮动工资制,体现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原则。纳完了税,留下本单位的发展资金,其余部分分配给职工。单位负责人的报酬,在亏损的情况下,他只能得到一般职工的百分之五十,如果扭亏为盈,他的报酬也可以高于一般职工的百分之五十。并且,负责人有权免退和招收职工,有权在现行政策许可的范围内改变生产和经营项目,在这些有利条件下,如果目前的负责人在两个月之内不能扭亏为盈,一律就地免职!如果现在这个单位就有人敢于出来承包,提出他在近期内扭亏为盈的切实办法,并且被那单位的多数群众所赞同,就由他来与政府主管机构签订合同!同时我还宣布!不论是现在盈利的单位或亏损的单位,凡经营管理得法,创造了高额利润的负责人,政府要在所创利润中提出一定的现金作为奖励。政府今天设这样的重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需要创造高额利润的勇夫!而一定要让这种勇夫先富起来。我们要在一年之内,使我们工厂企业的管理干部中间,出现许多许多五千元户!”
喝完了水,道了谢之后,陈抱帖的语气陡然变得冷峻而凌厉。他的语言斩钉截铁,欢腾的群众感到了沉重的压力。是的,他没有带来一张人民币,T市当然不会因为他讲了一番慷慨的言辞或政府发了一张布告而立即变得富裕起来。然而,一首没有节奏的诗绝不能感人,一支没有旋律的歌曲绝不会动听,一出没有情节变化的戏剧绝不能吸引观众,同样,一次一种腔调贯穿到底的讲演也会使听众疲倦。讲演的艺术就在于融会诗歌、歌曲、戏剧的艺术于一炉,在内容和语气上要富有节奏感,要有明晰的旋律和起伏变化。这是一个政治家起码的本领。这并不完全靠自然的禀赋,后天也是可以学会、可以掌握的。陈抱帖给首长当了多年秘书,他很早就注意这种作报告的艺术。可是,他起草的稿子在别人嘴里却完全体现不出节奏、旋律和起伏变化,因为领导们还没有进入这个报告所规定的角色。今天,他已经从必然的王国进入了自由的王国,他的话是由他的嘴说出来的,内容与形式和谐完美地融为一体,于是,他像一只奇异的鸟儿一样地在群众的头上翱翔了。群众的眼睛、思想、情绪都随着这只奇异的鸟儿转来转去。当他在云霄收折了翅膀,刷的一下从富有的天堂俯冲下来的时候,群众并没有因为他语气的冷峻和所讲的现实情况的严重而情绪低沉,而灰心丧气。他站在上面,屹立在群众之中,他敢于提出这个问题,敢于明白地说出T市的困难,就表明了他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能够挽救T市的贫穷局面。何况,他紧接着又提出了大胆的、史无前例的办法。谁有能力创造高额利润谁就可以分成,可以富裕,可以冒尖!杂在人群中的那些亏损单位的小领导干部们,也被鼓动起来了。富裕,谁不喜欢?!
最后,体育场几乎出现万众欢腾的场面,因为群众听到陈抱帖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T市的工作能不能上去,T市的建设能不能搞好,T市的人民能不能富裕,关键在于各级领导干部。同志们,朋友们:现在,评定工程师、讲师、技术员、教员、医生等等,甚至当个小工人都要经过考试,但在任命科长、主任、局长的时候却从来不经过这道手续,他们可以不经过任何形式的考核,只凭上级领导的看法就被任命,被提升,这是不合理的,是干部制度的一大弊病!现在,我宣布,T市党和政府里的各级干部,一律要分期、分批地进行一次考核。我们将根据每个干部在三中全会路线精神的指导下,提出的改进他所在单位工作的办法,来重新调整各单位的领导。不管他原来是什么派,什么线,不管他属于什么新山头、老山头,谁能把工作搞上去,谁当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