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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都市言情 > 男人的风格:如履薄冰的婚姻 > 第 3 章 原来这里没有一点罗曼蒂克
第1节 第一章

  一
  
  他走进小书房,关上了房门。罗海南仍姿势不变地坐在小沙发上,然而泪水不觉地从泪腺中渗出来,渐渐洇满了她的眼眶。她把手指关节捂在嘴唇上,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安娜•卡列尼娜》歪倒在一旁,书页散乱地慢慢溜到地上,“噗”的一声,像是老托尔斯泰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她刚刚读到第四部第六章,“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即卡列宁——在八月十七日的委员会上获得了辉煌的胜利,但是这个胜利的结果却反而损害了他的权力”这一节。由于卡列宁原来的反对者史特列摩夫施展了诡计,带了另外几个同僚和他一道,转变到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一边来,不但热烈拥护卡列宁所提出的法案,而且还提出同一性质可是更趋极端的法案。这样一个太趋极端的法案立即显出它的荒谬,以致政府当局、舆论、“聪明的妇女”——书上是这么说的——和报纸,异口同声都攻击起这些法案来,对这些法案的公认的创始人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表示愤慨。亚历克赛•亚历山特罗维奇•卡列宁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了。但是他没有屈服,而是采取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宣称他要请求允许他亲自到当地去调查这事件。得到许可之后,卡列宁就动身到这些辽远的省份去了,并且,还正式退还了支付给他的十二匹驿马费。这“驿马费”就是我们现在的“出差费”。这种行为只有在性关系上十分开通的培脱西夫人赞赏,而谬基公爵夫人和特维斯卡雅公爵夫人却不以为然——是的,为什么不拿公家给的“出差费”呢?不拿白不拿!


  
  在某些方面,她觉得他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像卡列宁。撇开他和卡列宁所处的时代、所属的国家、所服务的政权性质、所信仰的思想体系完全不同这些不说,在事业心上,在不屈不挠的干劲上,在处理政务的机智上,在与人交往的风度上,她总感到他似乎有那么一点像这部巨著中的俄罗斯贵族。她甚至想入非非,如果自己真有个“沃伦斯基”的话,他也会像卡列宁那样宽大地饶恕她的……要不,就是和普希金一样和丹特士决斗……决斗,这种可能性倒是很大。你看他刚才那副阴沉的样子!
  
  就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所以她才在不论看什么小说、什么电影、什么戏剧时都会从中找到他的影子。但是,在她的眼里,她看到的总是主人翁美好的、善良的、高贵的那一方面,尽管有时她用的是尖刻的揶揄的腔调来比喻。她绝没有把他和《巴黎圣母院》中的那个副主教富洛娄联系在一起,虽然他有时——譬如刚才吧——也和这个富洛娄同样阴沉。而他那种阴沉,仿佛是属于《简•爱》中的罗切斯特的那一类的。
  
  她说的那句玩笑,并不是恶毒地挖苦他呀!何必呢?……
  
  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她抛开了北京——那里的风都要比这鬼地方清新!抛开了疼爱她的父母——父亲是许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部长,抛开了西城南月胡同那扇红门里宽大的院落——那株玉兰该开花了吧?抛开了和她经常一起“疯”——用妈妈的话来说——的男女朋友,跟他来到这个她过去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这地方居然也称作“市”,还没有北京西面的公主坟大!乱七八糟的,出门就是从电石厂和皮革厂排出的臭水。她过去也曾“插队”过,可由于父亲和母亲的老关系,并没有“插”到底,只插到县妇联当了一名什么也不办的办事员。那个县,也要比这个四十万人口的“市”强得多!
  
  她并不埋怨他单单选到这个谁也不愿搬来的、远离市中心的、虽然是新盖的却看来摇摇欲坠的四楼上来住。本来,市中心也够窝囊的,只有不多几家在北京只能算小商店的“大百货公司”,远离不远离都无所谓。她知道现在的党政官员都在房子这个问题上非常敏感,几乎成了测试干部作风的一块试金石。她顺从了他,愿意帮助他塑造正面形象,搬就搬来吧。要命的是四楼上的自来水形同虚设,每天她还要和妈妈替她雇用的一个安徽姑娘——北京有那么一个保姆所组成的“安徽帮”,高价请个家庭佣工并不难——拎着桶到二楼的一户人家去提两次水。要用洗衣机洗衣服,那就不止两次了,上上下下,如穿梭一般,弄得满头大汗。头一天,她还觉得很好玩,反正工作还没安排好,借此可以锻炼锻炼身体——坐在家里发胖了可就糟了!——第二天,她就厌烦了。每趟要扮出一副笑脸去求人家,这可是她从来没做过的。她“插队”到县妇联,也是县革委会的小通讯员替她灌的暖瓶。并且,因为那家知道她是市委书记的夫人,殷勤得有点过火,如果男人在家,还打发男人帮她提到楼上来,男人来了还不走,问这问那,嘘寒送暖,好像四楼上不去自来水是他的过错似的。这使她心里更为不安。她既受不了冷落,也讨厌人家对她过分讨好。
  
  是什么鬼迷住了她呢?就是他吗?难道自己真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非要跟这个比她大十四五岁的人结婚?而且,原来她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人,甚至爱这个人,但结了婚,她才发现她一点不了解他,或者说是她原来了解的竟是个错误。他是太复杂了,自己呢,也太复杂了。这样一来,两个未知数“X”碰在一起,就像小李子常爱说的北京土话——“猴吃麻花,满拧”了。试想想,两个“X”加在一起,不正和麻花一样吗。
  
  但是,两个复杂的东西也是可以配合得非常完美的呀,譬如那核桃仁和核桃壳。凹凸不平的核桃仁比人的大脑皮层的纹路还复杂,却自有凹凸不平的壳去配它。互相拥抱,镶嵌得如此紧密,只有榔头才能把它们砸开。那么,为什么她和他就偏偏好像在哪个地方错了铆呢?毛病出在哪里呢?
  
  二
  
  她绝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北京,追求她的男人,从开汽车的司机到高等院校的研究生,从比她小好多岁的小伙子到比她大好多岁的老小子,在她四周也曾形成过一个火力包围圈。但是,她是太认真了,太冷静了。二十岁左右,她体内还有种青春期的自然搏动,有那么一种神奇莫名的、令人耳红心跳的骚乱。那时,似乎不论来个什么样的男人都可以在一霎时占有她,可以把她带到天涯海角。可是,那时她正在县妇联“插队”,那位受她妈妈嘱托的妇联主任——很多年前是她妈妈在一个新解放的城市收容的逃荒姑娘——却像“神荼郁垒”一样把在她门口,没有一个男人敢去碰她。回北京之后,她看中的人——譬如那活泼机灵的小李子——又不敢高攀她。
  
  “行啦,小姐!我要的是能居家过日子的老婆。您啦,我侍候不起!我这能耐,也不想去当大干部。”
  
  一块儿玩了一个星期,谈了一天恋爱,小李子知道她是谁谁谁的女儿后,这个在工人体育场偶然相识的起重机工人,一崩子跑得不见影子了。
  
  但她的确喜欢他的粗犷、不拘形迹,喜欢他的什么也不懂却对什么都有兴趣,喜欢和他在一起过普普通通的小市民的日子。这和吃腻了肥肉想吃点泡菜的心理相似,小市民的日子对她也有吸引力。
  
  这次初恋的失恋,使她在好长时间里晕晕乎乎的,也使她在晕乎以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道理。接着,介绍给她的人就联袂而至了,其中也有不错的,仪表堂堂的、温文尔雅的、谈吐不俗的,可是她已经能够冷静地看出他们殷勤的背后总潜藏着什么世俗的企图了。这企图当然是和她爸爸的地位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理智的冷静,其实是一种性压抑的表现,因为这时她已经超过一生中只有那么一瞬间的青春萌发期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漂亮,如果按现代那种洋娃娃式的美人标准来衡量,可以说她差得很远,并且,随着岁月的消磨还越来越憔悴,乳房和臀部的肌肉也日渐松弛。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有一股平常人不易发现的内在的灵秀。她工作单位——一所挤满高干子女的人文科学研究所——里的一位研究员,曾留学英国的老学者,有一次在闲聊中曾拍着她的手背,好像是开玩笑,却是很慈祥地、诚挚地对她说:“别着急,南南。你有种天生的丽质。‘天生丽质难自弃’,一定会有个好样儿的看上你的。别像那些急不可待的姑娘一样糊糊涂涂就结婚。要是碰上个浪荡子,吾将为君一掬泪!”

  
  她是敬仰这位吴老教授的。整个研究所上上下下七八十人,只有他年纪最大,但出的成果最多。她把这话奉为座右铭,奉为圣谕。是的,她相信自己既会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中的纳丝典佳对爱情那样的痴迷,也会有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丽莎那种深沉的义务感和温情。那时,全国都在谈论一部描写一个值得尊敬的妇女在一个“右派”最艰苦的时候跟他结婚,并随着这个“右派”含辛茹苦地生活了许多年,最终在“右派”平反时却死去的电影。评论家说这位妇女“有着高尚的社会主义道德情操”,“表现了中国妇女的心灵美”,等等。
  
  “瞎扯!”她对朋友说,“净是瞎扯!非要把她拉到政治呀、道德呀上去。其实,她爱他,这就是一切!还有那对杨宪益教授的英国夫人戴乃迪的宣传也是这样,非要说人家离开自己的祖国,抛开优越的物质生活在中国受苦是热爱中国,是为了沟通中英文化交流,为了中英人民的友谊什么的。实际上,她爱的只是杨宪益!这就是她最高的精神享受!我,如果遇上了一个值得我爱的人,假使他犯了错误,打成‘反革命’,我也会像十九世纪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跟着他去充军!”

  
  “你会吗?”她的朋友园园有点怀疑,“叫我,我就不会。假使郭扬成了‘反革命’,给弄到新疆宁夏哪儿的,我就不去!干吗呀?跟着他跑到那吓死人的地方,值得吗?”
  
  “那你是并不爱郭扬,你看他那副花花公子的样子!如果你真正爱那个人,你也会的!”
  
  “嗯……”园园瞪着大眼睛,傻乎乎地思忖着,“也没准吧,也许我真有那么点儿傻劲。”
  
  “会的,会的!”她热情洋溢地摇着园园,“你也会的!一个人爱一个人,什么苦都能受,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但是,现实中既没有一个王子把她带到皇宫里去,也没有一个恰达耶夫可以使她跟随着去西伯利亚矿坑,成为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歌颂的那种妇女,有的只是两眼盯在她家庭背景上的角色。她沮丧了,她气恼了,她失望了,她曾暗暗地发誓不结婚,直到找到真正的爱情,像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爱情。
  
  她的父亲倒不希望她早结婚,也许还根本不希望她能结婚。这个革命多年的领导人,想的是在公余之暇有个能享受天伦之乐的家庭。她的大哥平犁——那是老两口还是小两口时在北平做地下工作时生的——不幸在研究中国第一颗原子弹中牺牲,二哥渝犁——那是他们在驻重庆办事处工作时生的——远在美国加利福尼亚进修。渝犁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而且他爱人娘家的地位不次于婆家,也不经常带孩子到婆家来看她公公婆婆。如果她这个在海南岛解放时出生的女儿再嫁人,老人的膝下就空虚了。所以她爸爸也和那吴老教授一个腔调:
  
  “别急,别急。难道我们的南南还愁嫁不出去?真是咄咄怪事!”
  
  只有她妈妈关心她。妈妈毕竟是妈妈,知道爱情——至少是和异性一起生活——对一个女人的生理和心理有多么重要。眼看着她的面庞由红润变为苍白、由苍白变为蜡黄,而这种蜡黄又是凤凰珍珠霜,银耳珍珠霜,人参珍珠霜,任何珍珠霜也掩饰不了的;眼看着女儿经常郁郁寡欢,经常暗自叹息,经常喜怒无端,不由得着急起来。
  
  “你呀!”她妈妈埋怨她爸爸,“你注意南南了吗?你老说‘不着急,不着急’,她要再不解决终身大事,就会变得像老处女一样怪啦!你真是害了她……”
  
  “嗯?”老头子把眼睛从文件上抬起来,“至于那么严重吗?我怎么看不出来——那你就替她物色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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