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坟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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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从天空落下,世界被渲染得一片朦胧,满山遍野的树木被雨点击打的沙沙作响,一片安谧,却也有一种诡异的气息,泥土中的积水,也在错综复杂地荡漾着那灰白色的灵魂的阴影。
坟场的墓碑上,渗着青苔,雨水将墓碑刻染的斑驳了。阴阳两隔,只一 淡土,那黑暗之下的喘息,得不到幽冥的安息,而泥土之上的沧桑,也正经受着凡尘间的磨折。
在这个不太让人感到愉快的故事中,主人公名叫罗鑫,一个普通的十五岁男孩,瘦弱的身材,中等的个头,随风飘扬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三百多度的银框眼镜,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天生近视。
这是他母亲的葬礼。罗鑫站在坟场上,面无表情,雨丝沾湿了他凌乱的头发和整洁的衣服,阴冷的风吹着他的面庞,他却不屑于这些,端正,默默的站着,略低着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几个村民将漆黑的棺材往墓坑里抬。
周围站着并不太多的人,有本地村民,也有城里来,有的撑着伞,有的披着雨衣。葬礼的气氛并不那么肃穆,人们大都若无其事地嬉笑交谈,话题都离不开罗鑫的母亲,罗鑫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在别人眼中,母亲是个怪人,甚至是个怪物,她老是做一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像疯子一样让人感到害怕,而真正使人们将她视为怪物的,来源于母亲身上存在的一种奇异的力量,说不清是什么,但总之为此几乎没人愿意和她接触,因而,十年前罗鑫的父亲也与母亲离婚,父亲带走罗鑫,将母亲抛弃,而从此,罗鑫对于父亲,便有一种难以弥补的恨。此后,母亲孤身一人,继续在一所小学任教维持生计。而自从离异以后,母亲也变得更加怪僻,独来独往,难以琢磨了。参加葬礼的人大都是看在母亲亲戚的面子上而来的,并没有几个是来真心悼念她的。葬礼上充满了嘈杂的谈话声,此情此景,罗鑫内心的宇宙早已汹涌彭湃,但为了母亲,他仍然直直的站着,面无表情,心绪已不仅仅是停留在悲伤的层面上了。
村里的疯汉牛二在人群里爬来爬去,满身泥浆,不时会有人厌恶的踹开他,而他则诡异而冰冷地笑着,目光中透着恐惧,嘴里不停念叨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疯话:“她被带走了,嘿嘿,被带走了。”
那几个村民开始将棺材往墓坑里下放,这时罗鑫竟看见母亲生前曾养过的那只黑猫蹲在墓坑边,望着缓缓下降的棺材,那模样分明是在为母亲默哀,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庄重肃穆,罗鑫不禁感到极大的惊讶与震撼。这时那只黑猫抬头望了罗鑫一眼,那诡异的黄色双眼中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似包含了莫大的悲伤,愤怒与哀怨,罗鑫见此,心脏猛的像停止了跳动,而接着那只黑猫则倏地蹿入人群之中,消失了,没有引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然而罗鑫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了,心中却像缠了一团杂乱的丝线,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理清。
黄土埋葬了乌黑的棺木,也隐去了一段人生, 封印了一个灵魂,准备着被记忆之流冲刷,淡忘,掩入层层叠积的历史之尘。
罗鑫走在下山的人群之中,像片孤独的落叶。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远处的墓地,与母亲作着最后的道别,也是在与自己那残缺的十几年的一段生命道别。
雨水渐渐模糊了眼镜片,模糊了世界,模糊了记忆。他轻轻摘下眼镜,擦拭着。这时,他看见刚才空荡荡的墓地中,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身材异常高大,像个黑色的树桩静静立在那一个个低矮的墓碑之中,黑色的长袍在风雨中有节奏地浮动着,如那地狱中的索命使者一般,戴着又尖又高的黑色帽子,看不清脸,罗鑫却阴冷地感到那人如幽灵一般注视着他,罗鑫戴上眼镜,想看的更清楚些,而这时,那人影却在一瞬间之内不见了,墓地空空如也,似乎什么都没存在过,罗鑫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阵彻骨的寒意掠过心头。
“鑫鑫。”身后响起了一个极度悲婉的声音,仿佛来自幽冥之界。
“啊!”罗鑫猛的一个寒战,转过身来。
是外婆,她撑着一把伞把被磨得油亮的黑布伞,穿着件打着补丁的蓝布衣,矮小的身子在风雨中颤巍巍的,白色的头发沾满水珠,乱糟糟的粘在头上,此时外婆正怜爱地望着罗鑫,满脸泪痕。
“外婆。”罗鑫回过神来。
“快过来,孩子,瞧你淋的。”外婆招手道,一脸心疼。
罗鑫走过去,外婆拉住他的手,外婆的手苍老而粗糙,但在握住他的同时,一股暖流立即涌遍罗鑫全身,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暖,唤醒了他那麻木疲惫的心,致使他竟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外婆轻拂着罗鑫的面庞,那眼神像汇总了全天下所有母亲的情感。
“我可怜的孩子……”说着,外婆开始泣不成声了。
罗鑫从外婆手里接过伞,搂着外婆的肩膀,扶着她缓缓地走着,他安慰道:“别难过,外婆。”
而罗鑫的面庞依然像坚冰一样,并无丝毫表情,多年来与父亲在一起的压抑生活,造成了他那与同龄人极为不符的性格与心理,他不喜欢用哭来表达悲伤,也不喜欢用笑来表达喜悦,任何情绪,都难以写在他那冷若冰霜的脸上。
“你妈妈她生前最疼爱你了,时常都念叨着你……”外婆抹着止不住流出的眼泪地说到。
“我明白,外婆。”罗鑫静静地说,但心中却如针刺一般的痛。
“可这……她说走就走了,抛下这可怜的孩子,还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外婆哭得竟像个孩子。
“别再想了,外婆,都过去了。”罗鑫拍拍外婆的肩膀,苦涩的泪水在他心中汹涌地徘徊。
“不论怎样,”外婆缓过劲来,抹着眼泪说道,“你妈妈是个善良的人,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说,你要孝敬她,以后逢年过节,多来这看看她。”
“放心,外婆,我都明白。”
“恩。”外婆欣慰的点点头。
这时,周围那嘈杂的气氛淡了许多,外婆那映透着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泪水清洗出人们冷漠的心中最后一丝良知,他们都面带愧色地低下头,默默地走着,任雨丝从身边滑落。
烟雨朦朦,雨中行走的人们像一个个幻影,隐隐绰绰,尘土般飘忽不定。
走着,罗鑫又回头望了望渐渐远离的墓地,那里空荡荡的,鬼气氤氲,只剩下泣血的回忆围绕着母亲的魂灵在呜咽徘徊。
一阵静默。
“外婆,”罗鑫奋力赶走心中的痛楚后,准备问出那个他疑惑已久的问题,“我母亲她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外婆一脸难过,似乎很不愿意提及这方面的事情,但她想了想,还是强迫自己说了:“医生说她是心脏病突发,可她身体一向都很好啊。”
“心脏病!”罗鑫心说道,感到难以置信,因为之前他从未没听说过母亲有心脏病。
“那么当时是……什么情况?”罗鑫问。
“临去世前几天,她就从学校请假回乡下来,”外婆继续说道,“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发疯似的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直到那天早上,我才发现她已经去了,当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她平常生气时的样子,但她的表情中却也有着那么几分安然,很奇怪,谁也不知道当时她心中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罗鑫轻轻点点头,极力在心中描绘着母亲当时那张苍白的脸上的表情,这时外婆刚才的话如电流一般在他的脑中闪过,他捕捉到了一个讯息,“本子”,于是他皱起眉头问外婆:“发疯似的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
“是啊,”外婆看看他,叹口气说,“像着了魔似的,整天都在写,连饭都不吃,可我老婆子也不识字,看不懂她都写些什么。”
“那么后来那个本子呢?”罗鑫问道。
“后来,我烧掉了,那本子看来对她很重要,就让她带去吧。”外婆摇摇头说道,眼中暗滑过岁月人世的沧桑,“怎么了,傻小子?别去管太多了,你要好好努力,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让你娘也在九泉之下……为你骄傲。”说着,外婆又有些哽咽了。
罗鑫点点头,眼中充满韧冰般的光芒。
“当然,还有你父亲。”外婆看着罗鑫,语重心长地说。
罗鑫默不做作声,面无表情地略低下头。
外婆抬起头,目视前方缓缓地说道:“不要怨恨任何人,活在世上,每个人都如山头的野草一样随风飘摇,身不由己,你父亲是个好人,他和你母亲一样的爱你。”
罗鑫轻轻哼了一声。
然后他们就这样默默的地走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哎呦!”外婆突然被一块石头绊住,一个趔趄。
罗鑫赶紧扶住她,但猛的一晃,他的眼镜被甩掉在地。
“噢,小伙子,你可真够眼疾手快的。”外婆捂着胸口笑着说道。
“恩,不过……我的眼镜。”罗鑫眯着眼,弯着腰极力在泥泞的地下搜寻着。
“喔,眼镜?喏,这儿呢。”外婆蹲下身从地下拾起眼镜。
罗鑫正想说谢谢,但这时他眼睛的余光却突然瞟到一个东西--没错,又是那个鬼魅般的怪影,黑色的长袍,古怪的帽子,高大的身躯,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前,那枯腐的黑色与充满生气的清绿极为的不协调,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产物。虽然他们离得很远,但有一股阴腐的气息直向罗鑫渗来,罗鑫虽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他却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如利刃般直射着他,充满了不善,令他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
“小伙子,你的眼神还不如我老婆子好使呢。”外婆将眼镜擦干净,举在罗鑫面前。
但罗鑫却并没有理会外婆,双眼直钩候钩的望着远处。
“恩?小子,望什么呢?”外婆将眼镜在罗鑫眼前晃了晃。
这一举动引起了罗鑫的注意,他一把从外婆手中拿过眼镜戴在眼前,外婆吓了一跳。
但太迟了,就在一瞬间,那个黑影又像鬼魂一样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似乎本就没有存在过,只有那淅沥的雨声依旧。
一种被愚弄的怒气涌上心头,而不再是恐惧。
“孩子,你怎么了?”外婆神色惊惧的看着罗鑫说。
“噢,对不起外婆,我……突然想起我落了一个东西在那片树林里,您先去吧,我去找找。”罗鑫把伞递给外婆说道。
“……什么东西……我去帮你找……”外婆说着,但罗鑫早已跑远了。
“混蛋,到底是谁,少给我装神弄鬼的!”罗鑫怒气冲冲地说道。
穿过密密的雨帘,踏过田野的泥土,他近入了那片树林,极力寻找着那个神秘的人影。
树林一片沙沙作响,鬼气氤氲,似乎每棵树都在喘息,在呻吟,而远处迷雾弥漫的树林深处,谁也不知道暗藏着什么玄机。
“喂,给我出来,我看见你了!”罗鑫踩着吱吱作响的草叶和枯枝,缓缓转着身子移动着。
树林中,只充斥着“沙沙”声的世界,却更有一种慑人的压抑。
“哗啦”一声,他身后猛得响起了草叶晃动得的声音。
罗鑫立即转过身,看见不远处的一处草丛轻轻摇动着,晶莹圆润的水珠从亮绿的叶子上被甩下,看来刚才有东西从中穿过。
“谁?”罗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轻轻地走过去,腐枝在他脚下咯吱作响,紧张的喘息声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格外地刺耳,就在他呼吸声急促到极点时,他的双脚停在了那簇草丛旁,环顾四周,这诡异的树林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他放下心来缓缓地走了几步,然后轻轻吐口气,扔掉石头。
突然,从身后伸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强扭过身,然后推在他的胸口,一把将他按在树上,罗鑫重重地靠在树干上,雨水随着树皮一齐被撞得飞落,而面对这只手,罗鑫则像只待宰的羔羊般任由摆布。
他看见了一张他所见过的最脏最丑的脸,塞满污泥深陷的皱纹,蛆虫一般粘黏在脸上脏乱的头发,散发着阵阵恶臭,直令他作呕,最令罗鑫胆寒的是,那双瞪得老大如白色卵石般的眼睛此时正嗔望着他的。
是村里的疯汉牛二。
但那双眼睛一见是罗鑫,突然眦裂得更大,充满了极大的恐惧。“啊!”牛二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本想快速退开,双脚却绊
在泥土之中,重重地摔在地上,泥水四溅,但他仍像条泥鳅似的快速
扭动着身子,想远离罗鑫。
“牛二,是你?”罗鑫拍着胸口,惊魂未定,他看着牛二奇怪的举动,再看看自己的身上是否有什么可怕之物,然后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啊……怪物,别过来……”牛二脸上神色惊惧异常,极力往后挪动着身子。
“你说什么?”牛二的举动虽然奇怪,但罗鑫见状不再害怕,往前逼了几步,“刚才是不是你在装神弄鬼?”不过他已知道自己的这句问话是多余的,他发觉牛二并不是那个怪影,不论从衣着还是身型来看,哪方面都不像。
“啊……你别过来,你们都是怪物……怪物……”牛二更加激动了。
“什么怪物,你又在这胡说些什么?”牛二的话击在罗鑫的敏感之处,罗鑫有些恼了,往前紧逼说道。
这时,牛二突然脸色煞白的望着罗鑫身后,就像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罗鑫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爬起身子就跑,泥水雨点般的甩在罗鑫脸上,牛二像只疯狂逃命的老鼠蹿入树林深处,边跑还在鬼哭狼嚎地喊道:“他们来过,我看见了……就在天上,好可怕……把你娘带走了,你们全家都要遭难了……”
这些话如鬼火般在罗鑫心间萦绕,令他不解,也令他胆寒。
他缓缓转过身,但发现身后并无什么异样,他抿着嘴唇,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拂去脸上的泥点,准备离开这里,但突然,他感到了一阵比这风雨更甚的寒冷,他的心跳暂停了一瞬,同时,面前一簇青绿茂盛的枝叶,霎时间枯萎凋残了,像是刮来了一阵毁灭之风,瞬间掠走了它们的生命。
罗鑫吓地往后一个踉跄,全身毛孔迅速收缩,他感到体内的血液像凝固了一般,今生从未体验过这等的恐惧。
枯黄的树叶被雨点击碎,雪花般的飘落,弥散,在罗鑫眼前翻飞着,似在无声地哭诉,哀怨。
罗鑫忘了呼吸,望着它们渐渐飘落地上,陷入泥土。
这时,树林里一阵沙响,有人来了,渐渐地向这里逼近,罗鑫瞪大双眼望着声响移来的方向,呼吸激烈得如沸腾的水。
“哗啦——”从树叶中蹿出气喘吁吁的一个人,是一个搭着伞的中年男子,他身材高大,穿着件灰色西装,脸上棱角分明,表情也如罗鑫平常那般冷峻。
“你瞎跑什么?”那人缓缓擦着脸上的汗和雨水,语气愤怒地对罗鑫说道。
“我……”罗鑫看看那人,又看看那瞬间枯萎的枝叶,突然陷入到了无措的境地。
“瞧瞧你现在的疯样,你就是这样孝敬你母亲的吗?!”那人往前走了几步,盛气凌人道。
“孝敬母亲?”这句话将罗鑫从刚才惊惧的波峰中拉回到情绪的平衡线,“不,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我母亲。”
“资格?”那人步步紧逼,目光喷火说道。
“当初是你抛弃了她,现在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谈她……”
还没等罗鑫说完,那人便猛地举起了巴掌,但那巴掌停在了空中,那人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但他努力使自己的怒气凝结:“你懂什么!”
罗鑫惊讶而愤怒地看着那即要向自己扇来但终究并没有扇来的巴掌,怒喊一声:“我恨你!”然后便不顾一切地跑了。
那人看着这曾无数次出现的情景,缓缓放下举起的手,任凭风雨击面,眼中着充满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罗鑫一直跑出树林,跑出山村,跑回城市,他穿破伤雨的挽留,没命地逃离,想要逃离那令他泣血的阴影。
楚夜凄凉,黑暗的夜空划满道道伤痕,但整个世界,只有罗鑫可以看见那滴血的轮廓。
罗鑫独自坐在高高的楼顶边缘,怀中抱着那把孤独的吉他,凄婉的乐音从他颤抖的指尖和拨动的琴弦之下缓缓倾流而出。悬空的双脚之下是夜幕笼罩的城市,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繁华三千。人们带着各自的小宇宙在这里徘徊,互相碰撞,追寻着各自孤独的梦想,而罗鑫则躲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俯窥着这个城市,像个孤独的上帝,但他却无法操控这个世界,甚至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跟着世人,步履蹒跚地行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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