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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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场大病后,他渐渐走出了兄弟失和的阴影。他积极支持学潮,为青年学生呐喊助威,这使他重新获得生活和战斗的勇气。虽然因此屡遭教育当局的挤压,但他毫不畏缩。他的勇敢和智慧,他的正义感和同情心赢得了青年学生的爱戴和敬仰。尤其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他以极大的愤怒为死去的学生写了悼念文章,控诉这个黑暗的世界,号召青年们做奋然前行的真的猛士。那既是在鼓舞青年,更是在激励他自己。
在共同的斗争中,他的一位学生——许广平同他走到一起。他们相爱了。鲁迅26岁结婚,过了近二十年的独身生活。他的虚构作品中很少描写青
年男女的恋爱。然而,就在这个时期,他创作了小说《伤逝》,是他一生唯一的爱情题材作品,写出后却没有在刊物上公开发表,而是直接收入小说集。他
对爱情的疑虑,多少反映在这篇小说中。他考虑的问题很多:恋爱的结果,婚
姻生活的种种变数,等等。在小说中,他并没有把笔墨集中在美好的恋情上,而主要写感情的易变化、难持久及婚姻的失败。
尽管有这些顾虑,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他不但感化了对象,更说服了自己:他需要爱情,他有理由也有资格获得爱情。他期望爱情带他走出失望和绝望的深渊。
爱情需要新的生活状态。北京的政治环境渐趋恶劣,军阀政府压制言论自由,而他同许广平的恋爱公开后将会招致多少流言和攻击,也是不难想象的。他们因此决定离开北京,到南方谋职。
三
新成立的厦门大学雄心勃勃,在全国罗致名教授学者。鲁迅是著名作家,又曾在北京多所大学任教,有重要的学术著作出版,不但在中国小说史方面成就卓著,而且在金石学方面也有所积累。作家而兼学者,对学生的号召力不言而喻。鲁迅接受了聘请,担任厦大国文系教授和国学院研究教授。他带着爱情的鼓舞和对新生活的期盼,兴奋地走上讲台,但很快就陷入了失望——他并不适合教学生活,也不适合这里的环境。他的兴奋点并不在学术,而在创作。但在厦门这短短的四个月时间里,他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分明地闪现在他的文字中。他从以往的孤独变得富有亲情,从坚硬变得柔和,也因为生活的沉静而从现实的战斗变为对往昔经历的亲切回忆。日常生活虽显沉闷,但因为沉浸在新获得的爱情中,可以以书信倾诉衷肠,他的内心是充实的。
学校分成派别,互相排挤,继续上演在北京时期学界的矛盾斗争,使他厌恶。种种不便和烦恼,促使他很快到广州与情人会合了。
鲁迅在中山大学担任教务长的职务,许多时间用于行政工作。困扰他的仍然是创作和学术研究工作不能兼得的矛盾:是静下来研究学问,还是观察人生,介入现实,进行文学创作?从事教学和教育行政工作,就没有足够的时间;而从事创作,在广州这样的革命风起云涌的地方又不适宜。
在广州,鲁迅又一次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革命运动。革命,反革命,反反革命,反反反革命,军阀惨杀,党派暗斗,民众麻木,人心败坏。这一切,给他
带来的不只是厌恶,更是绝望。等待中国政治的清明,好似在等待黄河之水变
清一样。他渐渐被视为旧时代的人,新的革命运动中没有他的地位,他只能是一个旁观者,至多能成为同路人。他不愿进入争端,因此必须离开。对得势的革命者的专制嘴脸的痛恨,对未来的担忧,对历史的恶性循环的疑虑,使他又陷入痛苦的思考。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中国国民性改革的最有效途径究竟在哪里?
他决定去上海。因为上海还没有被军阀或党国完全占领,还留有一点儿言论自由。他打算作为一个自由撰稿人,靠版税生活。
四
在革命文学风起云涌的时代,鲁迅成为年轻一代文学家的攻击目标。他没有参加实际的革命运动,只到革命的大本营做一个旁观者。他以往的功绩虽然让青年人崇拜震惊,但这本身就是阻挡历史发展的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证据。他不得不深刻地反省:莫非自己真的落伍,没有追求进步的激情而成为革命的对象了吗?在激烈的论战中,他无情地解剖自己,痛下工夫研读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并亲自翻译苏联文学理论书籍,希望找到前进的方向。这场论战更确定了他在文学界的领导地位,更彰显了他作为“五四”以来文学革命主将所建立的功勋。这些功绩,用激烈批判的甚至带有审判性的言辞,用政治理论衍生出来的文学理论概念是抹杀不了的。他在左右开弓的交战中,找准了自己前进的轨道。而当时所谓的“革命文学家”,在阶级论的简单的直线上滑行,沉迷于“革命加恋爱”的公式,其文学价值值得怀疑。但这场斗争也使鲁迅痛切地意识到,在阶级社会、政党政治里,一个著名作家是很难做旁观者的,甚至连做同路人也是困难甚至危险的。他必须做出选择,必须鲜明地表达立场。因此,在上海,他除了继续坚持自己的社会批判和文明批判的理念,关注改造国民性的长期而艰难复杂的工作——这是他在中国现代思想和文学领域中奠定地位的基础,也是他继续生存的条件——还积极参加一些政治活动,加入有党派背景的社团组织和行业协会。在国民党政府和共产党之间,他痛恨政府的腐败无能,而寄希望于后者能以其崇高理想冲破现有政治格局,创造新的制度,带来新的生机。这种希望使他特别关注共产党已经成功夺取政权的苏联。对这个以往是
侵华列强之一、现在开始公正对待中国而被其他列强包围和攻击的新生社会主
义国家,鲁迅给予极大的同情。因为种种条件限制,鲁迅有生之年未能亲临苏联考察,未能认识到它存在的问题,他的判断容或有失误。但他对于国家前途的忧虑,对新型政治制度的热切希望却因此充分显现出来。
鲁迅晚年,卖稿养家,不得不奋力译著,为报刊杂志写作大量短评,因此难以进行长篇作品的构思和创作,不能满足广大读者对他在文学创作上取得更大成就的期待。没有长篇巨制,甚至连文学创作也很少,他的心中也不免常怀焦虑。他并没有忘情于文学创作,他在构思,在寻求最适当的表达方式。他希望继续借鉴西方作家的经验,来启发思路,丰富表现手法;但对于作家而言,没有整块时间,以及长期书斋生活造成的局限,是不利于创作的。他晚年的几篇演绎中国古代神话故事、描写历史人物的小说,虽然颇有佳作,激情洋溢,情绪饱满,但有些篇章欠缺力度,流于油滑,透露出对中国历史和民族性格的一种灰色的情绪,也折射出他晚年的悲凉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