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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陌生人

  走了很久,上坡之后是下坡,紧接着的是另一段上坡路,没有尽头,不仅疲乏,而且无趣。我终于忍不住,大声问:“要休息一下吗?”四面八方的所有人都看向我:“为什么要停,是我们陪你去扫墓。”
  
  我摸索了一会儿,确定疼痛感来自胃下方三个手指宽度的区域。这样的疼痛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痛经,越是按压,疼痛感越是像钻头一样钻进身体深处。我的手够不到手机,于是翻了个身,不知什么时候它已被踢到了脚边。暗夜里微弱的手机背景光一样刺得我睁不开眼:凌晨三点。
  
  我把身体蜷缩起来,慢慢完整地回忆了刚才的梦。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一个灰蒙蒙的坟冢前,我发现墓碑上我的名字被刻错了,我急着向周围人证实:“看啊,我不叫这个名字。”所有人都跳出来纠正我:“不,你就叫这个名字,除非死者和你没有关系,不然你干吗还要我们陪你来扫墓?你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居心?”他们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他们的神情都认真而冰冷。他们继续冲我喊:“你到底是谁?”
  
  被疼痛纠缠着的我,坐在马桶上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在我疼醒后的几分钟内,明明走路时腿脚的酸痛、面对错误名字的不解,这些感觉真实得就不像是梦。怎么从卧室走到卫生间的几步里,就如潮水一样退去了呢?潮水去了又来,只是一次比一次冲刷到的面积减少了,直到最后和疼痛感同时消失。我不记得刚才做的梦了,或者根本就是我疼醒后产生的幻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一定梦到了一个坟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才下床时,我忘记合上棉被,被窝里原有的热度这会儿几乎没有了。我把脚伸进被窝,被子里冰凉的,我又披上衣服,盘腿坐在床上,反刍刚才的梦。苏浩然的祭日还早,不久之前刚刚上过坟,我想不出死去的亲人会有什么理由来想我。看看手机里的日历,我发现苏岩的生日快到了。
  
  作为一名资深语文老师,一名退休的小学校长,七十岁的我,对孩子们的名字从来就没有满意过——这些名字,都没有体现文字的美,孩子们顶着这样的名字,说他们的妈妈是个工人或者是个邮电管理员,都没有人会怀疑。我的遗憾是:自己身为语文老师,却不能让他们从名字里爱上语文。而且他们的职业也很少依赖语文,基本上没有人继承我的衣钵。
  
  四个孩子:老大苏可,苏浩然去世后,先是在动物园当清洁工,然后因见义勇为被调到了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管离婚登记;老二苏岚,虽然看起来是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女孩子,却是个利落的女刑警;老三苏岩,干的工作总算跟文化有些关系:在电视台当主持人,可是节目里讲的话非常口语化,有时候听着比胡同串子还胡同串子,她说这是为了观众听着亲切,也对吧;老四苏康,这个年龄跟哥哥姐姐们拉开了一大截的小尾巴,在悉尼留学,学电脑都七年了,他读的书比哥哥姐姐多,我盼着亲眼看到他烫金的硕士证书。
  
  嫁给苏浩然以后,我好像就变了个人。他轮廓分明的面孔和宽平的肩膀是我的骄傲,同时我也小心地维护着他的骄傲。不管是孩子们的名字,还是家里的其他事,只要是他决定的,我都同意。这种同意不是唯唯诺诺,而是心满意足。对于孩子们的文字美的感知,在那一刻都迟钝下来,更多感受到的是被这个体校毕业的高大丈夫笼罩和呵护的娇嗔。我连他随机翻孩子们名字的方式都觉得可爱不已。直到他忽然去世,我的另一部分苏醒了。大概是忽然从一个暖房到了雪地里,人的神经一下子都敏感起来,我这才看到他也有缺点,我们也有不合适,还有我在婚后丢失的情调和个性。我一面为自己养大四个孩子的独立和理智而自豪,可一面也怀念苏浩然给我的那种温暖的迷糊。
  
  唉,已经七十岁了,我为什么要反思这些?难道是因为这个梦?为什么我的梦里会出现那么多的陌生人?这是因为苏浩然或者上天要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一生吗?为什么要审视?难道我的健康出现了什么严重问题?
  
  我再也不愿意想下去,或许,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一粥一饭才能让人放弃那些形而上的、费神的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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