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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十九节

    春桃儿和香兰冒着雪絮走在灌渠的河沿上,她们走得并不是很快,边走边聊着。
    “弟妹!今儿头晌,俺们把这灌渠豁搭通了,明儿,宰两头肥猪给这帮人改改膳;这帮人儿也太累啦!俺们顺便借花儿献佛,啊!犒劳犒劳你这个腹中兵甲之人。”香兰还调媚的一笑。
    “俺算个啥?没干两天半活儿就歇了。你不也藏过兵甲麽?别尽拿俺找乐了。”春桃儿说。
    “诶!我说弟妹!俺说错了吗?自打麦收那会儿弄试验田,到这会儿治碱,你给俺们汊河屯费了这麽多的心思,你说不应该犒劳犒劳你麽?”
    “咋叫费心思呢?俺也是汊河屯的人呐!俺不也是想吃饱饭麽?俺跟你们这帮人儿比起来,还不得“卟噔儿”一下就掉到井里。要犒劳也得犒劳这帮人,俺算个啥?只不过瞎叻叻几句,又没落实……”
    突然,春桃儿“咕咚”一声,摔倒在灌渠的渠坡上,像一捆粗重的禾秸重重的倒了下去;“噗”的一声便将她身下的那片落雪迸散开来,似燃裂时的爆竹迸起的土气。


    香兰在她的后面紧抢一步,却未能将她抓住。随即,一个碗口大的泥块带着春桃儿向灌渠里滚去。春桃儿就似那轧场的碌碡一般,骨碌碌的便滚了过去。
    灌渠的渠坡并不是很短,粗看也得有一丈开外,却也很陡;它的这段早已挖有几日,渠底里的水也已结了厚厚的冰层。
    春桃儿滚到冰上,那强劲的惯力并没有减弱,又“出溜”的一下,向前滑去,足有一步远近,方才停下。冰上的落雪就似海中推起的巨浪,“呼”的一下就向灌渠的西坡涌去。
    香兰慌忙的向豁搭灌渠的人们嚷道:“来人哪!!!快来人哪!!!春桃儿滚到渠里去啦!!!”她那声音足可以穿透这飘飘的雪、云和这冻僵的泥土。随即,她也滚下坡去。
    跑在范八凤前面的是那个似被枪追的兔子般的兰草儿。
    她和范八凤正在给豁搭灌渠的这群男人们抬着泥土,她突然的听到香兰的喊声,呼的推掉肩上的扁担。她好似发了疯一般,顺着灌渠的陡坡,跌跌撞撞的向香兰这边狂奔而来。
    “姐!!!你咋啦!!!”
    她不知道这一路上摔了几个跟头,也不知道身上滚了多少雪沫,好像滚下灌渠的并不是春桃儿,而是她的孩子。
    春桃儿滚落在冰面上,她将身子翻过,然后,想硬挺着将身子撑起,但,她却未能。
    “姐!!!你咋啦!!!你咋啦!!!”兰草儿的声音似虎啸一般。
    香兰已将春桃儿抱起,春桃儿那一张清秀的脸蛋儿却似腊渣样的黄。
    兰草儿“呼”的探出两手,将春桃儿揽了过去,那泪珠似泉涌般的冲了出来。
    春桃儿在兰草儿的怀里,望着兰草儿,随即,两行热泪便滚了出来。
    人们撞着满身的雪絮,一个个似救火的一般,全都跑了过来。
    “柱子!马上给春桃儿嫂去找大夫,误了事儿俺先揪下你他娘的脑袋!听见了吧!快去!”满囤儿厉声的吼道。“驴蛋儿!面杖!……快!把春桃儿嫂抬坡上喈!”满囤儿又嚷道。
    “你们男人全他娘的给俺滚蛋!谁他娘的敢碰俺姐一个指头,俺跟他X养的玩儿命!”兰草儿带着满脸的凶气,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怒声的吼道。

    春桃儿在兰草儿的怀里,她的眼里噙着感动的泪珠。“兰草儿!把俺放下,俺没事儿的。俺是吓着了,待会儿就会好的。大伙儿甭替俺担心,都干活儿喈吧,头晌俺们就能完工了。去吧!大伙儿都干活儿喈吧!”
    人们的眼泪唰唰的都流了下来。
    “姐!你都摔成这样儿,咋还说没事儿呢?”
    这群女人小心翼翼的将春桃儿捧出灌渠的坡沿,上了村北的那条路上。
    “你们都干活儿喈吧!八凤!俺俩把俺姐背家喈!”兰草儿说。
    范八凤脱掉了自个的小棉袄,盖在了春桃儿的身上;而她的身上则是一件薄薄的单衣。
    白秀莲这几日没有上工。原因是:汊河屯今冬的治碱计划已到了收尾的时候。经过他们商议,决定让一部分人暂时恢复一下体力,只留下一些年轻力壮的人们继续进行收尾工程。这会儿,白秀莲手里捉了根秸杆,踩着街筒子里的落雪,从北边的那片空场上正哄赶着那几只扭着屁股的鸭子。
    鸭子踏雪,并不似鸡;鸡踏出的脚印来似竹叶,它的脚印给人一种清秀俊美的感觉。特别是鸡跑起来时,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就似两行迁徙的大雁。鸭的踏雪,也不似猫;别看猫长着一双一日三变的眼睛和身轻似燕的身躯,但它踏出的脚印来,却是一个典型的一朵朵腊梅花的形状,它的脚印给人有那麽一种不畏严寒的性格和傲霜斗雪的感觉。而鸭踏雪则不同了,它扭着左右摇摆的屁股,拎着那双拾不起腿来的连蹼脚掌,踏出那雪来一沟儿连着一个箭头,一个箭头顶着一条划痕,好似一只只利箭一般,给人一种连接不断的而又有那麽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白秀莲瞄见兰草儿背着春桃儿和范八凤三人走来,她好象还晃了一下惊愕的神态。
    “喉嘘!喉嘘!这几个不识可怜的贱骨头,大雪飘天的不在圈里老实迷着,往外瞎扭哒个啥!搅得人都不得安歇。喉嘘!喉嘘!”
    范八凤接过:“老臊X!你嚷谁呐!”
    “唉!俺赶俺的鸭子,碍着你啥事儿了!真是的!世上还有这种儿?有拾钱的,还没见过有拾骂的呢!”白秀莲蹙着个脸。
    “老臊X!你家的鸭子听得懂你那话吗?你是人还是牲口哦?俺告诉你,俺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老臊X克槽,等会儿见,俺不把你那臊X撕烂了才怪得呢!”范八凤发着恨说。
    范八凤这个人,在汊河屯里落了个泼辣之名。她这个泼辣之名的所得,并不是她不孝敬公婆;她在这方面做得很周到。也不是她跟疯狗似的见人就咬;她不是那种人。主要的还是她看不惯和听不惯某些事情而落下的结果。贬她一句:她就跟一条护庄的狗一样。
    她的那张嘴就好似一把利剑,一旦舞动起来,便剑花儿翻滚,罩下一片刀光剑影;似秋风扫落叶一般——残酷无情,又好似阎王爷浏览生死簿——翻他八辈祖宗。但,范八凤这个人轻易不施展杀手。只要谁惹上她,那也就算那个人的祖上有‘德’,她便将那蝎子尾巴“啪”的一下就甩过去,好似鞋底子遇上了针锥一般——戳它个千疮百孔;又好似苍蝇掉在了鳔胶里一样——不得脱身。
    人们的脸上挂着泪珠,一眼不眨的望着兰草儿背着春桃儿踏着落雪,一步步的迈进了庄子。
    香兰站在那里,扑簌簌的掉着泪珠。“俺是咋的啦?俺咋就这麽缺根弦呢?这大雪飘天的,俺咋就没想到走在头里呢?咋不让俺替她滚下沟渠呢?”她抬起那张挂着泪水的脸,模糊的望着那漫天似狂蛇乱舞的飞雪,仿佛她的心被它们啮噬得锥扎一般,一串串的眼泪又滚落了下来。“苍天哪!你咋就这样儿的狠心哪!你咋就这样儿的对待一个苦命的人哪!”
   “ 啊!”——躺在炕上的那个美妇人一声痛苦的惨叫,仿佛从那漫天的飞雪中伸出一只残酷的巨爪将依附在大地上的那层浆膜剥扯下来;又仿佛从树上的那个巢穴中跌落下一只尚未孵化成鸟雀的蛋卵。随即,“啪”的一声,那只从巢穴中跌落下的蛋卵便撞在了地上而又将蛋壳炸裂了开来,迸涌出一摊浓稠的难以调和的粘物。
    粘物中充斥着赤色的血水,包裹着一个尚未孕育成熟而又模糊的精灵。那个模糊的精灵在那滩浓稠的粘物中,好似一个“咕哒、咕哒”跳动的脉搏,然后,慢慢的,慢慢的……便停止了跳动。

    躺在炕上的那个妇人,透着一张乏无血色的面孔,从她那双浓黑的凤眉里拱出一颗颗痛苦的珠滴,顺着她那张发黄的脸蛋儿,簌簌的滑入到她脑下的那只盛开着大朵牡丹花儿的枕头里。她有气无力的把那个憔悴的而又挂着满身潮漉的身子撑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八凤儿……你等等儿……再让俺……看上一眼……”
    范八凤正在用一方浅绿色的印着白格的包裹皮儿包裹着那滩粘物;她的眼里唰唰的流着泪水,一滴滴的都掉落在了那滩粘物的上面。
    门帘儿晃动,兰草儿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用手肘挑动着门帘跨进门槛。
    “姐!你那身子这麽的虚脱,咋又起来了呢?”兰草儿的脸上挂着泪珠,抽泣地说。
    “——俺想再瞅上一……”春桃儿把后面的话哽咽了回去,随即,一串串的眼泪似断线的珍珠般又从她的脸上洒落了下来,好似那并不是她那伤心的眼泪,而是泪泪的血滴在“嘶、嘶”的从她那双凤眉里向外倾落。
    范八凤拎着那裹粘物,挑帘跨进堂屋。
    堂屋里湿气很重,德生正蹲在灶前添着灶。那口锅只那麽敞着,未掩锅盖,锅里的水“哗哗”的翻滚着水花,好似泉涌。范八凤拎着那裹粘物,从墙根下抓起一把铁锹,顶着飞雪,很不情愿的走出了这个小院。雪地上,仿佛一个鲜活的生命撒下了一滴滴清晰的血痕。
    “驴蛋儿!八斤儿!”香兰脸上挂着泪珠,站在飘雪里,冲着他俩嚷道。
    “香兰嫂!啥事儿?”驴蛋儿结结巴巴的问。
    “你俩给俺听着!带几个人,把三角坑子的冰打开,给你春桃儿嫂逮上几条大鱼来!无论你们想啥哲,一定得逮到!快去!”香兰跟下了死命令一般。
    这会儿的三角坑子,已经端走了春风夏雨时的嫩绿;撤去了莺歌燕舞时的欢叫;拿掉了碧梳粉黛时的娇艳,抹去了清风徐来时的荡漾,而是换上了一席枯静寒酸的景象,好似乌发熏髯,经年累月染成银霜;肉汤胶涎,离火抽薪凝成僵蚕①。
    驴蛋儿和八斤儿等十来个人,他们顶着飞扬的雪絮,踏着厚厚的积雪,在三角坑子里甩开了膀子。香兰虽说命令他们来捉鱼,可驴蛋他们几个却又不似捉鱼的模样,即未有鱼网,也未有钓杆等捕鱼的工具。他们只是拎了些洋镐、木锨、榔头、棍棒和一只柳筐。这到怪了?就这些东西,能把鱼逮上来?岂不是异想天开麽?

    “驴蛋儿!俺们咋干?”刘浩问。
    “你们给俺在这冰上,一转圈儿,十来步远儿开一个窟窿,离水边儿别超过一步步!”驴蛋儿结结巴巴的吩咐着。
    “八斤儿!俺俩跟他们后面儿打桩!”驴蛋儿又说。
    驴蛋儿和八斤儿跟在那几个人的后面,抡着榔头,把一根根粗长的木棍很劲的向下面打去,冰面上只露出一截木桩。好在这个坑塘也不是很大,总计也未超过一亩的冰面;他们几个很快就干完了。似在三角坑子里摆出了一个八卦阵。
    “面杖!你们几个挨着坑边儿的周遭把冰给俺打开!瞅着,别超过那个木桩!扁担!你们几个跟他们后边儿,把碎冰全捞上喈!捞干净喽哇!”驴蛋儿又结结巴巴的吩咐着。
    漫天的雪絮,还在一个劲的狂舞着,并且越来越大,看那势头将要把大地上的沟壕填平,又似把大地上的一切,裹进这银白的腔囊。农谚道:瑞雪兆丰年。不必说这雪絮的大小似鹅毛,还似棉絮,也不论这雪片的形状似六出,还是棱晶。只说这雪一降,却给大地蒙上了一层暖被,预示着来年有个好的收成。唐代张鷟的《朝野佥载》:正月见三白,田公笑吓吓。也就是说:冬时如降三场雪,来年春麦望收成。


    雪,对于农业生产有很大的好处;它把这棉被给大地一盖,被下的温度就不会降得很低。等到寒潮过后,天气渐渐的回暖,它再慢慢的融化,既保护了庄稼不被冻死,又能将雪水融入到地下的土壤里,把土壤里积蓄了大量的水分,对春耕播种和越冬作物的生长十分有利。而且,它还能杀死窝藏在泥土中的瘴疠虫蝗。李时珍《本草纲目》:腊前三雪,大宜菜麦,又杀虫蝗。尚有一些疾患,亦可用雪来医治。腊雪甘冷无毒,解诸毒,治天行时气瘟疫、小儿热痫狂啼、大人丹石发动、酒后暴热。黄疸仍小温服之。藏器洗目退赤;煎茶煮粥,解热止渴。然而,雪有这诸多般的好处,它却给春桃儿……。
    “诶!快抓!快!”面杖急切的嚷道。
    原来,这几个人敢情是用这种方法逮鱼,真乃少见。这个驴蛋儿平日虽说爱把些没正经的言语,从这件事情上看来,他的脑袋也并非一般的粥盔。
    那会儿,他们把木桩打入到泥里,敢情是为了固定冰层的移动。然后他们才把坑塘四周的冰层与坑沿的泥土断开连结,并且留了一步左右的空隙,为的是抓鱼所用。尔后于坑塘的中心开出一片水面,利用那些鱼胆小如鼠的特性,在坑塘的中心一搅、一闹,那些鱼便向四外漫无目的的瞎跑乱撞,逃到坑沿,即被他们擒之。 


①僵蚕:因受病菌感染而僵死的蚕,体内外有白色粉末,可入药。本作者在这里只把它比做水流僵硬,不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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