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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第六节

 26)
    我在程明所住的小区门口下了车,在门卫处登了记,沿着那条已经很熟悉的林荫小路向程明的家慢慢走去.
    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什么东西也没有吃,我竟然丝毫也没有感觉到饥饿.
    一路上经过的家家户户,窗口不是弥漫出桔黄色的灯光,就是飘出电视节目的声音.
    我在程明的大门口站定.
    除了小花园里的路灯发出黯淡的光芒,我发现这间房子居然完全没有开灯.
    就好象没有人在家一样.
    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觉得有点紧张.
    他出去了吗?
    不可能.
    他明明说在这里等我的.
    为什么完全没有灯呢?
    我试着用手指按下门柄,轻轻一推,沉重的桃花木门无声打开了一条小缝.一阵非常非常轻柔的爵士乐声高高低低,飘逸而出.
    我的心收紧了.
    ──他果然在.
    我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在走进黑暗的门口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一种错觉,好象门后等待着一条大棒,会从我的后脑袭来,将我一棒打昏.
    “程明?”我发出轻微的叫声.
    屋子里开了暖气,很暖和,猛然从寒风中走进来,我竟然打了个激灵.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紧张.我觉得不对劲,有一种危险的直觉.黑暗中的房子看上去阴森森的,再加上那飘忽不定的音乐,太诡异了.
    没事的,应该没事.我努力用理智来打击多疑.
    他到现在为止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可是,他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这里总是灯火通明.程明显然是那种不知节约用电为何物的家伙.今天为什么这样反常?
    不知不觉间,我的肾上腺激素开始大量分泌.
    如入无人之境,我直接穿过前厅,来到卧室的楼梯前.
    为什么要紧张呢?这种感觉让我记起第一次到刑警队办案时的事情.那一次我和师兄去农村缉拿一个奸杀犯,结果被一大队手持扁担锄头的村民团团包围.那时的我,非常非常的紧张,拿枪的手都在抖.
    在那之后很久,我都非常鲜明的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些农民恶意的眼睛,糙黑的手,和锋利铁器的闪光,还有我自己心脏的颤抖.我死死的握着枪,只有它给我唯一的安全感.射击一向是我的强项.但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又根本不敢开枪,我们拿着它只是做个样子,起起阻吓作用.枪柄深深的陷在我的手心里,安全脱险后才觉得痛,摊开手掌,发现我握得太紧了,手指竟然紫了一滩.
    我紧贴着墙,仰面望向楼梯口.
    “程明?”我压低声音再次呼唤他.
    没有响应.
    只有古怪的爵士乐在我四周环绕.
    为什么要有音乐呢?是想用音乐来掩盖什么声音吗?──如果有什么声音的话.
    又是一个方便的谋杀现场?
    这样的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的后背渗出汗水,衬衣极不舒服的紧贴在背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轻轻把手按在腰间.
    那里有一把枪.
    前天为了阿伯谋杀案而去领的枪.昨天上午破案后他们一定已经全数回缴,但我那时并不在分局.
    我放轻脚步,拾级而上.
    走廊很静,很黑.我慢慢走过去,站在主卧的门口,迟疑了一下,轻轻的扭开了它.
    房间里黑得象个山洞.我记得程明睡觉不喜欢有光.他订制了极厚的窗帘,放下它们的时候,就是正午时分屋子里也得开灯.
    我关上卧室的门.借着一点微光,我查看了书房和客卧.
    没有人.
    他不在楼上.
    他在哪儿?
    确定楼上没人之后,我迅速回到楼梯口,下了楼.
    我来到大客厅,我从来没有在它没有开灯的时候来过这里,看上去好陌生.路灯的微光透过落地式玻璃洒了一半的屋子,沙发之类的家俱在暗处黑魖魖的,象沉重的影子.
    一直以来听到的爵士音乐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幽暗中,CD机的电子讯号闪闪烁烁,我走过去,关上了它.
    一下子就静了.
    我心跳得太乱,一时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虽然很轻,但的确是脚步声,由远而近,从我的背后而来.


    我紧张到极点的神经一下子炸开了.
    我猛地转身.
    与此同时,我听到他的声音:“子鱼……”
    “站在那儿别动!”
    我大喝的同时拔出了枪.
    然后我看清了,就在我身后大约十步的地方那个高大的身影.屋里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好象非常的错愕.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这是当然的,任何人被一把枪这么指住,大概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用双手握着枪,直直地对准他.我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和呼吸.
    停了一会儿,他好象失笑着说:“子鱼,你这是做什么?你……”
    “站在那儿!不准动!”我提高了声音:“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放下!放下!”
    屋里光线太暗了,他手上好象拿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我看不真切.
    如果此时他抽出一把又直又长的西瓜刀来,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好,好,”程明说:“我放下,你别激动,我放下……”
    “慢一点儿,慢慢的放下去.”我提醒自己,尽量看清他的一举一动:“就放在那里,放在地板上,对,好了,现在你站起身来.站到这里来,双手放到头上.不要动.”
    他照我的话做了.
    他站在大厅的中央,四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攻击性的东西.他的双手放在头的两旁,非常合作,比我预想的顺利得多.
    “子鱼,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我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的确给了我一个惊喜.”我冷冷的说:“我说过别动!你站在那儿,不要动,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他温文尔雅地把双手一摊,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和李信如,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一字一字的说.
    ──否认啊!
    否认啊!
    说你们只是曾经的同学,你们根本毫无关系!
    但是他开口了:“他是我从前的同学……也是我从前的恋人.”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得一口气猛地涌到了嗓子眼,我的胸口火辣辣的痛,眼眶也火辣辣的痛.我全身发抖,握紧拳头.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我往前走了几步.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他平静的回答.
    “你这混蛋!”
    程明低哼一声,猛地侧过脸,黑暗中传来眼镜摔落地上的声音,他被打得后退了几步.
    我的拳头仍然紧握着,指骨关节生痛.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扑上去把面前这个人痛打一顿的怒火.我的理智提醒我,枪还在我手里,我得好好的把握住它,一旦沦为肉搏将会很麻烦,虽然我在警校曾经学过散打之类的东西,不过这个前蓝球校队队员至今仍是某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全身都是肌肉,如果真要打起来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子鱼,我可以给你解释……”他用手抚摸着面颊,口齿不清的说.
    但是我粗暴的打断了他,我不想听他的解释.
    “就象一个拼图游戏,对不对?”我一边说着,一边再次用枪指住他.
    “什么?”
    “很多很多零碎的小块儿,我们怎么拼,怎么拼也不对.事情完全错了,我们找错了方向.那是因为你藏起了最重要的一块.”
    “你是说,我和李信如是恋人的事?”
    “是你杀了他对不对?”我大声的,失控的大叫:“你杀了他,还有那个女孩子,对不对?!”
    “你要是问我吗,我当然说不对.”
    “站在那儿别动!”
    “我只是想打开灯,我们不能在黑暗中这样说话.”
    “别动.”
    “好吧.”他似乎笑了一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在怀疑我……不,你已经相当肯定是我杀了李信如,就因为他曾经是我的恋人?”
    “你当然会否认.”
    “是啊,我必须得否认.不过,让我想想,你的推断是怎样得出来的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不过你终究还是知道了──我和李信如曾经是情人,很多年前就在一起了,可是后来李信如结婚了,那时候我一定很伤心,但是算了,他的心还在我这里,我也就可以忍受,对不对?直到多年后他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子,那位漂亮的周小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勾搭成奸,而我就象一个惨遭抛弃的糟糠之妻一样,又是悲愤又是仇怨,所以终于愤而杀之──你终于找到了我的杀人动机了,是这样吗?”
    “你想不到我会知道,是吗?因为李信如一直掩饰得很好,不,也许他是一个双性恋者.他很漂亮又有钱,这样的人一般喜欢寻找刺激.而你呢,你不甘心,只想他属于你,这就是你们的矛盾所在,终有一天你会无法忍受──这件事本身就暗藏杀机.”我咬牙节齿的说着,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期望他能反驳我.
    而他只是静静的听.
    我觉得他的反应太出人意料之外了.当真相被当面揭露的时候,他不应该象现在这样镇静.他的表现简直太反常了.
    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冷静?我看不出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也看不到他有丝毫的反抗.
    如果他不是有什么十拿九稳的诡计,就是一个冷静得可怕的,最难缠的罪犯.
    等我说完了,他说:“子鱼,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的.我是说,我和他的事.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一次在电话里,你问我是不是西政的同学来找我,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你误会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想你误会,以为我会把你当成李信如的……”
    “替代品?”一提到这个,我的心就象被热油淋过一样:“你难道不是吗?”
    “不是.”
    我一呆.
    “也许一开始,我注意到你,的确是因为……你有某些地方,很象信如,可是,我知道你不是他.我会慢慢地和你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越来越清楚,你不是他.所以,我不知道怎样和你说我与他的过去……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我本来想在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把一切都说给你听的.在抓到真正的凶手之后,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可是在那天,你在公用电话亭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我差一点就想全部告诉你了,可是手机的讯号断掉了……我很犹豫,但我后来还是给你打过去,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对自己说,这种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在电话里不容易说得清楚──我就是不希望你胡思乱想你知道吗?”

    “是啊,如此一来,最清白的人就变成最可疑的人.”我嘲讽的说:“事实上,常常都是如此.最清白的那个最可疑──最可疑的却往往最清白.”
    他无可奈何的笑了一声:“子鱼,我向你保证,你以为找到的最重要的那一块拼图,在整个案件中,根本无足轻重.”
    “是吗?”
    “我那天根本不在案发现场.我的不在场证明,不是你亲自去核实的吗?”
    “你的不在场证明根本靠不住.当时那些服务生把你带到包房后,就离开了,他们并没有在那里整夜看着你.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取下眼镜,脱掉外衣,弄乱头发离开那里,门卫根本认不出你,那里人来人往太多了.然后你驾车去了李信如寓所.作案后你再买一张票进入迪吧包房,假装一整晚都在那里,在天亮的时候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离开,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你说得也有道理.”他沉吟着说.
    想不到他居然会承认.
    我又是一愣.

    “只是,子鱼,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杀人的动机.”他慢慢的说:“任何一件小事──被妈妈骂过的孩子,被医生诊治失败的病人,考差的学生仇恨老师,夫妻之间的一时口角,职工不满分配不公的领导……甚至现在用枪指着我的你.”
    “我?”
    “如果凶手真的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办呢?把我交给公安局?好吧,我接受审判.大家都会知道李信如和我是同性恋者.我倒无所谓了,倒是你,陈警官,你怎么办呢?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性取向的呢?我会不会把一切都说出去呢?你们局里的人,大概还不知道你的小秘密吧?你的同事们会怎么看你呢?还有你那个漂亮的搭档,许小姐,她会怎么看你呢?还有你的爸爸,对于你的事,他也不知道吧?你希望他知道吗?他已经上了年纪,你说他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
    “住口!”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正是我最最担心的问题,在刚才前来的一路上,我左思右想,还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我的确不知道,事发后我将怎么面对世人的眼光.我甚至想到那个曾经和李信如恋爱过的讲师,他的神经最后崩溃了,而我呢?我能够承受那样的压力吗?

    我真的害怕.
    我明白了,难怪他可以这么镇静,他知道他的手上紧握着最重的一粒法码.接下来,他会和我谈条件是吗?我放他一马,他就放我一马.相反,如果我把他交给检察院,他就彻底的毁了我的人生.我苦心隐藏的,那还很漫长的人生.
    但是程明没有住口,他还在慢慢的说:“……其实也有一个很方便的办法.就是你现在对我开枪,我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可以说是因为我想反抗,你不得已才将我击毙.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你们内部一定非常懂得怎么处理.你最多可能会写个检讨,或者是被扣扣奖金什么的,但这些不过都是做给社会看的表面文章.不管怎么说,你单枪匹马的破了一个双重谋杀案,在你们内部,说不定还会有很多人钦佩你,以后如果有机会,提升的时候领导也会想起你……”
    “别说了!”
    在黑暗中,他低低的嗓音非常柔和,好象是一种诱人的蛊惑.
    我竟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非常,非常的,有道理.
    我已经不敢再听下去.
    “你知道吗子鱼,我看见了,现在我非常非常清楚的看见,你此刻的杀人动机.”
    “我叫你别说了!”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他温和的说:“你并不想真的伤害我.”
    我彻底呆住了.
    “我只是想向你指出这样一个事实──有没有杀人动机,和有没有杀人,是两件事.”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就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伤害你或者信如.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不能这样子谈话.子鱼,你让我过去,把灯打开好不好?你知道,开关就在那边墙上,我会很慢,很慢的走过去,你看着我,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我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我到了,是的,就这样,让我把灯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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