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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二十三歌 在菩提伽耶

  太阳炽热照耀的地方的人们早熟。炎三岁的时候,被送到恒河边那座乌黑石头砌成的神庙里去培养。一群高僧大德充当他的导师。他跟一位高僧学习小乘佛教在那个时期所能达到的最高智慧。高僧的讲学和传授只讲那些最核心的东西,并且是择其大要。这样,天资聪慧的炎便能够很快地掌握,以免蹉跎岁月。炎跟着另一位高僧学习天文地理、数学计算。这样的学习是必要的,以便他将来做宰相的时候,更好地服务于国家和百姓。炎又跟着第三位高僧学习起卧举止各种礼仪,学习舌辩学,学习哲学,学习“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这样的见微知著的洞察力。这同样是为将来的工作做准备。
  
  到了十三岁,该举行“成丁礼”了,炎告别了神庙和师父,回到了家中。人们这时看到的是一个脑袋剃得精光、前额光洁、眉毛像炭一样黑、两个脸颊有着两团凝重的红晕、身披袈裟的小和尚。
  
  家族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但又不事张扬的“成丁礼”。仪式上,皇帝也换了一身便服悄悄地来了。他的到来显示了对这位当事人的重视。成丁礼结束以后,炎便不再去神庙了,这叫“还俗”。他换了一身普通人的装束,跟着父亲,也就是当朝的宰相四处漫游,学习处理国家事务的能力。
  
  又过了几年,炎已经成长为一个高身材的青年,有着雄狮一样卷曲的头发,皮肤也变得黝黑一些了。他的脸上时时显露出一种刚毅的表情。作为成长的标志,短短的胡须现在爬满了他的双鬓、嘴唇和下巴。几年间,他随着父亲,足迹踏遍了从葱岭到大洋的每一个地方。几经历练,一个标准的天竺国宰相就要诞生了。
  
  前面说过,太阳炽热照耀的地方的人们早熟。
  
  炎这时候十八岁,他已经完全成熟了。而他的父亲,那位现任宰相也已年届四十,开始哀老。交接班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国王下了诏书,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举行仪式,随着这个日子的临近,整个菩提城都激动起来,像在迎接一个盛大的节日。城中那些临街的铺子将门面都装饰一新,从而给城市增加了许多的喜气。姑娘们为这个节日的到来准备着新裙子,而铁匠们则在使劲地拉着风箱,敲着铁砧,把钢铁里的音乐敲打出来,为即将到来的这场盛事助兴。
  
  就在这一切都准备停当、隆重的拜相仪式将要在第二天进行时,这个仪式的当事人炎却突然消失了。
  
  这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如果拜相仪式上鸠摩炎不能够体面地出现,将给这个国家,尤其是给鸠摩家族带来严重的后果。所有的人都急得团团转。后来,他们决定先不给国王禀报,而是派遣家族的所有男人,再出去寻找一次。他们的足迹跑遍了菩提城的旮旮旯旯,可是,炎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看来只好向国王禀报了,这时候,宰相府的女主人,炎的母亲说,让她再出去寻找一次吧。也许,炎会在那个有着三棵菩提树的神庙里面。一颗母亲的心告诉她:炎在那里,并且正在哭泣。
  
  女人换上一件普通市民的衣服,并且用黑纱罩住了自己的面庞,然后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门。是的,按照心的指引,她向恒河边走去,向炎当年出家的那有着三棵菩提树的神庙走去。行走间,她听到了恒河水那无限疲惫的叹息声,她嗅到了那湿漉漉的海洋风的味道,接着,她看到了神庙那黑黝黝的屋脊,以及恒河那波光粼粼、忽明忽暗的水流。
  
  这神庙名叫那烂陀寺,那是一个有名的地方。而对于中国人来说,它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在鸠摩炎离开它整整二百年之后,有一位大唐高僧,名叫玄奘的人,逆鸠摩炎的行踪由东向西而南,从长安城出发,来到这那烂陀寺的三棵菩提树下修行六年,修成正果。
  
  那三棵菩提树就长在神庙的靠近恒河的这一边。那树既不高大,也不茂密,青色的斑驳树干上方,枝条像佛掌一样伸向天空。拳头大的叶片点缀在这些枝条上,给人一种疏朗的感觉。三棵树成一字形站成一排,面对着塄坎下面的河水。
  
  菩提树的花朵散发着异香。菩提树下,一位年轻的和尚正盘腿坐在那里。一袭黑衣将他的全身笼罩。从头到脚,甚至那褐色的胳膊,也被这黑布裹着。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他大约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了。菩提树那椭圆形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打在他的头上,肩上,然后落向地面。落叶缤纷。
  
  年轻的和尚就这样在菩提树下打坐。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听不见窸窸窣窣向他走近的衣服摩擦声,和母亲的脚步声。他多么地专注呀,用佛家的专门术语说,这叫“入定”,眼睛、耳朵、鼻子、口舌、身体肌肤、意念,这被佛家称为“六根”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部封闭,万丈红尘在此望而却步。此一刻的情景,有八个字形容,叫“六根清净,八风不动”。
  
  “亲爱的孩子,是你吗?在这万籁俱寂的高贵的夜晚,莫非是有一种什么不祥的念头突然闯入你的心灵,从而令你感到了一种大痛苦吗?”
  
  树底下的年轻和尚被惊动了。他当初时形同一截槁木,无知无觉,现在受到惊动,那截槁木动了一下,继而,发出声响:
  
  “亲爱的母亲,恰恰相反,此刻的我没有感到大痛苦,而是感到一种大喜悦,大快乐,大自在,大自由,我的身心此刻正浸泡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中,形同沐浴。刚才我正在和我不知道的世界交谈,我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正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无垠的大地和高远的天空,无拘无束地漫游!”


  
  “亲爱的孩子,你忘了明天是个什么日子了。整个国家今夜都将处在一种激情中,彻夜难眠,为迎接明天那个日子的到来。而亲爱的孩子,作为家族明日的荣光,作为这个盛大节日的主角,我想,你现在是不是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可以不要那样的命运吗?——做宰相的命运!”
  
  “不行,这是责任!鸠摩家族的责任!”黑纱背后,是一种斩钉截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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