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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图书频道 > 综合其他 > 空间感:刘心武最新作品 > 第 2 章 不言而喻——北京饭店
第2节 第二章

  我长大成人以后,才知道北京饭店里有若干父兄辈铭心刻骨的生命记忆。父亲随祖父初到北京的那十来年,因为祖父是清朝最后一科的举人,到日本留过学,辛亥后在蒙臧院当佥事,薪酬颇丰,住进净土寺胡同一座原来蒙古贵族的旧居——称作“朴园”——里面,从留下的旧照片上看,堪称是个大宅门,父亲在里面随祖父母很过了几年好日子,但是,后来政局动荡,先迁到了什刹海畔,祖母去世,再迁到西四南边的缸瓦市——那时祖父续了弦,又生了几个子女,生活质量就下降不少,到1924年,祖父南下广州,参加革命去了,抛下续妻,更抛下了子女,父亲本来常随祖父到北京饭店应一些名流的饭局,而且因为聪慧勤奋,也考取了协和医科大学,现在我还保留着他当时一张西服革履的照片,一派富家子弟、未来名医的模样,但南下的祖父虽然给续妻寄生活费,那后母对父亲却十分苛酷,等于是扫地出门,不仅不管缴纳学费置备必要的学习用品,连饭钱也不给,父亲十分狼狈,为了应付生活,常常以代人考试的方式,挣些风险很大的钱,也曾到祖父那些仍留在北京的朋友那里,请求帮助,但人家只不过给点小钱,或仅是把父亲顺便带到前门外的撷英番菜馆,或北京饭店里的法国餐厅,让他在饭局上忝列末座,当他面说些恭维祖父的话罢了;父亲因为实在缴不起协和医科大学的学费,只得退学,为尽快获得一个牢靠的饭碗计,就去报考了海关,被顺利录取,于是娶了母亲,而且很快生下了大哥。
  
  海关的待遇很好。大哥随父母过上了优裕的生活。多年后大哥跟我说起,小时候,父母曾把他带进北京饭店吃餐,还请了几位好朋友,有那父亲的好朋友就问大哥:“长大了干什么?”大哥伶俐地回答:“当医生。”父亲脸上就现出真切的笑容。父亲未能在协和医科大学完成学业,是他一生的痛。因此他始终期盼子女中有人能代他完成这一夙愿。但是后来我们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大成人,并没有一个成为医生,虽然父亲为我们后来都能自食其力而欣慰,但竟没有一个成为医生,依然是他心底里的隐痛。
  
  北京饭店和协和医学院离得很近。在京城的那片空间里,有着父亲怎样的希冀与失落啊!
  
  大哥小时候在学校不好好读书,胆子大,净干些让父母担惊受怕的事,比如在海关宿舍两栋离得很近的楼房屋顶上,他找来一块两端刚够压住楼顶的木板,拿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木板上,荡秋千,那木板在他快乐的荡悠中,不住地跳动着,眼看一端就要滑下屋顶,他却浑然不觉。母亲发现,几乎晕倒,邻居们帮助制止,父亲下班回来听说,再加上学业荒疏,训斥他他还梗脖子,气得将他抓过去打屁股。大哥在学校里常常“抱打不平”,惹出事端,学校碍于父亲海关有职务,不好公开出布告将大哥开除,就通知父亲,将他“默退”。大约是我四岁的时候,有次大哥在吃饭时,父亲训斥他,他顶撞,父亲气愤中把一碗面抛到地上,大声吼:“你给我滚!”大哥立刻站起来,晃晃肩膀,冲出门去,母亲追出去,大声呼唤,哪里唤得回来,父亲也以为他过几天会自己回来,却从此不知踪影。过了半年多,有天母亲忽然高兴得流泪,原来大哥给家里写来了信,说他在北京,为美国调停国共两党军事活动的派出机构工作,他会一点英文,派上了用场,父亲下班回家,母亲柔和地报告了大哥的来信,父亲没有再生大哥的气,看了信,微微点头,说了句:“只怕还有夸张。”确实有夸张,我稍大后,二哥告诉我,大哥那两年在中美联合组成的“军调处”,其实只是个跟着别人去采购食堂原料的“小炊拨儿”(北京话,意为让人指使干杂活的角色)。角色虽小,但活动的空间却非常壮丽,那就是北京饭店。大哥跟二哥讲起,那时候北京饭店里经常有舞会,他也可以参加,在舞会上别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那时他才二十岁出头,身材匀称,相貌英俊,从衬衫里显现出阳刚的肌肉线条,据说有次参加舞会的大明星美女白光,非常喜欢他,一连约他跳了六支舞曲,让那天舞会上的其他男士嫉妒得眼睛出火,白光一再赞扬他是“好小弟”……
  
  195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了《青春之歌》,里面利用真实的厅堂展现了1934年左右的北京饭店,在《风流寡妇》的圆舞曲旋律中,绅士淑女翩翩起舞,当然那是作为反面场景,来衬托主人公革命女青年林道静“出于污泥而不染”,不过我看那一片段时,还是很艳羡那样的华丽生活。1962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又拍摄了《停战以后》,里面有更多北京饭店的场景,不仅有厅堂,也有客房走廊和客房内景,其中很多镜头也是实景拍摄。1903年建成的北京饭店,最初是两个法国人的资本,后来有中国民族资本家的资本加入,在收归公有之前,是个中法股份有限公司在经营,它的建筑风格和内部装修,有浓厚的法国风味。到1962年的时候它的面貌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因此用来拍摄在里面发生的历史故事,是很便当的。《停战以后》里面有个女翻译的角色,由著名电影演员秦怡的妹妹秦文扮演,她似乎没有姐姐那么美丽,但演技不错;据说她扮演的那个角色的原型,就是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1946年到1947年的“军调处”就设在北京饭店里面,那确实曾经是王光美重要的人生舞台。多年以后,王光美被打倒被侮辱投入监狱,大哥偷偷告诉我,他在“军调处”当小跟班时,曾见到过号称辅仁大学校花的王光美,感叹人生真是诡谲莫测。大哥在内战爆发后开了小差,跑到南方,后来参加了解放军,1960年他从海南岛驻地请探亲假回北京,一个人悄悄跑进北京饭店,当然是由怀旧情绪支配,那时北京饭店是不能随便进去的,一般市民或外地人也很少有人尝试进入,可能大哥穿一身军装,又善于应对,居然放他进去了。他出来以后,心情不好,因为他发现,那里面的舞厅,依旧舞曲萦回、舞影翩翩,只不过曲子多了苏联风味的,男士西服革履的不多,女士穿连衣裙的不少,但也有穿旗袍烫卷发的,据说是上级指示,准许少数女子保持舞女职业,以备首长和外宾之需。大哥觉得所看见的场面与参军后受的教育相悖,又不能公开议论,只能私下与小他两岁的二哥倾诉苦闷,这是后来二哥见我懂事了,才转述给我的。北京饭店这个空间,就这样给予过我大哥难以理抹清楚的心灵刺激。


  
  尽管多次内部改装修饰,老北京饭店的楼体始终存在。1959年在它西边修造了一座新楼,跟它联通,新楼底层有华美宽敞的宴会厅,现在仍是京城许多重要政治活动或体面的商业活动的使用空间。老北京饭店的东边原来是铁道部的办公楼,1974年拆除,建造了更新的一座线条简捷的具有现代化设施的店楼,也与最早的店楼连通。但改革开放以前,新老三座连通的店楼都是平头百姓不能随便进去的,除非你当了全国劳动模范,把你安排为代表、委员什么的,在某个会议召开期间,才让你住进去。1974年建成的新店楼,安装了红外线遥控的自动扉,那时候成为京城市民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啊呀,先进得不得了啊,人刚走过去,它就蔫不叽地自动打开,你走过去没几步,它又蔫不叽地自动合上,神仙门啊!什么时候咱也穿过它一趟啊!表达向往者多半就会遭到奚落:美得你!你是哪棵葱?哪轮得到你享受那神仙门的乐子!如今到处是自动扉,有几个人还记得三十多年前的这些心态与话语?
  
  我在改革开放以前没有进入过北京饭店。但是1975年的时候,得到过一次邀请,差点儿去穿越那先进的自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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