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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二十九节

  (二十九)
  赵宝刚给肖然当了三年保镖兼司机,没出过一次事。他是个退役武警,学过两手擒拿格斗,一般情况下三、五个小伙子近不了身。跟肖然之前,他先后跟过两个老板,一个是搞服装的,一个是搞房地产的,都是身家亿万的大款,所以赵宝刚也算是见过世面,不过第一次开肖然那辆480多万的防弹奔驰时,他还是有点心虚,打了两次火都没发动起来,肖然坐在后面脸阴得象个茄子,让赵宝刚腿肚子直哆嗦。
  赵宝刚跟着他走过十几个国家,住过帝国大厦的六星级酒店,在凯旋门和康桥上留过影,在拉斯维加斯看过脱衣舞,肖然到东京买春,一晚上花了几百万日元,他也跟着沾了点光,肖然甩手给了他五万日元,赵宝刚花三万叫了个制服女郎,剩下的两万偷偷地装了起来。那个制服女郎又冷艳又风骚,啼声宛转,回味悠长,让人欲罢不能,赵宝刚忙活完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就到肖然的豪华套房门口去站岗,一支烟还没抽完,四个千娇百媚的和服女郎鱼贯而出,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赵宝刚心中疑惑,探头张望了一下,看见肖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衣冠楚楚,双眉紧皱,显得又疲惫又厌倦,还有点说不清楚的悲伤。
  保镖也好,司机也好,都是隐身人,什么事都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烂在心里,三年里赵宝刚见过无数大人物,政府高官、影视明星、身家亿万的大老板,还有一些黑道人物,他了解君达公司最核心的秘密,却从来没跟人说过一句。肖然死后,他给肖挺开了两个月的车,有一天送肖挺和卫媛去香港,看见他们俩在后座上又拉又扯,卫媛一边吃吃娇笑,一边骂肖挺“缺德”,赵宝刚心里一酸,猛地转了个弯,后座上的两个人砰地撞到一起,肖挺大声斥责:“你怎么开的车?!”这时他突然想起肖然死前说的一句话,他那天喝了一点酒,醉醺醺地说:“刚子,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在赵宝刚的眼里,肖然慷慨、仗义,一出手就是几百上千万;他又威风又和气,三年里没对他发过一次脾气,每次出差总要关照一句:“刚子,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出差在外,多给家里报报平安,省得他们惦记”;他身家亿万,却很少笑,他嫖,他赌,一掷千金,人人都围着他转,但每次挥霍之后,他总是一副要虚脱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坐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言不发。
  著名的“彩衣港姐风波”之后,肖然变得十分神秘,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失踪,有一次赵宝刚几乎把蛇口踩遍了才找到他,发现他酒气熏天地躺在一家小酒吧里,赵宝刚过去扶他,感觉他手脚冰凉,身子象钓钩上的蚯蚓一样颤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劲才他从座位上抱起来,刚走到门口,听见肖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他脸色煞白,指着自己的心口,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疼,“刚子,疼……”
  那段时间肖然是省港最出名的新闻人物,先是被香港特首召见,他是97以后第一个以私人身份觐见特首的大陆人士,接着上了亚洲电视,在谈及香港和内地的关系时,他说了一句名言:“幸福与政府无关。”这句话后来被广泛引用,有的说他是在赞美一国两制的优越性,有的说这句话含蓄地表达了对两地政府的讽刺,两派观点莫衷一是,争得天昏地暗,口沫横飞。接着《东南亚周刊》独家披露了香港某女明星与一位大陆富豪的性丑闻,说此女明星“双腿大开为铜钿,一记烫伤两百万”,各媒体闻风跟进,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到最后也没公开钟曼琳和肖然的名字,但圈内人人心知肚明。过了不到一个月,肖然到香港“彩衣皇宫”玩,在门口被狗仔队偷拍了一张侧影,当天就上了《东南亚周刊》封面,说这就是那位嗜好烫女明星私处的神秘富豪,肖然一下子就成了年度风云人物,一个虐待狂、不良富人、SM爱好者、“猥亵与色情”的代名词。一周后,香港演艺人公会发布谴责声明,妇女权益保障会等多个机构介入调查,不仅惊动了特区政府,而且直达天听,连北京都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反应。就在肖然回深圳那天,两个调查小组秘密启程,分别进驻含水和深圳,这直接导致了“君达帝国”的垮台。
  那是2002年3月,“彩衣皇宫”里一派奢华景象,服务女郎只穿内衣,在人群中穿梭往来,胸罩里塞满小费,四个西洋美女站在台上表演脱衣舞,有的侧卧,有的半蹲,身体象蛇一样宛转起伏,台下观众面红耳赤地大声叫好。肖然皱着眉头走进去,在二楼包厢的长窗前站了半天,突然幽幽长叹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每盎司99美元的“蓝寡妇”,这时妈咪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长长的一排美女。
  那时肖然还有四个月的寿命。他身上有六张会员卡,四张信用卡,据说还有几张花旗银行见票即付的现金本票,这些东西可以让他身无分文地走遍全世界。他的一副钓竿价值上万元,一支高尔夫球杆相当于一个白领全年的收入,他在彩衣皇宫一夜的消费可以买一辆轿车。他站在世界的最顶端,但关于未来,他一无所知。
  彩衣皇宫是一家秘密的私人会所,所有会员必须通过熟客介绍。肖然2000年秋天成为会员,以后每次路过香港都要进来坐一坐。与彩衣皇宫相比,其它再有名的夜总会都象是大排档,以肖然所在的嘉宝包厢为例,开房费三万,每小时收费5800港币,这价格还不包括酒水和服务费。两年里肖然在这里至少消费了上百万,不过这钱花得并不冤枉,彩衣皇宫的老板与三国名将陆逊同名,为人低调,但交际十分广泛,经常在富翁之间传针引线,肖然通过他结识了无数商界名流,有年轻的船王、血统复杂的金融家、出身名门的地产大亨、风度翩翩的传媒巨子,这些人谁都不比他钱少。那时候肖然还不象后来那么有名,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坐着,偶尔发表一点见解,看上去象南瓜一样木讷老实,直到2002年著名的“彩衣港姐风波”。
  “港姐”真名叫秦巧云,身高一米七五,五官酷似李嘉欣,所以人人叫她港姐。港姐在彩衣皇宫的身价是每小时300英镑,也可以用美元和港币结算,但拒收人民币。这是陪聊的价格,摸一摸捏一捏无所谓,如果想采取进一步的攻势,那就要问问自己的荷包答不答应。虽然价格不菲,但从来也不缺买家,在生意最红火的2001年,港姐秦巧云一晚上要转四、五次台,每天都要赚半盆钞票,江湖传闻,说她有一天去卫生间,在镜前涂抹完毕后,服务生笑嘻嘻地跟她讨小费,港姐冷冷地哼了一声,伸手在挎包里抓了一把,眼睛不眨地扔在盘子里。那一把最少都有三、四千港币。
  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点,妈咪带小姐进来时,港姐已经转战多处,分身无术,不能过来陪他。妈咪一脸狐媚地引荐新产品,说你要不要新来的芬兰波霸,才17岁,最鲜嫩的金丝猫,见肖然不感兴趣,她又推出了崭新的重庆玉女、未开封的新疆白人,还有一对跳舞的娈生姐妹,据说曾经多次给张国荣伴舞,肖然一概不理,挥挥手把她们全轰了出去,说我就要秦巧云,你把她给我叫来。妈咪一脸为难,说港姐正在坐林少的台,实在腾不出身来,你还是叫别人吧。肖然勃然大怒,说林振是个什么东西,我让他几次了,他让我一次就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云了,要多少钱,你让她自己说!


  风波就是这么起来的。肖然和林振都是彩衣皇宫的老主顾,谁都不能得罪,妈咪硬着头皮两头调解,调解了一个多小时,矛盾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港姐的身价也一路飚升,从五十万到一百万,一直涨到五百万,肖然正要继续投标,那边林振改口了,对妈咪说你问问他是不是白痴,有那五百万,我还不如请几个黑道,一枪干掉他!然后就开始人身攻击,林振骂肖然是“大圈农伯”,捡了两个土钱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你让他搞搞清楚,这是香港,不是深圳!”肖然骂林振是骗子世家,靠他爹卖玻璃赚的几分钱到处招摇,早晚要被人砍死,“仆街的王八蛋!”骂到最后,两个人都怒不可遏,林振拽着港姐踹门而入,说你不就是想上她吗,老子就是不让你,我现在就上给你看!说着就开始撕扯港姐的裙子。肖然气得脸色铁青,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脑袋,想了一想又放下,大喊一声:“刚子!”赵宝刚纵身而入,挥拳直取林振,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之后,只见林氏珠宝的公子仆坐地上,眼窝淤青,鼻血横流,这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林振艰难地站起来,恨得银牙咬碎、眼眶瞪破、鼻孔翻转,在他身边,肖然正轻薄地搂着港姐,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闪着冷冷的、狼一般的光芒。
  那次肖然差点回不了家。林振扬言要花一千万干掉他,赵宝刚全副武装,一再戒备,还是感觉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危险,最后只好向驻港部队的邱恩正求助,邱中校派了半个连的兵力,一直把他们护送过关。那段时间肖然的楼下一直有人逡巡,连停车场都有人站岗,腰里鼓鼓囊囊的,明显是硬家伙。肖然对此倒不太在意,他那天跟港姐调了很久的情,临上床时突然没了兴致,披着睡衣在书房抽了两支烟,随手翻出来一摞照片,他信手翻着,慢慢地想起几年前的一些事。那时天快亮了,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熟,四周金碧辉煌,然而死一般的寂静。肖然看着看着,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那是他和韩灵在深圳的第一张合影,在小梅沙,韩灵穿着泳衣站在海滩上,年轻的脸上容光焕发,他搂着她的腰,从救生圈后探出半张脸,眯缝着眼睛大笑。仔细想想,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了啊,肖然轻轻地叹了一声,门口的赵宝刚听在耳里,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时他们还很穷,在路边小摊上吃海鲜,点了鱼、虾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块钱。吃鱼时韩灵被鱼刺扎破了手指,出了两滴血,肖然抓过她手,放在嘴里使劲地吮,韩灵说“脏”,肖然说不怕,“你怎么样都是干净的”,说得韩灵心中感动,拿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他的脸,嘴里轻轻地问:“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好吗?”
  吃完饭去游泳,耳鬓厮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动情,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当着很多人的面就开始亲她,韩灵难为情,说别,别,有人在看,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要他们看。亲了半天,韩灵一脸羞红地抬起头来,叹着气说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肖然说:“等咱们发财了,就到这里买套别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韩灵说:“住一辈子。”
  肖然笑,说那就住一辈子,咱们一言为定,谁都不许耍赖。
  “不许耍赖……”,肖然轻轻地念道。那张照片在黑夜里慢慢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肖然死后,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价值千万的别墅,还有两辆奔驰、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和一辆陆虎揽胜。2003年四月份,含水市国资局和凯瑞达股东联合会共同起诉君达公司,这些财产大多被查封、扣押、拍卖,作为最后一个留守者,赵宝刚保存了两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19封信,这些信大多是韩灵大学期间写的,介绍完她的大学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说我上课时想你,吃饭时想你,连考试时都在想你。在其中的一封信里,韩灵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张纸,内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肖然,肖然……
  那个死者再也听不到了。这封信里有多处模糊,象是被眼泪打湿的。时隔多年,我无法分清那是谁的眼泪,只好去问韩灵,韩灵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她当年的作品,浑身剧烈地颤抖,说是他,是他!然后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说我只想我走了他会高兴,“没想到…没想到,他也在哭!”
  看到最后,我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是肖然的笔迹,既没抬头也没落款,看不出写于什么时间,信的开头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生平,“我现在功成名就,却经常感到孤独,”然后介绍他的现状:慢性胃炎,高血脂,视力下降,经常觉得没有力气,“吃的东西很贵,但都不可口。经常失眠,身边有无数女人,但都不值得相信,更不值得爱。赚钱太容易了,越来越没意思。”后面涂抹了一整行,接下来是这样一段文字:
  我现在很辉煌,也很危险,也许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我从来没问过。我经常想到你,两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现在每天都会想。你也许不相信,我还好几次梦到过你,你还象原来一样漂亮,你在校门口掐我,在女生楼下咬我,不过一点都不疼。
  我和原来差不多,140斤,不过头上开始长白头发了。你呢?你胖点了没有?你走的时候太瘦了,胖一点会更好看。我常常在想,如果你那时不那么倔,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你为什么要逼我呢?我只是要一个说法。唉,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我们不可能回回从前,是不是?所以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

  我一生做过很多坏事,也做过很多好事。但从来没对不起谁,除了你。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却不肯要我的一分钱。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吧?
  还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们的家,那里到处落满了灰,你从前的衣服都被虫子咬坏了,你喜欢看的那几本杂志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纸都发黄了。我还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语文试卷,你有道填空题答错了,不过批卷老师没看出来。
  你还记得临走时我说的话吧,我早晚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这段话里有几处错误,一是把“每星期”写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从前”,我读了几遍,认为应该是“回到从前”。抄录这段话时,我心里一直想着肖然的样子:他坐在书桌前,写两句就停一会儿,站起来走两步,抽支烟,然后再接着写。黄昏的太阳斜斜地照着他,他面色平静,脸上似笑非笑,两只瞳孔微微收缩,就象他遗照上的脸。这是一封注定不会寄出的信,他想写给谁看?他写的时候会叹气吗?
  没有人知道。
  对了,还有那行被涂掉的字。韩灵把信翻过来,对着太阳看了半天,看着看着,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韩灵抖了一会儿,双手捂脸,使劲地哭。
  肖然说:我讨厌过你,但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讨厌的你,已经成了我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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