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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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直到威海卫,所过之处,百姓们看着被捆绑的先生,一片欷歔。而先生则仰头不断高声吟咏: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员外郎……
几天过后,其他几个被逮捕的分团首被释放了,唯独先生被关进了刘公岛上的黑屋子。
先生被抓走,抗英团练群龙无首了,但激愤的抗英情绪却迅速在一个个村落高涨起来。
第三天,五千多名百姓,自发地围聚在道台大人下榻的家庙前,呼天抢地,强烈要求官府出面逼迫英军释放先生,阻止英人划界、埋设界碑。
更多的男女老少,则在村庄和路口发出了抗英的呼号呐喊。
四面八方风声鹤唳,驻扎在垛顶山下英军营寨的鲍尔上校感到了事态严重,在给最高军事长官道华德发出增兵求援信的同时,也向中国道台李希杰发出了措辞严厉的信函,强烈要求李希杰晓喻百姓,不得阻挠划界。
家庙外百姓如潮的疾号、抗议之声,让道台大人心头哆嗦了,凄恻的泪水在眼窝里奔涌,酸楚难当,他只好用力闭紧双眼了。随从关切地问:大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嗨——道台长叹一声。要是不长眼就好了。大人别过脸去,潸然而下的一串泪珠便滚落在官服上。他笔走龙蛇给鲍尔上校急就信函:眼下百姓抵抗情绪如火如荼,应立即释放先生并暂停划界,待与百姓通融后再动,若强行划界恐滋事端。
鲍尔上校与李希杰道台之间的信函穿梭般往来,相互指责的措辞越来越强硬尖锐,变成飞矢射来射去了。鲍尔以军人的率直和孔武发出了最后通牒:划界绝不暂停,无论中方官员是否参加,无论百姓如何阻挠,划界都将继续进行,英军不会畏惧任何阻挠……
李希杰随口爆出了一句百姓的恶骂:我操你这些个毛子!真是些蛮夷毛子!
李希杰的恶骂没能阻止蛮夷毛子的行动,成千上万百姓的啼血呼号呐喊,没有收到丝毫成效。两天后,在一片抗议声中,鲍尔即亲率一队人马出了垛顶山营寨,向东进发,开始了单方面划界、埋设界碑的行动。
一个个村庄激愤的情绪,如同一个个大面盆发酵的面团迅速膨胀了……这天,天刚放亮,一个个大面盆里发酵的面团溢盆而出,变成一股一股喷涌的泉流,淌出了一个个村庄。这些泉流融汇到了一起,便形成了滚滚荡荡的洪流,有人爆出了一声呐喊:去赶毛子呀!
赶毛子!
赶毛子!!
赶毛子呀!!!
……
洪峰呼啸着呼啦啦决堤了,向着垛顶山下正在划界的英兵浩浩荡荡呼啸奔涌而去……
浩浩荡荡的人群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与一小队埋设完界碑的英兵遭遇后,便如赶山般冲上去了,英兵的枪却响了……19位种地的农民倒下了,他们的鲜血浸透了他们耕耘的土地……
上涨的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又如落潮的潮水溃退了,只是这潮水已被鲜血染红了……
英军只有三人受伤。
英国人没想到,先生被关进监牢里,抗英的烽火反倒越发高涨,大有燎原之势,局势变得更加风雷激荡了。当然,这期间英方对先生进行了软硬兼施的折磨,但怎奈先生软硬不吃,而且以绝食抗争。英方只好释放了先生。
先生说得没错,刘公岛上英国人的监狱的确没能把他怎么样,倒是他将黑屋子给稍稍怎么样了——墙壁上,留下了他深深刻下的两句诗:中华岂无丹心照?天地自有正气存。
先生没想到,他身陷囹圄时,竟然有19个乡亲死在了英兵的枪口之下。巨大的悲愤将他击溃了,他将自己关进庄园的书房,不准任何人进去,一连两天不吃不喝。
偌大的温泉庄园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人们相视无言,听得到的唯有每个人咚咚的心跳。
到了第三天傍晚,几个村的分团首提着刀枪,与老锁、大少爷等人聚在书房外,个个胸中滚荡着雷霆,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原地打转。
朦胧中,一袭袈裟飘然而至,圆智大和尚来了,悄然进了书房……
大和尚离开后,先生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房。
一个分团首猛然将手中的长刀举起,另外几个团首随之呼啦啦将长管土枪和大刀一起刺向灰暗的天空。老锁没拿什么兵器,激动中,竟然顺手掏出了袍内的小铜香 炉,向着空中的刀枪撞去——当啷啷——一团刺目的火花在空中飞溅……有谁见过,刀枪、香炉在空中撞击,发出刺耳的响声,并爆出一团刺目的火花?
刀枪、香炉撞击的异样火花刺痛了先生的双眼,他闭上了眼,一声沉吟:老锁呀,你信奉的道经里不是说“兵者不祥之器”、“师之所处,荆棘生”么?
嗨,先生呀——老锁叫一声,说,先生说的是,可我信奉的道经里还说,不得已时也不是不可用兵呀……这已经不像个管家对主人回话了。先生,我信的经里还 说,要以参加丧礼的心情参加战争,即使胜了,也要以丧礼处之。要是我信的教一味地教人任人宰割,那还会有这些如何参加战争的教义么?先生,我不悖我信的道 教呀……
老锁呀——先生叹道,圆智大和尚虽是佛门弟子,可也是类似你这番宏论呀,真是天地同道天理存焉……他仰天一声长啸——举兵!
第二天,各村的团练浩浩荡荡迅速集结了,在先生的带领下,向着垛顶山英军的营寨进发了。
驻守在垛顶山下营寨的英军已经感觉到,他们亲手划裂的大地在震颤,地下的岩浆在奔涌,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营寨里此时的最高指挥官沃森上尉感觉到了不妙,不明情况一味地守在营寨里等待,无疑是最危险的。他与布雷中尉商量了一下,两人便一同策马出了营寨巡视。
抗英团练呼啸呐喊着,整个队伍如一张拉开的大网,向着高地围拢而来;又如一张拉起的弯弯大强弓,先生处在中间,向前伸张着双臂,远看去如搭在弓弦上的一支箭。
正当先生对几个分团首下达着如何进攻的命令时,突然间,一小队异样的人跳将着从斜刺里冲杀而出——二少爷带着几个手下、船行渔行的一队伙计——他们黄巾 裹头红衣缠身,每人的口中都号叫着“金钟罩”等别人听不清的咒语,扭动着怪异、巫师作法、戏台上武打的招式,冲到了队伍的前沿。
整个团练大队的阵形一下子给搅乱了,众多年轻的团练毫无畏惧甚至有点兴奋地呼啦啦追随着二少爷而去。先生大叫着斥责、制止,但蜂拥爆裂的场面他就是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了,何况二少爷已带人窜出了老远。
号叫着“金钟罩”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年轻人猛然张开双臂,扑向了面前的大地——随即才有爆豆般的叭叭枪声传来……
团练大队爆炸了,瞬间的死亡倒让他们完全不顾及死亡了,他们号叫着,向着英军的阵地发起了赴汤蹈火疯狂的冲击。
点炮!快点炮!先生连连发出了几声号令。土炮发出了闷雷般的巨响,地动山摇,炮筒爆出的团团浓烟里窜出了一条条火龙。
可惜呀,土炮的威力只在爆出巨响、硝烟、火舌,其功能几乎类同燃放了几只巨大的爆竹和烟花,只给战场弥漫了滚滚硝烟。炮筒里射出的钉子、铁片等,则如礼花绽放,飞行的距离太有限,于空中划一道短短的弧,便如一群鸟在空中同时拉下的粪便,纷纷坠落了。
土炮的硝烟还没散去,二少爷发现,身边他手下的几个神人比硝烟消散得还快,竟然不见了踪影——目眦尽裂、惶惑惊骇——他的目光禁不住往前沿阵地搜寻,妄想看到他们冲锋陷阵的身姿,可遗憾的是前面腾起的硝烟之下,唯有一片触目的焦土。
土炮制造的硝烟遮天蔽日将先生掩蔽覆盖时,先生仰天一声长啸,迅速地解下了身后的一个包袱……
当弥漫的硝烟在先生的周围消散——另一个先生——前后有补丁的官服披挂在身,头戴插有顶戴花翎官帽的先生显现了——人群发出了一片惊叹。
先生虽未入仕,但生员的功名让他有了这套不做官的官服。
先生抖一抖官服,头颅高昂,感觉身上的穿戴就是履后土而戴皇天,通体充盈了天地正气——他义无反顾,煌煌如一轮太阳,朝着英军的阵地赴汤蹈火而去……
我的爹呀!大少爷蹿过去抱住了先生,情急之中改“先生”为爹了。你可不能呀——官服也挡不住毛子的枪弹呀……
闪开!先生吼了一声,跺着脚下的土地。这是我的土地!要是倒在我的土地上,那我的魂灵就永远归入我的土地!永远拥有了我的土地!这是我的福分!
强烈的震慑让大少爷不得不松开了手。
先生回头吼了一声——擂鼓!
惊天动地的大鼓擂响了,隆隆的鼓声让大地震颤了,先生昂首挺胸,完全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大义凛然。也怪,似乎这身披挂在身的官服有了刀枪不入的“金钟罩”神威,英兵的子弹只从身旁嗖嗖飞过,根本不得近身。
二少爷的眼珠子瞬时变得血红,他不能蒙受比死亡更可怕的羞辱,他再次疯狂地跳将而起,挥舞大刀号叫着,冲到了最前沿。戚务忠等年轻的伙计们跟随着,赴汤蹈火向前冲去,完全顾不得枪林弹雨了……
团练们潮水般向英军的阵营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