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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庄园坐北朝南,花儿转身要返回时,南面田野一片葱郁的气色直扑而来,哗啦啦为她铺排开了另一片天地:哈,这是多么好的田野,多么新鲜的天地呀……她身不由己地穿过了庄园前宽阔的空地,顺着一条田间小路进入了田野。
  
   的确,五月的田野是多么诱人,多么新鲜呀!庄稼、树木、野菜、野花、杂草……地上的一切都洋溢着盎然生机;各种鸟儿在空中、树上、田间清脆地鸣啭;空气 中弥漫着丝丝缕缕葳蕤鲜活的气息……花儿就这么向田野的深处走去,脚步禁不住青蛙般蹦蹦跳跳。花儿呀,你不知道,俊俏的你比天地间的景致更迷人,你如一道 彩霞飘过来,让整个田野变得更灵动、更妩媚了。
  
  走着走着,花儿听到了好多根琴弦被无数双手错杂拨动的声响;风儿刮过树林,树叶与 树叶相互拍击的声响;一群被惊动的鸟儿一起扇动翅膀的声响……一条汤汤涌涌波光粼粼的大河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哈,是流淌的河水,发出了嘈杂又惊心动魄的声 响呀……这条大河叫洗心河,它自西北方向蜿蜒而来,穿过庄园的田野,在不远处的东面汇入大海。花儿几乎从没来过河边,猛然面对浩浩奔流波光粼粼的水面,不 由得有点紧张忐忑了。看着看着,阳光让每一朵浪花都变成了眨动着奕奕光波的眼睛,竟让她的双眼迷离了;一波波如抖动的丝绸的波纹,让她的心旌也迷乱了;无 数根琴弦拨动的叮咚、哗啦声响,让她的心弦也战栗了……如同一只怕水的小动物,她有点眩晕惶恐了——呵,河面上颤动着的这大半个身影不就是我么?天哪,我 正随着这河水起伏漂流呀……骤然间,似乎汤汤汩汩的河水一下子灌涌进了她的心胸,一种莫名的、不可遏制的缱绻伤怀,将她从里到外给淹没了……
  
  花儿不是庄园的人,不是丛府的小姐,也不是丫鬟之类的用人下人。花儿就是花儿,她算是丛府一个特殊的人。
  
   多年前,一个夏末的傍晚,先生在卫城东门外的海边溜达。突然,一阵越来越急促的嚷叫声传来,先生转回头,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如被老鹰追击的小鸟,已经扑到 了面前,仓皇地扯起先生长袍的下摆,忽地一下钻了进去。还没等先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个老妈子已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先生面前,不由分说从长袍下揪出了小女 孩要拖走。小女孩死死地抱住先生的腿,苦苦哀求救命……
  
  原来,这小姑娘的家在南方,在她六七岁时,家乡发大水,父母被洪水卷走了,她便被辗转卖到了卫城的妓院。小姑娘虽小,在妓院待了不到一年,那样的环境让她明白了,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营生。得了一个空儿,她便逃了出来。
  
  先生救下了这个小姑娘。
  
  ——作孽呀。小姑娘的遭遇让大娘悲悯欷歔不已,真是个小可怜见呀。
  
  大娘即先生的夫人,府里的上上下下称其为大娘。
  
  先生对大娘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要不咱就收养了她?


  
   这还用商量?大娘说,要不收养她,就是咱作孽了。大娘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脸。嗨,活脱脱遭霜打的小花骨朵呀。又问小可怜见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摇摇头,说她 的名字被换了几次,也不知该叫什么名字了。大娘越发感慨欷歔了,那就管这小可怜见叫花儿吧。自此,花儿就成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名字。
  
  花儿在丛府长大了,几年前,在大娘的撮合下,将其许配给了管家老锁的小儿子,在丛府渔行当伙计的戚务忠。
  
  花儿平日在卫城的丛府大宅,昨天才随先生和管家来到了庄园。今天先生与管家也没交代什么,突然坐着马车离开了庄园,把花儿给撇在这里了。
  
  花儿啊啊地吐着气,心底则冒出了一串水泡般的哀矜:我的命是不是跟这流淌的河水一样呀……
  
  大河一点儿也不在意花儿站在身边,也不理会花儿的伤怀,自顾奔流而去;河面虽然映出了花儿娇媚的面庞,但大河哪里想得到,此时花儿心中奔涌的是比大河还浩瀚的激流呀……
  
  终于,花儿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仓皇地转身跑离了河边。她没有察觉,两行晶莹的泪水,淌在脂玉般的脸颊上了。好在还没跑到庄园的木栅大门处,清爽的风便将泪珠给吹干了。


  
  先生与老锁终于走下了寿圣寺山门漫长的石阶,马车和几个下人在下面的路口候着。
  
  “嗵、嗵——”一串闷炮般的响声滚来——开在古松上的巨大黄花变成了一个大飞轮——桐油油过的黄伞顺着台阶滚跳下来,每跳下一个台阶,都如同一声闷炮。
  
  施主呀,怕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来了。要离开禅房时,圆智大和尚突然对先生说出了这样的话。
  
   多年来,圆智大和尚不止一次对先生说过类似的话,每一次都很应验,大都是涝、旱、雹、蝗、疫等自然灾害降临,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时不好的事也指人祸。 三年前,圆智和尚就曾对先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没过几天,北洋水师的大兵舰,便被小日本的“膏药旗”舰队打趴了,日本的兵丁占了北洋水师的大本营刘公岛, 至今还占着。
  
  先生急切又惶惑地问:是哪样不好的事?是旱灾?还是水灾?
  
  圆智和尚说,现时他也说不准是哪样事,只是有不祥的预感,好像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
  
  又问:是兵燹么?难道是比三年前日本兵打进威海湾还凶的么?
  


   圆智和尚说,三年前的凶事是从东边的海上来的,这一回好像是要从西边的海上来。老衲隐隐感到,脚下的大地正在隆隆地龟裂——还有海水,汪汪洋洋的海面也 在涌涌荡荡地龟裂出沟壑呀……难以用凶吉判定呀,究竟是怎样的事老衲也说不准,现在能感觉到的,只是又有什么大事要来了呀……
  
  天哪,海水怎么会龟裂出沟壑?那是多么不可想象又多么可怕的凶象呀……先生不敢再问下去了。
  
  施主呀,大和尚又说,无论是好是孬,也无论是凶是吉,要来的还是要来。再不好的事,再凶的事,要来还是要来,挡也挡不住的,也许这就是劫数。
  
  先生陷入了深深的沉闷。
  
  圆智和尚苦苦一笑,似乎那不好的事是他亲手炮制的,要推给先生。他搓一搓手,用带着歉意的口吻感叹:看看,看看,老衲怎么总是把忧心的预兆带给施主呀。
  
  哪里,哪里。先生摩挲着银水烟枪说,住持不是说再不好的、再凶的事要来,挡也挡不住么?既如此,忧心不是已注定无用的么?他抬起头,叹一声,又说,住持,不管是怎么不好怎么凶的事要来,我还是会跟往常一样来送布施的。

  
  圆智大和尚觉得先生多少曲解了他的意思,但又不便解释,只有沉沉地笑笑。
  
  先生凝视着圆智大和尚,感慨:我的大和尚呀,明知要来的是不好的事、是凶事,你就不能求佛祖发发慈悲,阻止、禳解么?
  
  阿弥陀佛——大和尚双手合十诵一声佛号:我的先生呀。奇怪的是他不称施主而直呼先生了。尘世间有绵亘不绝的苦,有难以解脱的难,才有了佛祖呀……
  
   大和尚的话如一阵清风在先生的头脑里拂过,让他的头脑顿时有了佛的觉悟。大和尚,他的身体微微一颤说,如果人世间没了绵亘不绝的苦,没了难以解脱的难, 是不是也就没了佛祖?或者说也就用不着佛祖了?这人世间的灾难苦难纷争兵燹,是不是就跟风雨雷电一样,不可避免?稍一顿,不等大和尚回答,又说,就像没有 了汹涌的茫茫大海,就没有了渡海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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