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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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鲜艳夺目的手,绯红。右手握剑柄,左手抚着剑尖。剑很大,也很沉,汉子两手下垂地拿着。这个人好像被黑色包裹着,只有头和剑是亮的,亮得耀眼,甚至失真。这便更衬托了那双手的绯红,像一双美妇人具有的小手,简直生错了地方,不该长在黑衣秃头汉子的身上。
零壹
从天香楼的窗牖看出去,雨像从天上剃下来的一撮撮黑色断发,往下掉。理发匠的刀好快,不停地剃,黑色断发便掉个不停。虽然是白天,雨却是黑的。
天香楼上,有个汉子手拿着一把剑,穿墨黑的衣服,黑得仿佛会滴下墨汁来,秃头。两只鲜艳夺目的手,绯红。右手握剑柄,左手抚着剑尖。剑很大,也很沉,汉子两手下垂地拿着。这个人好像被黑色包裹着,只有头和剑是亮的,亮得耀眼,甚至失真。这便更衬托了那双手的绯红,像一双美妇人具有的小手,简直生错了地方,不该长在黑衣秃头汉子的身上。
他站立的姿势有些昂然,脸部表情异常凛冽,似乎随时要作出剧猛的运动。他两只穿黑靴的脚,大大咧咧而又不以为然地张开,就是说,他也可以持久地这样站着,拿着剑,昂着头,嘴向上撇着,仿佛进入恒定状。他脚下扔着一堆布或一身衣服。不,是躺着个穿着那身衣服的人,此人不动,可能死了。
持剑者目光注视着五米之距——两个戴棕笠者正稍低首,窃窃私语,像商谈什么,不让持剑者听到。一个背着他,另一个能够看到脸,却面色凝重、为难,眼睑下垂,零乱且密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嘴,只看见高且直的鼻梁骨以及鼻翼一边的阴影,那种感觉是有些肃穆的。初看上去,好像人是被持剑者杀的,再看三人的情态,隐约可发现,持剑者可能是被杀者的朋友,或许他闻讯而来,是要复仇的,却被同来者止住,先问明情况再作反应。那位同来者就是跟另一个人窃窃私语而一脸肃穆的人。背对持剑者的,看似与被杀者有关,似乎还不仅是个目击者的身份。他直接而又不失委婉地叙说祸起萧墙的全过程,并打着一些含义不明的手势,那手势因说话时的激动,显得有些乱七八糟。但他的叙述肯定较有说服力,且关键是杀人者已逃逸,所以听者是安静而耐心的。当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时,知情者的脸色由庄重化为了肃穆,可能被杀者的结果是咎由自取,这仇也就没法报了。两个低声说话的人,说者叫左靖,听者名为张草,持剑汉子叫金颗。
金颗长着一颗金光闪烁的头颅,十分骄傲地昂着,或许他意识到自己有颗不错的脑袋,并为之得意。后来有悬赏黄金百镒求购此头,他便出名了。人叫他金颗。他的朋友只唤他老颗、大颗、黑颗。
天香楼命案的真实经过,可能与身处天香楼的目击者左靖向张草的叙述略有出入,但大体一致。那天,原属三国交界的边鄙之地帽州,同时又是三国交汇的要道边城,逃亡的赵国名将赵牧,在下雨街一家名叫天香楼的酒家,遇上了久别的老友浦牢。
当时窗外正飘过来一股极浓的草灰气息,还有树木清气和风的凉气,以及柴米油盐的味道。一个持花男子像阳光一般经过。窗内满是烧焦的锅巴,混杂着隔夜溲水和粪坑的污淖之气。忽然有了酒的烈香,赵牧看见一人侧身欠腰,歪着脸,两根手指头捏着个红得鲜艳的鼻子,声势浩大地狠劲煽鼻子,像跟那鼻子过不去。店小二招呼,也无暇作回应。好像天大的事,莫此为甚——这人就是浦牢。
赵牧将一头显眼的红发包扎着藏在一顶散发着桐油气味的棕笠里。一张逃亡者的脸与过去相比,又黑又沧桑,只有两只眼睛光彩不减。
看似的不期而遇,令二人都有些大喜过望。毕竟这年头高兴的事太少,尤其是亡国之臣赵牧,一直在流浪与亡命他乡的同时,盘算着复国灭秦。他甚至一相情愿地认为,像浦牢这种江湖豪客恰好可以成为他的帮手。赵牧与浦牢可谓相识多年的故人,早在赵国,赵牧帮过他的忙,解决过几次在浦牢看来都是解决不了的棘手的事。而这在当时身为赵国将军的赵牧眼里,不过是区区小事。问题是浦牢是个刀客,他受雇杀人,不问缘由,在赵都作案不下七次,其中三次被捉,都是赵牧为他开脱了。浦牢第三次出来时,乐呵呵地对赵牧说,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这回浦牢遇上赵牧,不是巧合。赵牧现在亡命天涯,浦牢已受雇杀赵牧。这次看似无意中的邂逅,其实是个精心安排。
赵牧见到浦牢很高兴,对方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是快活的。寒暄过后,赵牧问,最近在干什么?
杀一个人。浦牢回答,干老本行。
赵牧没问杀谁,这不该问。赵牧知道这是行当里的潜规则与秘密。别人的秘密最好别去打听。赵牧只说,来,喝酒。
浦牢兴致勃勃,好像打算主动将自己要杀的那个人透露给故人。他说,我杀了这个人就洗手不干这营生了。
那好哇!赵牧笑道,他甚至觉得正中下怀,可以就此拉这哥们干更有意义的事。没容赵牧说出这层意思,浦牢脸一虎,道,好什么?我看不好。说罢,赌气般一口喝光一碗酒。赵牧只顾笑,也将碗中酒饮尽,然后起身拎着酒坛朝两只黑釉澄亮的碗里倒酒,嘴里说,干吗不好,像我,不做将军了,就不杀人,心倒踏实了。只是话又得说回来,我之所以能够屈辱地活到今日,便是有一个人我不得不杀!
浦牢似乎听出了什么,嘿嘿地笑,说,你是来找我杀人的吧。
赵牧说,先别提这事,来来,再喝一个。
我知道你想杀谁!浦牢盯着赵牧的眼睛说道。赵牧警觉,眼也像刀子似的盯着他。浦牢面带笑,不以为意地说,不就是想捅破天吗!
天?赵牧看四周,唯恐别人听见,不置可否地诡秘一笑,说,天要下雨呢。浦牢毫不在意,只管大大咧咧地说道,我想过帮你干这事,可现在干不成,恐怕以后也没法干。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干吗不自己杀了他?你可是威名赫赫的将军啊!
将军只在战场取人首级。赵牧说,在千军万马之中才能找到杀人的勇气。
浦牢斜睨他一眼,现在呢!难道就胆小得连杀个把人的胆子都没有了吗,是不是?所以你要找我?
赵牧不语,仿佛陷入难堪,又像在找个合适的借口来回答。他说,我已经很久不做将军了,只是个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逃亡者。再说,我不做暗中杀人的事,那是你们的活儿。
浦牢不屑,显然对赵牧的这番话不满。
一只麻身苍蝇很不合时宜地在眼前晃,发出讨厌的嗡嗡声。浦牢两只大手带着莫名的愤懑,出其不意地将苍蝇夹击其中,拍打的声音丰满而嘹亮。
他将粘着苍蝇的左手掌向赵牧摊开,那只倒霉的东西早已稀烂。浦牢像是朝赵牧出示了一道谜,说道,知道我手头接的是桩杀什么人的买卖吗?又发牢骚似的骂了一句,我本来不想接的,不想!
可你还是接了,是吗?或者说,你总得吃饭吧。
你说对了。浦牢抓过酒坛往自己碗里猛倒酒,好像把另一只空碗忘了。他咕噜一声,喝下去一碗,用很脏的袖口擦擦胡子上的酒水珠子,说,我这桩买卖的雇主可大大有来头,付的酬金也大。我只要做了这一回,下半生吃喝都不用愁了,哈哈!我不想做也得做。你说呢!兄,我说你该为我做成这样的买卖高兴,来,今天我们一醉方休,酒钱我付了。老板,拿酒来,再拿两大坛酒来!咱兄弟醉死在这儿,也要死……死个痛快——痛快!呃,我做了这回,以后就不为啥事犯愁了,不!
噢,这对你可是桩美事。愚兄为你高兴,喝。
赵牧的脸上始终带着固定不变的笑意,使他的下巴有一条皱纹特别突出,那似乎是一种天神式的怜悯。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浦牢在说那些话时情绪起伏很大,悲喜不明,满是血丝的眼里噙着泪,两颗眼珠似在血水里沉浮、挣扎。
兄,告……告诉你,我这回受雇要杀的可不是一般人。
哦?
过去杀的不算,都不值钱,这回总算碰上一个值钱的。钱这东西,他老人家最大!浦牢笑了笑,说,杀了这人之后我就不再杀……杀人了。呃!浦牢边说话边打着响亮的酒嗝。一只手却将放在旁边靠着凳脚的刀,搁到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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