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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节

  以后的岁月,没有人能说得准嬴政的相貌,嬴政不断出现,不断用不同的名字。他要让自己迷失在五花八门的名字里,以冲淡自己的真实身份,淡化身世。人们对嬴政的猜测也便肆无忌惮。有人说他相貌丑陋,甚至满脸因得天花而斑驳不堪,所以不得不面裹黑布,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也有人说他是个少有的美男子,足以令好看的女人也逊色。
  
  零壹
  
  早年王宫里一位善烹制牛蹄筋的厨子称,秦王虽年轻,但具备相当强的洞察力和行动力,作为王毫不逊色。据说,一次该厨子将烹好的蹄筋趁热端给秦王,厨子虽低首俯身,却仍能感觉到秦王的眼神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令人难忘。
  
  以后的岁月,没有人能说得准嬴政的相貌,嬴政不断出现,不断用不同的名字。他要让自己迷失在五花八门的名字里,以冲淡自己的真实身份,淡化身世。人们对嬴政的猜测也便肆无忌惮。有人说他相貌丑陋,甚至满脸因得天花而斑驳不堪,所以不得不面裹黑布,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也有人说他是个少有的美男子,足以令好看的女人也逊色。后世史家却嗤之以鼻,说他鸡胸、暴鱼眼,长着一只马鞍似的鼻子,发声如豺。还有的人说嬴政爱戴黑色面具,他没有脸,也就不存在用动物比喻的鸡胸、鱼眼、马鼻之类,因为他的脸毁于幼年的一次失火。总之,宫廷的记忆和民间的传闻大相径庭,几乎南辕北辙。只有一种说法似乎是可靠的。


  
  说者似乎是宫廷弄臣矮人郭偃的亲戚,或曰堂弟,也可能是表兄。总之此人早年曾和矮人郭偃一同干过嫖妓的勾当。他知道郭偃进宫是因为付不起嫖资而被人废了。自己忍痛抵出了一只老娘留给他讨老婆的玉镯才侥幸逃脱。致使母亲的一世梦想变成了他和女人的一夕之欢,从此便做了光棍。据说他与出宫后的老矮有过偶遇,矮人郭偃谈过他侍奉的主公,只是其言辞闪烁,但也可让人猜出嬴政的大致外形。
  
  秦王嬴政的姓氏如此浩大,大得遮天蔽日,使他自己都感到极不真实。那个姓氏放大到了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指代整个无所不在的帝国,以致令他觉得其终极指向便是空旷与虚无。他要逃避这个姓氏,哪怕逃向无姓无名。起初,为了替换这个姓氏,离宫出走的王用过太多别的姓名,但哪个姓名都不足以准确代表他——他是王。王之所以要离开宫殿,是因为他对宫中的不义充满了悲伤,并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了这个悲伤的命运。当他将王位放逐后,他其实是甘愿成为一个无名氏的。“嬴”字在甲骨金文中像一只鸟——英国汉学家华特在《书手》卷一,第一百二十三页认为“嬴”这个姓是为了纪念其祖先“造父”,他的后代采纳了造父的封地赵城作为姓。然而,为什么他不使用“嬴”呢?这是很奇怪的。因为使用“嬴”这个姓是更显而易见,是更自然的选择。“赵”这个姓看上去暗示了他母亲的家庭地位在当时比父亲的高,而且肯定和有关他出身的谣言联系在一起。
  
  嬴政一直想出走,逃避熟悉的人和事,但他逃避不了,他的肉身仿佛已成为宫廷的囚徒。尽管丞相斯为他提供了不下十位的替身,但嬴政都没有用他们来替代自己。嬴政发现梦是他最好的替身。他只有在阅读帛书《朝歌》的时候,被书里奇异的描绘吸引,才能暂时获得片刻的逃脱,但他总是在阅读的过程中进入睡梦里,近侍会清楚地听到他反复的梦呓:他有时好像是个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王。
  
  我不是秦王,我是公子子衿。
  
  零贰
  
  在旁观者眼里,公子子衿有着火热的脸膛,轮廓清晰,红扑扑的。像每时每刻都在酒酣的亢奋中,或许他找到了他愿干的事,他正在经历自己认为该经历的人生,他高兴。但是与其拿一个嗜酒者跟他相比,不如说他是个精灵之王。他的脸上似有一种圣洁之气,像圣僧一般的光泽,也许他的灵魂正在进行洗礼或已经经过施洗。那种光泽使他很美,那是一种修仪之美。他嘴唇薄,唇线像薄荷。侧面看,鼻子恰好在脸部中间形成一个斜三角,像从山上直泻的冰川凝固地倒挂在那里,很陡。上唇坚硬的线条有力地为那只陡峭的鼻子作了铺垫,即使嘴唇不动,他的下巴仿佛也会说话,因为它生动,而且富于表情。他的眼睛是含蓄而敏锐的,突出的眉骨像是覆上了两片树叶,那两片树叶,也就是说眉毛的颜色是靛青的。这种颜色有时会隐藏眼里的光芒,使他偶尔忧郁且深邃,有着不可揣测的复杂。由此可知这绝对不是个一般的人物。甚至说,他应该是站在高处而往下俯视的,但他总像在隐藏这种目光,隐藏就是说从中或能够看出他是位自愿放逐的王者或隐士。好,只能这么说了,换作别人,对嬴又有一种说法,这不奇怪。他是神秘的,留给人的印象同样说法各异,乃至支离破碎,没有一个完全,也没有一种绝对,仅此而已。


  
  出走之夜,道路泥泞而修远。随同公子子衿上路的除了乌亥和矮人郭偃之外,另两位是一对兄弟,白十三和白十四,在宫廷中他们是贴身武士,如静物般立于王者左右,护卫着王的安全和威严。白十三结实而精明,有一张干净的白脸。白十四长发如风,潇洒得像个行吟诗人,他有着美妇人似的温熙与豹子般的猛悍。正如有关文字记载所言,出宫不远,公子子衿和他的随行武士就遇到了麻烦,不是史书上说的盗匪劫道,而是帝国斥候骑兵的欺压逼迫,甚至无理至及地要缴他们的兵器,并扣留他们。这仿佛像一个事先就设置好的阴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当他和随从四个武士离宫时,天暗得越来越险,像有刀子要掉下来,对大地施行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公子子衿紧了紧黑色披风的系带,看了看并辔而行的几位披风里身藏武器的同道者,面色是义无反顾的。风吹乱公子子衿的头发,他的脸像一块黑铁经过锻打后散发出异样逼人的光芒,那是一股掩藏不住的逼人英气,使这个一意孤行的弃位而走之王,按捺住即将远足的怦然心动,又扬手挥鞭,放纵起他的不羁狂野与浪漫情怀。
  
  帝国的都城状似屁股,北部为故城,南部是新都,大秦的庞大宫殿建在双股之间的中轴线上,将整个皇城一分为二,或者将二城穿二为一。公子子衿一行正是在北城遇上麻烦的,那个地方就是兰池宫。兰池宫是以前老国王的弃宫,现在虽还属于皇家禁地,但早没有机构设在那里,只留一个老宫役王放守着空空如也的旧宫。公子子衿经过兰池宫,目的就是想见见王放,早年公子子衿从赵都前来,初到宫里,就是宫役王放负责照料他的。那时要见身为太子妃的母亲不容易,更难得见父亲太子异人的面。王放几乎就成了他唯一可依靠与信赖的亲人。没有老宫役王放的悉心呵护,年幼的公子子衿很难打发那些寂寞孤寂的时光。现在他要离开皇都远走,便想跟老宫役王放作别。

  
  兰池旧宫就在眼前。沉沉宫门竟是洞开的,如同豁牙的了无生气的老嘴,空旷、黑暗,甚至喑哑。公子子衿下马,步行而入,宫院里落叶覆地,簌簌有声,院里高大阴森的古柏和繁茂的银杏仍如往昔,潮霉混杂着草木的青幽之气扑鼻而来。紧随公子子衿身后的乌亥似乎预感到什么,将背上的大剑取了下来,握在手上。矮人郭偃害怕似的挨到公子子衿身边。他怯生生喊了一声王放。喊声在黑暗的空寂旧宫里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老头!乌亥喊,瓮声瓮气的,声音仍是撞了回来。
  
  公子子衿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气氛不对,于是停住脚步。随身武士白十三和白十四兄弟赶紧冲到前面,以防万一地护住主人。郭偃像个胆小的孩子似的看看公子子衿,说,主公,八成王放已离开这里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走?往哪儿走?胆大妄为的暴徒杀了宫役,还走得了吗?!
  
  随着一个强硬而又嚣张的声音传来,眼前竟然滚过来一具尸体,散发出一股臭墨汁的呛人气息。熟悉的青褐色宫役服皱巴巴的,沾满了模糊不堪的脏渍,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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