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节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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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读的帛书仍是《朝歌》,里面的华美赞辞简直与狗屁无别,使我昏昏欲睡。我从头翻到尾也没有读到新的预言。
那株柏树的尸体立在我的窗前,我不禁想,花肯定不是从它上面飘下来的。
柏树有寿,无花,但柏竟死了。宫殿庭院里有很多树,柏树最老,其寿已逾千年,我原以为它还能活上千年的。事后,我交代宫中主管,把柏锯了,打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吧。
我没有说这副棺材是为谁预备的,却将用它来埋葬我不堪的身世和记忆。
太后的身体已如风中之烛。霜降的时候,她死了。弥留之际,这个风流一世的女人、我的母亲念念不忘的竟是先她而去的老情人,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呼唤着布 韦的名字,喃喃地重复着一席让人听来脸红的话——情人,布韦。我不悔今世与你为夫妻——虽无夫妻之名。你强塞给我的另一个男人,不过是你的替身,他如何能 与你相比?或许这些话就是我母亲留在世上的遗言。它令我满面羞愧又满心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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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皇帝称号的诞生 经 过,《史记》上有一段有趣的对话,把王的嘴脸勾画得比较地道,也历来为人所信,认为一个王者的嘴脸就是那样的。天下一统了,王对他的文臣和武将说,现在你 们该考虑一桩事,很重要的事。他将目光转向文臣,认真而严肃地看着他们。武将知道没他们什么事,既轻松又沮丧地低眉看自己的脚尖。文臣则仰望太阳般做出很 期待的样子,听王发话。王说,我所说的事,就是六国的王都向我称臣之后,我该叫什么称号的问题。天下到此完全平定了,如今要是不改名号,实在无法称扬我的 功业,希望你们好好讨论一下帝王称号。廷尉斯站出来说,从前五帝的疆土有千里,外面是侯服、夷服,诸侯有的称臣入贡,有的却不臣服,在上的天子无法控制他 们。如今陛下您兴正义的大军,诛杀暴乱的贼子,平定了天下,分国家为若干郡县,法律政令统一,这是上古以来从不曾有的功绩,连五帝都赶不上啊!臣等认为古 代有天皇、地皇、泰皇之称,其中泰皇最尊贵,臣等冒死呈上尊号,王称众泰皇,天子之命称为制,天子之令称为诏,天子自称为朕。王说,去掉泰字,留有皇字, 再采行上古帝王的名号,叫作皇帝。王的目光扫视众臣,然后一字一顿地宣布,从现在起,我叫始——皇——帝,后代子孙就以数字计,从二世、三世一直到千千万 万世,传至无穷尽!
我话音未落,众文臣武宫哗啦一声,在我脚下匍匐一片,像飓风吹倒一地葵花。我还没缓过神来,斯带头喊道,皇 帝 万岁!万岁之声便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把整座宫殿都淹没了。我受到感染,也随之激动起来,不明所以地也跟着口喊万岁,皇帝万岁。有的臣子发狂似的呼喊着, 仰起脸来,竟然泪光满面,涕泪滂沱。
然而至今我都怀疑那是否是我说过的话,抑或那已经是我的替身以我的名义说的话。我的肉身在 那 种场合中不习惯作出那种拙劣表演,我的替身放大了我,不,那个被放大的压根不是我,是一个空名、一个称号、一个词。他那些貌似伟大的言辞是很有可能被史官 记录,并载入史书的,这在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亦为帝王所喜好。
空洞言辞制造的至高无上的幻象,令万人膜拜,这既滑稽荒唐,又 十 分可怕。如果我是始皇帝,那我是有愧于天下的。我仅仅说过,其实一个人不可能伟大到天上去,但能有超出常人的努力和抵达常人不能达到的目标,已是够得上伟 大了。我不止一次说过大意如此之言,这我承认。我为一统天下做出过努力,或许这只是历代秦王的一个接力,刚巧到我手上,这事成了,但这不归功于个人的伟 大。我只是几代秦王的一个接力手,完成了自己该做的那一部分,如此而已。我不是伟人,我有很多毛病,那些毛病使我觉得自己更像个真实的人。
帝国的版图日益庞大,作为它的主宰者,我却感到没有容身之所,仿佛是耽于幻象,辽阔的疆域几乎使我无所适从,空空荡荡的宫殿令我心神不宁,没有一夜可以安寝。我闭上眼皮就看见一匹大马朝我走来,载我奔出宫殿,像鱼一样游弋不止。
我对不起术香,因为我在自己的大婚之日逃离了宫廷,把她留给了我的替身。那是我晾在王座上的一副衣冠。我说过我会娶她,我对她的父亲老布说过,也许那是 在他临死前,我对他作的最后一次承诺。我说,她会成为大秦有史以来最美丽、最尊贵的王后。会的,一定会!我向你发誓。可是她没有,术香没有成为王的女人, 也许直觉告诉她,娶她为后的人可能是王,但绝对不是我。王在我离开之后只是一个代词。
在举国狂欢的隆重庆典中,一个模样与我一 般 无二的家伙,如期接受了始皇帝的加冕。没有人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世人都认定他就是我——秦王嬴政。他在众人朝他张望的时候,不知是因阳光刺眼还是突然心 虚,竟然十分腼腆地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又从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像有些慌乱的小鸟一般看着别人。他的脸是带笑的,很诚挚的那种笑意。百官对他行三拜九 叩之礼,他的样子看上去兴高采烈,只是当群臣高呼万岁时,他在万岁声中产生了恐惧,全身不由得战栗起来,像得了伤寒、打摆子。这一点距他最近的人都没有注 意。唯有已是丞相的斯看在眼里,他的眉微颦过后旋即舒展。
群臣在匍匐中抬起头来,看见皇帝脸上浮现出伟大的微笑。那种微笑不知 是 我的还是他的,总之这个伟大的微笑后来渐渐成了为人所熟悉的皇帝的符号,像太阳一样普照四方。这个相貌酷似我的家伙居然将皇帝做得比我还像皇帝。但他不是 皇帝,仅仅是皇帝的替身,我赐给他的名字是螭。
知道加冕皇帝真实身份的人,普天之下不超过五个。他们是丞相斯、武士乌亥和弄臣 郭 偃,再就是我或螭本人。出宫之前我对丞相斯再三表达我的旨意,大战刚过,天下初定,要体恤民情,重农桑而轻赋徭,让百姓得到休养生息,医疗战争创伤,让战 士回到故乡安居乐业。要由重武轻文的国策转向修文兴学,重视经国致士之才,修订法律,给社会以秩序,等等。我和斯谈了三天三夜,最后我跟斯商定,作为王的 替身,螭必须每年以浩荡的仪仗巡视六国,名义上是了解民风民情,以便更好地施政,实质是彰显秦王的强大与功勋,所到之处勒碑立石,以镇住臣服的六国人心, 同时更是为了不令人对在位的皇帝的身份产生丝毫怀疑。最后我出示一枚龙形玉佩给他看,我说,这是先王留给我的,我会一直带在身边,以后见此龙佩,如见我。
斯点头道,谨遵旨而行!
世人是相信眼见为实的,哪怕它是假象,也信以为真。
我认识很多人,但我仍是孤独的,为什么?我问我亲近的弄臣郭偃。郭偃笑着回答,陛下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陛下长期生活在宫廷里和万人的拥戴中,没有人对陛下说真话露真心。陛下看似认识很多人,其实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你对我也不是真心的了?我对郭偃说。
我是陛下的弄臣,我的职责就是使陛下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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