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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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韦抬起头,我看到了一张无憾的脸,他那张脸虽历经宦海的沧桑,却已几乎有了圣徒的庄严。那张脸是那么慈祥而洁净,仿佛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说,你知道?知道我要……要干什么?你说!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要干什么?你凭什么!
布韦喃喃地说,智慧,如神示,像沙中的印,等待浪涌过来……
我讨厌他这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暴喝一声:够了!
布韦仍然笑着,他看着我笑,充满慈祥,他的笑使我终于肯定,这人的确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他不说,只深深地尽情地看着我。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臣子看王的神情。
他慈祥地笑着,我的心却在颤抖,脸也颤抖,肩膀与全身都在颤抖——我哭了,我边哭边用很小的、恐怕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得不杀了你。杀你……你明白吗?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笑,突然出乎我意料地举起他的衣袖来为我揩拭眼泪。我为他的举动而恐惧、而战栗。
我听到他在说,我没有看过一个王还会哭的,你不该哭啊!他像是为我不争气的揩也揩不净的泪水叹了口气。
当他的衣袖覆盖着我的脸,我隐约从那只衣袖的气息里感觉到平生第一次的父爱。
我几乎是将脸尽情躲在他的大衣袖里,像个迷路的孩子突遇亲人而不顾一切地投入其怀抱,哽咽地叫道,父亲。
他赶紧用手掌捂住我的嘴,大声说,我是王的罪臣,罪该万死!
不。我跌坐到地上,你没有罪!我要宽恕你和我的母亲,让你们安享晚年。我要……
王,布韦制止我,他说,你有这份心已经够了,我死无所憾矣!这个世界需要一个万民拥戴的王,而不是一个孝顺儿子,那是普通农夫之家的事。而此刻,一个王 的孝顺,他就必须赐父以死。他用手拍拍我的脸,眼里闪现期待的光芒,用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几乎是喜悦地说,儿子,杀了我你就是真正的王了,你懂吗?
我摇头,再摇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布韦毅然决然道,我死,才证明你是我的儿子,才证明你不愧是王。否则我此生所做的一切等于白费。
……
好,好,好!我会杀你,我不会宽恕你,可我会娶你的女儿,她会成为大秦有史以来最美丽、最尊贵的王后的。会的,一定会!我发誓。还有你的书——帛书《朝 歌》,不,是《春秋》。我会让它流传千秋万代!我说,我大声地在秦王祖庙里说,像是说给布韦听,又是说给众人听,更是说给供奉的历代先王听。
我知道智慧的布韦在临死之前再次将我挫败了。
我彻底地败在他的面前,布韦、老布、仲父、父亲,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不自知中崇拜你的,正因为崇拜才要杀你。其他理由都属其次。
能让我提个小小的或许有些过分的要求吗?布韦面色恢复了平静,显出一副惯有的尊严,语言从容而清越。
你说,我一定答应你,一定!我说。我仍在激动。
布韦有些不好意思,又很要面子似的笑笑,说,我很高兴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美酒都尝过,可惜只有一种酒听人说过,却没有尝过。只是这种酒只有王的赏赐,臣才能喝到。
什么酒?你要喝什么酒?我会亲自倒给你喝的,我声音发颤地说。
布韦轻声而又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鸩酒。
我倒退两步,吸了一口冷气。他带着动人的笑容对我说,请王赐一杯鸩酒给老夫喝吧!
鸩酒?
是的,老夫此生只差这一杯酒没饮过,王若赐饮,此生便了无遗憾了。
不,不能!我甚至有些惊慌而失态地吼道,我不能让你饮鸩酒!
布韦眯缝起眼睛,将嘴凑到我的耳朵上说,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你还要让我刀头舐血吗?给我一点尊严吧,或许你该把我车——裂。
不不不!我像一个被扒光了裤子的小贼一样,在这位大盗面前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嘴里只是溜出一连串的不字。
那么,还是请王赐臣一杯鸩酒吧,臣说了这么多话,口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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