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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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马,是否是对我的一个暗示,要我骑上它的马背,驰出宫去,寻找去向不明的武士。神思恍惚的时候,我似乎写过怀念故人的诗。在诗里,我描述了他的英武与感伤的宿命,并想象他有可能的悲剧的结局,这令我不胜凄惶,又更加迫切想找到他。
牧。闻风而动的赤兔,
被风玩赏的一株乱世之菊。
他只热衷于,
流星闪逝的追逐之死。
马踏飞燕,
武士去向不明。
绣榻上仅见,
不堪画戟之戳的丝绸之薄。
牧。天纵的骄子,
他的力被谁所劫持?
放下兵器,
他只对美保持松懈。
旗杆下,
一个捉刀的影子,
正在割下月亮的首级。
(《怀人今译》)
骑兵在灰尘里行进着,像灿烂模糊的混血往事。尘埃揉混着栀子花的气息芬芳四溢,让人涕水长流,喷嚏不断。晕红的天空大面积飘动灰尘的颜色,又在很远的地方坠落。风吹乱很多铁青色的马蹄,它们如斜雨在碎土上咆哮。
行进中的队伍,军旗猎猎,气象峥嵘,却如同一支哀伤的进行曲,在死神的环伺下推进。
那天,骑兵都挤在一条狭长的路上,暴烈的马像躁动不安的灵魂,左冲右突。阳光如炙,兵士们热汗浃背。战车停在马后,轻型战车也从来没有显得这么笨重和多 余过,在人拥马塞、尘埃滚滚中,我看见它们缓慢得近乎静止在那一个时间里。不是随处都可以让骑兵展开,让战车驰骋,作漫延之势向前运动,不是。骑兵的行 进,有时恰恰是等待,把狭长的时间压缩,压缩到又短又绷紧的一刻,然后发起攻击。压缩时间的过程就是等待。比如此刻,数十万骑兵要进入一道狭长的路口,必 须先从一个一个如一条细线般通过,绝大多数人在别人通过还没有轮到自己之前,只有等待。等待就是运动,经过狭长地带,抵达空旷广袤的战场。千军万马绞杀得 震天动地是与空旷相对称的。当人与人搏杀在一起,广袤的战场似乎没有一丝缝隙,但在敌人的刀口里,在对方的骨头里,找到你的血路。它通向胜利,通向另一种 空旷。我看着大军线形地在狭长的仄道穿行,就像看见一把刀劈在敌人的身体里,你的生路永远在强敌的肉里,我对士兵们说。他们知道王的话,是赠给秦军勇士的 护身符,除此,别无捷径,他们以此通向胜利。我信任他们,这支无畏的军团,没有谁能阻挡他们,秦国的虎狼之师并不是虎狼,他们绝大多数来自黄土高原上嚼干 馍的农民,干燥、豪烈,这些黄土般的汉子缺的是水,只要有水,就能揉捏成型。我用血来使他们成型。或许这就是后世人看到的样子。他们属于征战,属于尘埃, 卑微而伟大,大军推进,黄灰蔽日,把飞在空中的鹰也呛得直打喷嚏,但鹰能从弥漫的黄尘里清楚地看到秦国的黑色大纛,如飞翔的老鹰,在尘埃里飞翔,即使死在 土里,也保持血的造型。
风从一百五十年前吹来,在帛书《朝歌》上显现它诡秘预言:王大婚之日,宫中生变。
零捌
四月之河,一个样子丑巴巴的他国失意官员,带着满腹牢骚自尽了。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地,对于诸国而言,这仿佛是个不祥之兆。
这人生前性情古怪而忧郁,他指天骂地,甚是牢骚。
他落水,几乎是垂直地量出了从水面溅起浪花到幽凉河底的深度。他的眼睛在寂蓝的水里和好奇的鱼眼对视了一下,永远也没闭上。就是这双眼睛当年曾在这里看 到一个女子,女子提裙涉水的姿势令他梦魂牵绕,就在那一瞬间,他死心塌地爱上这个女人。她的手指如同弦月,钩住草绿的裙裾,光致的脚,珍珠色的小腿肚子, 臀部、腰,略弯下去的身子,前坠的胸部鼓满了风。她的头发也向前垂下,在水上留下倒影。鱼看见这个姿势唼喋不已,用尖尖的银色小嘴,大胆地吻她的影子,鱼 比男人具有更强的性欲。后来女人在这里溺水而亡,一直未婚的官员便长期徘徊于此,直到最后。据当时河畔一位撒网的渔夫说,他是看着那位意态昂扬的老头在河 边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才决定这么干的。他好像一早就在河边找寻东西似的转悠,东寻西看。此前渔夫每天都见到他在河边散步,不知他是怎么来的,也不见他骑马 或坐船。反正当渔夫每次撒到第四网时,那人准出现在河边。这回不同,他一改往日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有些满面红光,又显得有些焦急,他拼命找着什么。后来 见他从很远的地方吃力地搬来了一块大石头,累得额头冒汗、气喘吁吁。难道他磨蹭半天,就是为了寻一块没用的石头?渔夫觉得挺有意思。他以为对方或许是想搬 块石头坐在河边看捕鱼的,便撇嘴笑笑。那人果真心满意足地在石头上坐下。渔夫也想在人面前好好表现自己撒网的手段,便拎网朝水里挪了几步,至水没腿肚,才 抡圆了将网狠劲甩向河面。恍然听见扑通一声响,渔夫侧头看,那老头居然抱个石头,跃身跳入河里。
渔夫抬脚跑过去,水面已平静如初,好像那老头根本没出现过,刚才只是幻象。渔夫还特地朝老头落水的河面撒了几网,想捞起人来,结果网上了一卷诗简,署名老屈。
渔夫识字不多,带回去给村里教书先生看,先生说,这是《骚》。
渔夫一听骚字,就笑得像个害羞的妇人,教书先生知道他想歪了,也不多言。才读两页,便涕泪滂沱,直说,老屈是冤死的,旷古未有的冤哉之魂呀!旷古未有 啊!仿佛失去亲人般,哭得哀恸无比。过后问渔夫死者特征。渔夫说,这人古怪,经常奇装异服、不男不女打扮,像有毛病。有时颈上没事还戴个花环,身上常佩些 兰草之类的东西,八成是个疯子!教书先生听得直摇头,手拍着诗简道,你不懂啊,世人都不懂他,把他当疯子,只怕世人懂他的时候都晚喽!
如教书先生所言,其后不久,我便灭掉了他的国家,其举国——从王到臣民,全做了俘虏。
关于老屈投河所抱的石头,后来引起过一番质疑和争论。
他为什么要抱那块石头?或许是毅然决定一沉到底——加快下沉速度,誓死不上浮。也有一种观点认为,那块石头恰恰暴露了老屈的怯弱,他唯恐自己想死又死不 成、下水又生反悔,因此不得不借助石头来增重内心的砝码,帮他完成这个可怕的行为,并且可以减少濒死的痛苦。可见一块分量足够沉的石头至关重要,他不惜反 复寻找,甚至从远处搬到河边。然而也有人说,万一他抱着石头跳下去,又双手把石头放开呢?
这个假设给人提供了另一个可能的想象空间。那就是说,老屈极有可能不是一沉到底,他有可能在水中放弃了渔夫看到的他所抱的石头,而且有过大量徒劳的挣扎。如果是这样的活,那老屈之死的意义,便可能因为那块石头而改写。
但绝大多数人以为,那块石头就是石头本身,它不具备对老屈之死增值或贬值的任何意义。石头是石头,老屈是老屈。不过是他抱起了一块石头,将石头从岸上挪 到了水里,他本人仅仅是做了这么一个动作,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就想把石头挪个地方而已。那块石头的含义,相对于官员兼诗人的老屈是零,就像老屈对于其国家 当时最高首脑所产生的作用几乎相等。
抱石投河是事发过程中的一连串动作,从岸上到水里的行为。他似乎要以这个行为来告诫世界一些什么东西——让人去猜。
他肯定不打算把河填掉——扑通——他的身体——石头。
河水不多不少,水平面因他和一块石头的增加,或许会增高肉眼所无法觉察出来的一点点,仅此而已。
据说,那位叫颂玉的教书先生后来不再教书,逢人只解说老屈的遗作《骚》。穷其一辈子的精力来传播里面的诗句,以期使老屈不朽,并且倾其学问、青灯黄卷, 做下了详尽而呕心沥血的注释。直至颂玉年逾九旬,向一个放牛少年解说《骚》时,突然失声,成了一个哑巴。吸着鼻涕的放牛少年一副认真而专注的模样,他想如 何把老头手上的那卷竹简弄去拆散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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