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节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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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是见了丹青手无宽向我展示色彩后,才更厌恶黑色的。他首先向我展示了他从地东海两种蜗牛身上提炼出来的紫色染料,如果这种染料用于漂染衣物,只有 水洗多遍,经过长期加热和海边晨风的施洗后,才会呈现出独特的紫蓝色。他还展示了一种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找到的蓝色颜料,无宽说,陛下,这是世界上最漂亮 的颜色。我唔了一声,的确为那种颜色而激动。最后他送给我一幅用从胭脂虫中提取的颜料所染织的艳红色丝帛,我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我被这些美丽的颜色所震 撼。
丹青手无宽的色彩,有着强烈的山的气息、海的气息和大地的气息。仿佛冥冥中给我的生命注入了秘密的鲜活元素。而盲艺人渐衣是我的导师,他击筑,其夫人雪叫子放歌,在帝国的宫殿里,他们为我演绎了《柏舟》和《式微》,当着百官的面,我沉浸在音乐里,流下了热泪。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的思想在音乐上巡游,我飞出了宫殿,我骑在雪叫子的歌喉上,直上云颠,她开始歌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雪叫子的歌声响遏行云,亦使行云在帝都的宫顶上驻足。我以衣袖拂拭脸上的泪花,平复激动的心境,我不能让这样的乐音停止,不能让驻足的云朵掉头而去。我略微沉思片刻,再次发出邀请——那么,你们还有什么音乐,可以让我再濯双耳呢!我说。
陛下,这里还有《子衿》与《蒹葭》。渐衣不无恭敬地欠身对我说,这是民间伟大的音乐诗篇。能把民间杰作献给您,是我们的光荣。
好,我十分乐意洗耳恭听伟大的《子衿》与《蒹葭》!我在坐椅上端正身子,以一种未曾有过的恭敬姿势,又一次开始了聆听,如同接受一种神圣的施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稀。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这是完全不同于宫廷的音乐,没有故作煌然的泱泱气势,没有浮华靡丽的赫赫颂词,只有倾诉,心的倾诉,那种倾诉是要在天地找到知音和回声的,在这种音乐里,只有温暖和宫廷中不曾有的干干净净的爱意。
我在聆听《子衿》与《兼葭》的过程中,又是数度泪水潸然,我像一个极其缺乏爱意的孤独之人那样,在渐衣的音乐里变得似乎多愁善感。没有什么能使我如此脆 弱,只有音乐。盲乐师渐衣和他的又盲又聋的夫人雪叫子,他们都看不见我尽情奉献给他们的音乐的泪水,雪叫子甚至听不到丈夫的乐声,也听不见自己的歌喉,但 她专注地唱着,她的歌声是可以触摸到的,可以嗅出气味的。
是的,对这样的音乐,我没有报以喝彩和掌声,只是赠予泪水。这或许是他们干枯的盲眼里所没有的,可我相信他们能感觉到。
他们往往令我沉迷在如同天籁的音乐里。美好的音乐开启了我的灵智。在每段音乐的间歇,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乐者用沉默与我交谈,只有最好的音乐才能制造出无 法言喻而又丰富深广的沉默,我在那音乐与音乐的间歇中获得了很重要的启示。我想封渐衣夫妇和无宽为宫廷乐师与画家,他们拒绝了。
在拒绝的言辞中,他们却给了我充分的尊重。渐衣先生说,音乐是天空的游丝,它是属于流浪者的,只有在大地上漫游的心灵才能被其缠绕。陛下的美意是想让我们 有好的身份,并以此能让我们获得安定的居所与良好的待遇,以便更专注于艺事。但是陛下,这恰恰使我们的音乐受到束缚,它进了宏伟的殿堂而离开了更为广阔的 天空和大地。陛下,瞎子渐衣和无宽及贱内是卑微的,像灰尘一样属于大地,却又要在天空飘荡,我们的音乐与其是天空的游丝,不如说是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尘埃, 只有行走与漫游才能使其飘荡。
说得好啊,渐衣先生!我说道,你使我看到了宫廷中不曾有的朴素和美德。我羡慕你们。
言重了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这些瞎子、聋子,甚至又聋又瞎的人是卑如尘埃的。
不,你们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你们能看到我们双目完好的人所看不到也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能让我听到那么美的音乐,这难道是聋子和瞎子吗?正因为你们有低下身来甘心为尘为土的心,才能紧密和土地联在一起,像大地和天空一样广阔,这正是我所没有的。
陛下……
保持你们的朴素和美德吧,好好保住。这是我们民族的根啊!去继续你们的漫游吧,把更好的色彩和音乐奉给大秦。世界如此宽阔,这么说来,我怎忍心将你们局促于小小的宫廷呢!真的羡慕你们,如果我不是秦王,那么,也会是个漫游者。
我对一个瞎子和一个聋子,还有一个又瞎又聋的人,吐露了自己在压抑的宫廷从未言过的心声。目送他们出宫的背影,仿佛我的灵魂正追随他们而去。然而我是个王者,王有天赋之责。我只能在宫里徘徊低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衿,子衿……
我向往打仗,乘着渐衣的音乐,那是大秦之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旷野、烈日、弥尘,万马千军,战刀霍霍,号角嘶鸣,将士在冲锋,飞沙走石,碧血狂花。我纵马冲在最前面,戴着狰狞的黑铁面具,直扑敌城。我不会让敌人知 道,冲在最前面、最英勇的挥剑高喊的将领就是秦王,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有一张俊美如仪的面容,它是布韦所赐的,我讨厌这张脸,它根本不像威猛武士的脸,不足 以慑敌,因此我需要一张黑铁面具的覆盖。一个宫中的俊美少年,一旦戴上这张面具,就会冲出宫殿,成为咆哮出笼的猛狮——我要吞下六国。
拿地图来!我威严地命令道。
在这幅战国大地图上,我的雄心在驰骋,它加速了我血液的奔流,加速了我的心跳,加速了我的成长,加大了我的征服欲望。
那么多大军,你无法辨认他们中的哪一个人,当它出现时,你只能依稀辨认他们的王。你无法数清那么多旌旗,只能辨别他们的旗号。王在大军中总是骄傲的,即 使戴着看似毫无表情的面具,你从他的顾盼自雄的神态和挥鞭指点的动作以及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上都能推断,他就是王。那个最傲慢的人,瞧!他在行进中也是如 此。他的军队像刻在大地上的伤痕,他不断挥舞这条鞭子,使大地伤痕累累,哀鸿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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