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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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微妙场合,如他人所说,恰似仿佛没有归路的回旋曲,激烈而沉静,它决断着一种走向,一条新路或找寻的出口。
而在此时,宫中却在为我即将举行大婚仪式而忙碌不已。我没有说一句话,作为王,也不能说。事实上我不喜欢女人!包括我的母亲和所能见到的美丽女人。
零陆
女人令我厌恶,这种厌恶或许就来自于我的美丽而又淫荡的母亲,那至今还被我软禁在雍邑咸阳宫的王太后,我不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或许正是她使我对女人失去了起码的兴趣。
我的宫里不乏女人,尤其不乏好看的年轻女人。在我十五岁之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巴望得到我的垂幸。也许在她们眼里,我是大群母鸡中昂首阔步的唯一雄 鸡,只要有所暗示,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就会随时恭顺地趴下来,让我临幸。宫女不明白,在我眼中,她们形同纸人,已引不起我的基本欲望。
十五岁以前,我不止一回摸过一个面孔清纯、身体却过于饱满的宫女的胸部。我已很熟悉,就像幼时面对母亲的胸部。我说,你想做王后吗?宫女只是笑,然后跪下。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鱼,奴婢是侍候陛下的红鱼。她低首敛眉道。
好!我不禁赞叹,很好听的名字嘛!
当时我以为这个宫女会用母性般的身体拥抱我,她有宽大的母腹,可以为我诞下龙子,她有姣好的容貌,足以勾起我的向往,她是母亲和情人的混合体,我不能拒绝。
但事实是,给我做王后的女子已早有安排,她就是相国布韦的千金——术香小姐,一个美丽而又任性的女孩,小时候我们就认识。
或许当年我和赵牧在赵国钻草洞时,她被撇在洞外,我们不让她进去。她伸进一头,又被我的手推出去,如是再三。最后没有办法,她只有待在洞外,跟另一个孩 子玩,那个孩子是太子丹。他总向我表示愤怒和不满,嬴政,你不让我进去,你会后悔的!我记得丹那张气得发紫的脸。从草洞里爬出来,看见丹气呼呼的样子,我 掏出一块饼子,对丹说,饿了吧?丹面色缓和,不吱声。我把饼子递给他,说,这是我母亲做的。丹接过饼子一分为二,递另一半给我。我给女孩术香,术香接过又 给赵牧。牧说,我不饿。术香又将饼子还给我。我是真饿了,大口咬一口,我见丹也在狠劲嚼着饼子,嘴里说,嗯,真香。
我们席地而 坐,赵牧得意地出示一管铁箫,黑漆漆的,光滑而圆润,不无炫耀地说是他祖父的,偶尔偷出来玩。我们好奇,拿在手上摆弄,沉甸甸一管铁,尚不知何物。是兵器 吗?丹问。赵牧使劲摇头。是笛!术香显得内行地纠正。赵牧还是晃脑袋。我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睁开,对着它朝里看,从黑暗的铁管中看到了那一头的光亮。正 想说什么,赵牧一把抓过去,将铁箫一头含在嘴里,鼓起小腮帮子吹,使出吃奶的气力吹!看得我们都为他着急。我说,用力吹呀,用力。术香和丹跟着叫。
赵牧脸涨得通红,在我们的一块鼓劲下,顽铁似乎开了窍,突然发出奇怪的一声响,像放屁。赵牧松开嘴,脸上却露出一丝成功的笑意。
丹说,不对呀,怎么这么难听的声音?
呸,你懂啥?术香道,长大了吹,声音就好听了呗。
好听?一根铁棍子会发出什么好听的声音?我不信!丹说。
牧,长大了你别忘了要吹给我听,一定要记着!我对赵牧说,并充满信心地看着他。我也要听!术香巴望而又强蛮地说。
好!赵牧很肯定地点头,到时候我一定要吹一支完整的曲子给你们听。只是,你们记住了,这叫箫,铁箫。不是兵器,兵器是打仗杀人用的,这是让人不杀人用的。祖父说,有杀机的人,听了箫声,也会放弃杀念。
我听得出神,重复道,有杀机的人,听了箫声,也会放弃杀念。真的吗?
赵牧只说,到我能吹出《梅花破》时,你听了就一定明白。
《梅花破》?
嗯,那是我祖父最爱吹的自度曲,他说过要教我。赵牧晃着一头耀眼红发,无比自豪地说。
梅花怎么会破?我说。
被他爷爷吹破的呗。丹嘻嘻笑着说,脸上不无得意。
真无知,箫怎么会把梅花吹破。术香说,那是风吹破的。
瞎说!丹也狡辩,哪有那么大的风……
有!就是有。术香不甘示弱地争辩,她的脸颊通红,小嘴撅得老高,一派不服输的模样。我和赵牧看在眼里,快活地笑了,笑得开心而又肆无忌惮。那些声音似乎至今都悬浮在空中,经久不息。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继承王位时,年龄尚小,但渐渐我已知道,他们早已为我选中了拟做我的王后的女子——术香。而当初作出此项决议的就是我的母后和相国布韦。只是后来由于 我处置了那个自称为我假父的无耻之徒,而此所牵涉之人除了母后,另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布韦了。我本欲一并处置他,但碍于众多朝臣为他说辞开脱,加上他辅 佐先王颇有功劳,只有暂不予追究,只是剥夺他的权力。我的立后之事虽未变动,却也有所冷却。
我能做一个王,可术香能成为我的王后吗?抑或我有必要接受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跟她共事云雨,生儿生女,服膺于国家而成就这桩婚姻吗?
对此,我的内心是犹豫的,很犹豫。
零柒
宫殿里很静,我一直觉得它是喧哗的,声音太多。有时我会问,谁在说话?那么大声,吵吵嚷嚷的!
没有人说话,陛下,没有人。内侍说。
哦。我应一声,继续披览奏简。这时光线正好集中在我的一只手上,这只手就像掌握了时光。我把它攥紧——我内心命令血把五指集中到掌上,然后手服从地攥拢 光线。其实当手掌握成拳头时,里面什么也没有,关键是没有光线,只是黑暗,但光线已在我手中,使我这只拳头如同黄金——它通过掌心,合拢的手,送到我心 里,这便是我要的感觉。
我有时会觉得宫殿里太暗,怎么这么暗?白天也会觉得。我大声嚷道,点亮大烛,把宫里所有的烛都给我点亮起来!内侍不得不服从我的旨意,把宫里的蜡烛点得通明,仿佛一座太阳的宫殿。
有时我又会觉得宫里太亮了,即便在晚上,我也会说,把宫帷拉上,一层不够,再拉上几层。似乎要把整个宫殿都用幕帷包起来,把自己一层层包在阴暗里。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在宫殿里待久了,产生了厌倦,或烦乱,感觉无常。我担心如此下去,自己会变成一个怪物。
黑衣,黑旗,黑色的宫殿。秦人尚黑,是由于都城咸阳因水而丰,水正对应五行中的黑色。我讨厌黑色,黑色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喜欢红色,血红、火红、绯 红、金红。我派人去寻找颜料,我说,如果世界最终被我们征服而沦为黑暗一色,那将是我们最大的失败。秦人若要成为天下的主宰者,就必须比六国人更懂得色彩 和音乐。所以我在全力以赴投入战事的同时,也关心丹青与乐事。亲自接见优秀的丹青手和乐师,鼓励他们找出鲜艳亮丽的色彩,创制优美的音律。这其中我尤其欣 赏才华出众的丹青手无宽、乐师渐衣。我勉励他们以其卓绝之才为秦国效力。
丹青手无宽是个聋子却不哑,乐师渐衣是个盲人,二者皆以才艺浪迹天下,也闻名于天下。渐衣夫人又盲又聋,却是位音色特别的歌者,人称雪叫子,她是丹青手无宽的姐姐。我在宫殿里接见过他们三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