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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节

  零叁
  
  那是个阴郁而躁动的日子,青铜般的天空仿佛把时间凝铸了,宫廷广场殷红如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浓稠的血,浓得化不开的厚重红色,将宫廷广场灰黑的地面完全改变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我的脸色玄黑如刀,神色冷峻。我知道,这才应该是我用来面对世界的姿态,王者在他宫廷的姿态。
  
  四周是血液芬芳湿润的气息。
  
   这场血从我的假父开始——这个从相国布韦裤裆里爬上太后身体的卑贱之徒,他卑贱的血或许是上天注定要用来给我洗剑的。还有他与太后私生的两个儿子,我那 同样卑贱的母亲被他蛊惑,试图以这对孪生子中的一个来将我取代。这个无赖纠集一批门客、官骑、卫卒作乱宫廷,最终在椭圆的宫廷广场被禁军包围。禁卫尉乌亥 问我,陛下,如何处置他们?
  
  立诛不待!
  
  我的假父怒向刀丛,发出一声凛冽而尖利的冷笑。他不怕死,好。秦国的车裂之刑,他应该见识过,或当年在街头看过别人受刑的热闹。
  
  五匹劲马分别朝五个方向驻足昂首,咴儿咴儿地叫着,快活地刨着蹄子。
  
  他身上的五个部位:头、左手和右手、两条腿,分别拴在一匹马车上。五匹马拉着他身体的五个部位,只等一声凄厉刺耳的鞭响。
  
   你觉得冤吗?我对这个自称我假父的家伙说。他一声不吭,怒视苍天。我说,不,你不冤,一点儿也不冤,你把王太后都给占有了,这还不够吗?你还要干什么, 还要做王的老子?还想做——王!你也太不知足了,知道什么是欲望吗?欲望就好似一匹狂马,你骑上它,就下不来,全在你能否勒住马缰,别让它跑丢了。知道什 么是欲望的尽头吗?死,欲望的尽头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你不得不撒手扔开马缰,可是为时已晚。马儿把你带到了该到的地方。你不冤,说不定后人还会羡慕你, 真的!
  
  我看见被绳子拴在五匹马上的假父,心里不知是得意还是悲哀。身体悬空的瞬间,他脸上出现了惊慌无助的神色,但仅仅是一瞬间,过后又恢复了桀骜。他的目光在鞭响的同时,抽打在我的脸上,十分锋利。我突然想制止行刑,却已来不及。
  
   他瓦刀似的脸涨得通红,后来又成酱紫的猪肝色,大口地喘着气,以舒缓内心乃至整个躯体的恐惧。他的躯体已不属于自己,而属于五匹马,不,属于一声鞭响 ——那将是他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嘹响、尖利而痛楚。锐黑的影子在空中划出伤口,他只能接受那道声音和伤口,那是真正属于他的宿命。他想笑,想把脸上绷紧 的肌肉缓释一下,他努力,面部皮肤却很不争气地皱成了一种尴尬,很丑陋,让人看上去就是一副既可怜又悲哀的样子。他索性咬紧牙关,等待瞬息便会发生的一 切。等待!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像一声鸟啼,画眉似的,短促而清脆。怎么会像鸟叫呢?!噢,原来他被五马拉直,悬离地面一尺,形似大字的角度,面朝的是整个 天空。
  
  他眼里只有天空,像一块红布。突然——被扯破了。
  
  这个卑贱的家伙,在遭受极刑的时候,居然找回了自己的尊严,死得像条汉子。我让人把他七零八落的身体收集完整,以长信侯的待遇下葬。
  
  只是参加叛乱的二十多个门客却不像他们的主人,一个个在死神面前瑟缩发抖。我下令,杀无赦!
  
  还有那两个小崽子——他们或许是天真无辜的,但他们是淫乱的产物,是冲着我的王位而来的,我没有放过他们。
  
  这场血使我激奋,我用它来对自己的尊严进行了一次特殊的施洗。
  
  现在我要对那个几番哭昏的妇人说,母亲,不要怪我,儿只是做了一个王该做的。作为儿子,我或许对不起你,可作为王,我必须如此。
  
  作为王,或许我也该杀了你,但作为你的儿子,你虽给我以奇耻,可我还要让你好好地活着,享受应有的富贵荣华,只是我将永远不愿再见到你!
  
  那天晚上,母亲在后宫痛哭不止,像个受到剧创的母兽,仰天对月,撕心裂肺地哭号。天上的月亮,像布韦年轻时的脸,俊伟、英寒,也似乎挂有泪痕。
  


  月亮在哭,像白色的狼首,发出凄厉的号叫。
  
  仲父,我想下一个该轮到您老先生了。或许我正是以这场宫廷广场的血腥杀戮向你问候的。作为你的亲生儿子,你说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致敬呢?
  
  我要对世界说,请允许我以宝剑的名义,成为真正的王者。
  
  零肆
  
  毛茸茸的月亮,像夜晚发炎的伤口,格外刺目且疼。宫中仿佛永远有陈旧而幽怨的歌声,从宫殿的胸腔,不,宫的肺里穿出,在每一根红艳的大柱和房梁上流转。在昧暗的阴影与厚重的紫帷里隐约,在笨重、古典的皇室家具的光滑漆面上经过。
  
  布韦,我的剑在喊你,在构思你头颅的样子。布韦!我母亲心仪的情人。我该叫你一声仲父,对,仲父。
  
   每当夜深人静,我批阅完成捆成捆奏简,在瞌睡袭来之前,我要取来太阿剑,一寸一寸地将它从鞘里抽出来,和我的目光相对应。剑只在细微变动的瞬间才闪烁光 泽,这光泽洁净而坚定。剑光与目光在相互磨砺中露出它的锋芒。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一个王的内心秘密封存在剑里。我要让它的寒光照亮我的头脑,将冲动变 冷,将沸血降温,慢慢地有耐心地收藏,使之逐渐在冷白中变得异加坚强。
  
  布韦,我每夜在梦中都诅咒你的名字。
  
  我要把你的名字咬碎,然后带着血丝吐出来。你的名字掉在地上,会是一只丑陋的毒蝎。
  
  这天晚上,我在平时批阅奏简的黑色书案上读到了一本奇怪的帛书。我问,是谁送来的?内侍回答,是郎中令斯。
  
  斯?
  
  正是,陛下。
  
  ……
  
   他总是给我送书来,上次送过一部《非》,是他的老同学韩国贵族子弟非子的著作。《非》里面是好多劝诫,都是针对国君的,我和斯讨论过其中一些文章,尤其 《说难》《五蠹》等篇,我欣赏作者的观点。斯也欣赏,所以才会推荐给我读。我表示如果能见见他,跟他一席长谈,死为无憾。斯的脸上却露出古怪神情,他针对 这位老同学,迂回曲折地向我谈了一些个人看法,意思是此人观点可用,人却不可用,更不可留此人让他国所用。我想我明白斯的意思,就叫他全权处理好这些事。
  
  这次斯送来的又是什么书呢?
  
  我翻阅这本书,它像一个预言,一百五十年前的预言。这本书是出自那个时代的一位辞章家之手,它却言之凿凿般,道破了今世的诸多大事。比如关于一位王的身世,它预言,王灭六国,统一天下,却会弑父、屠弟、拘母,最终暴卒,等等。


  
   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的误读,或在夜深阅读中陷入了某个梦境而进入了一册假想的书籍。可我很快清醒过来,这册书是真的,不存在于梦里,我的手能摸到,它像一 个恶毒的诅咒。我推案而起,不由长叹。我想,一百五十年前怎么可能会有人准确预言到今天呢?这是一个谎言,还是无意的猜测?或者就是今人假托一百五十年前 某个不存在的人之口来暗讽本朝。回到案前,我大叫,举烛!
  
  陛下,这烛不是燃着吗?内侍绵软地说,他的声音空洞而黯淡。
  
  我说,拿大烛过来,我要把黑夜照得亮堂堂的,快举大烛来!快去!
  
   巨烛的光亮照彻着整个长条形的黑色书案,秦国的一代代先王都在这张案前秉烛夜读,秦国的国事,不,天下的风云,都在它的黑色案面上云卷云舒。先王的手、 父王的手,都在一页页国事和天下风云中拂卷而过。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皆莫过于此。我平心静气,打算将那本怪书再读一遍,更令我惊奇的是,那些预言 式的文字不见了,仿佛是刚才内侍举烛间,风吹掉了那些字迹。书上的内容一如书名:朝歌,里面是些歌功颂德的辞章。这就怪了,难道是我的幻觉,不,这不可 能。翻到最后一页,隐约读到作者的名字——司马藏,一个很怪的名字。不像前代的,也不像当代的,怎么会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也许是一百五十年之后的呢!看来 书是可怕的,著书的人更深不可测。我用剑压着随手翻到的一页,以便不让风吹乱,读了几行,眼竟有迷蒙,便朦朦胧胧睡着了。我想等我醒来,再看这页时,上面 的文字是否又会变成那种预言。


  
  我是个爱好阅读的爱书者,白天施政夜晚批阅奏章后读书已成习惯。应该说,其实我当时读得是简,文字 全刻在竹片上,就是那一斤一斤称好重量的竹简,一斤一斤字字句句经过我的眼睛。但对于后世而言,我更愿意以为自己读的是和你们一样的纸书。纸——我喜欢这 个词。一个处于宫殿中央的王,他每天亲临的国事,几乎都是在简章、帛书中进行的,当然,那是指公文,不是书。这个夜晚却觉出书的诡异。世界有很多真相是被 蒙蔽的,其中书是蒙遮真相的重要部分,还有时间。我读的帛书《朝歌》,并非竹简,而是一册帛书。上面的字为一色漂亮工整的小篆,我知道,那是出自秦国第一 书法圣手斯的笔下。我欣赏斯的那手好字。大篆烦琐,也难写,不便于迅速行文传达政令,小篆倒是可以。斯很聪明,他改进了文字,它将加速一个国家的运行与发 展。
  
  不管怎么说,《朝歌》的预言推迟了我对布韦下手的动作,至少我不希望自己的行为变成一百五十年前他人预言的应验,我不能那样,不能!
  
  某日,我又读到了另一部书。仍是斯送呈的,他说是相国布韦所撰的、尚未完成的巨献的一些章节。我说,既然尚未完成,那他送来干什么。斯恭恭敬敬地说,相国想听听陛下的意见。我只有淡淡说道,先放这里吧!
  
  我知道郎中令斯原先是布韦的门客,布韦很看重他,所以斯才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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