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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节

  
  刘氏偃卧在蓝天碧草间,一件内衣在岸上解开了又扣上。她在别人的梦里睡着了。也许是由于疲倦,也许是由于青草、阳光、湖水、昆虫的气息杂 交混合,令她昏昏欲睡,她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时间与场合。她的偃卧一点也不像事先被谁安排好的,没有谁会给这个农村女子安排这一切,但她又确实像被安排了一 样。
  
  因为她在片刻的偃卧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刘氏梦见一个巨大的东西将她的身子缠绕,她挣扎,跟那东西打架般扭在一起。她的衣裙被片片撕碎,如飞散在绿草间的蝴蝶与野花。
  
  龙——她惊醒时说出了这个词。
  
  龙,她说道,眼盯着瓦蓝的湖水,愣了半天,龙。她重复地说出这个词,一次比一次确信,她说了三次。
  
  不久,她诞下一子。野马飞过,蝴蝶以为它是野马生下来的。
  
   适时,距太泽湖十多里的一个叫丰邑的地方,始皇帝恰巧巡幸至此。随行术士照例下马,有条不紊地忙着,他堪舆了丰邑风水后,又察看了天色,此时天已向晚, 晚霞在天边呈五彩之色,煞是好看,令皇帝兴致勃勃,十分陶醉于眼前的景象。随行术士上报皇帝,说发现当地有强烈的水龙之势。什么水龙之气?被打扰的皇帝有 些扫兴地问。随行术士嗫嚅了一下,还是说,它来自一个孩子,准确地说,是来自一个今日出生在当地的婴儿,它将不利于皇帝。噢,有这事!皇帝将目光从天边的 云彩上移过来,踌躇地望着一脸神秘的术士。皇帝随后下令将丰邑当天出生的婴儿全部杀掉。唯独那在梦中与龙性交而分娩的农妇侥幸携子逃往沛县,躲过了此劫。


  
   河流曲折地拐向远方。河上有一只黑色的鸟:丹红的朱冠,如铁的锐喙。它沿着墨玉似的河流飞行,在四五米的高度,把影子贴在粼粼水面上,像在量河的长度, 又像是与河对称着,在空中划出一条河流的曲线。只有鸟自己知道,它在追一条水下的鱼。那条鱼像鸟的影子,诡谲而神秘。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没,却牵引着这 只鸟,死死追随着,像一种命运的引力。这条河的名字或许并不重要,隐约有人说它叫易水,也有人说不是,易水不是这条河,它仍属于太泽湖流域。使这条河让人 谈论的是,河里有一种鱼,它能引诱一只鸟紧跟它飞翔,飞很久,鸟累了,鱼凌波一跃,把鸟吞进肚里。人称那种鱼叫刺客。它的刺非同寻常,鸟入鱼口是被鱼喉一 根刺所杀。这种鱼很怪,没有能捕获它的渔人,据说很久以前有,但渔人在吃鱼时,被鱼刺卡了喉而毙命。人又叫它龙鱼或金龙鱼。其实它身子色青,通体鳞片闪 烁,如同披着一条河的隐秘潜行者。
  
  刺客出没的河流,一色冷绿。
  
  零贰
  
  宫殿局部。 阳光像金箔一样贴在拱起得如龙脊的铜色瓦棱上,发出灼热的光芒。从光线昏昧的宫殿里出来,人的视觉会短暂失明,仿佛被强光夺去双目。紫色宫墙的拐角处,一 个黑衣武士渐渐在视线里清晰,暗红廊柱旁也有一个,他的脸像石头,面部很宽,鼻子大而扁,眼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线,眉毛却是飞扬的,他有两个黑洞洞的鼻孔, 像门神一般。看不见他拿什么兵器,仿佛是青铜长戟,也可能是戈。只见他握住戟或是戈的手,握得很紧,像长在上面。他腰上有佩剑,比想象中要短,剑鞘是褐色 的,让人猜不透鞘里的剑究竟是什么样的,宫廷武士的剑与一般武者的剑有什么不同。按宫殿穿廊大柱的顺序排列,由远而近,至少可看到十个黑衣武士,形同静 物。虽是宫殿的一个有限的局部视角,却也能将它的禁严与尊威呈现出来。


  
  或许还能看到暗红带紫黑的整个帝王之城,以及肥硕、狡黠官 员的行走姿态和受宠若惊或满腹心事的匆匆背影。不,这都可以不在意。重点是深重幽远的王城如同幻象的宏大格局,携带着奔突狂荡的野性激情,凝固而成的黑色 旋流——帝都。帝都,杀伐与征服前一刻的玄暝蛰伏。推进的甬道,不断推开的宫门仿佛重重叠叠,没有穷尽。一支昧暗里欲落而又未凋的胭色灯花。精致的曲廊飞 檐,高墙如屏,迂回折叠的狭巷,或将目光引领进一座繁花竞放的花园,或诱入一处绝望的瓮城,乃至豁然开朗的巨型广场。凌空过巷的敌楼,哨垛暗窗,无处不在 的隐秘与戒备。悠然延伸着空洞步履,门的厚而冗笨的下部,坎。看似各自独立竟是缜密互抱为整体的宫殿,繁复离奇的迷宫式帝国的黄昏史诗。疲惫的眼神被一只 兀然惊起的长尾翠鸟空忽地提升,逾越宫墙,飞到超越整个王城的高度,继而鸟瞰帝都鳞鳞苍瓦、烟脊的抑郁与浑茫。鸟儿,鸟儿,鸟儿在空中打旋,仿佛挣脱了王 城的羁缚,欢快地扇翅,像在戏弄阳光,如同一个华丽的高音蹿出腔喉,获得了在空气中的自由咏叹,只属于音色自己。多好!
  
  然而,宫廷倾斜并且尖锐的投影覆盖着大秦的国土。
  
  父王的一生对他的国土都有可能是陌生的,他登上王位之前,大多数时间都是作为秦国公子而滞留于他国。
  
  父王名叫异人,对于他长期滞留的赵国,父王确实是个异乡人。我想,当我决定离开宫廷而远走时,我也成为了宫廷的他者。
  
  他者,这是对我父亲异人这个名字的一种对应。我不能说父亲对我意味的是一个异人,就我隐约所知,我对于父亲而言,或许恰是一个不为他所知的他者。
  
  因为有人说,我不是父亲异人的儿子。
  
  是另一个人——那个相貌雄伟、印堂发亮、时常高居于母后身边的男人——丞相布韦的私生子。我一点也不像他,是因为在我成长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想杀了他。
  
   父王异人高高的个子、瘦弱、有点小病,印象中是个阴郁,带点神经质而又秀雅的男人。他穿质地与样式上佳的衣服,像女人一样喜欢玉和象牙,讲究美食和侍 婢,有很好的风度,一看就知道出身高贵。即使在他蒙尘的时候,独有的气质仍灼灼其华。但他只坐了三年王位,三年,他在我十三岁、母亲三十七岁那年就过世 了。
  
  黑暗的时代你要做个光明者,就会被黑暗吞噬——这是父王异人生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不喜欢这句话,这句话很没出息,像个弱者的自我辩解。
  
   说实话,父王不是个适宜做王者的人,充其量他只是个没有头脑、只热衷玩乐的花花公子,他能坐上王位,对他而言,也是一个玩笑,父王却蒙在鼓里,让人玩弄 于股掌间竟不自知。作为父亲,他与我交谈甚少,在有限的交谈中,他对一个少年的教导不是王道之术,而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做人心得。依稀中他教导我要助人为 乐,但永远不要向人示恩,他说示恩是以另一种方式向人索取报偿,示恩的结果往往得不到报偿,反而会引起人的憎恶。他告诫我,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君子,君子 往往会成为束缚自己的绳索,更不要做一个小人,小人就是把自己的人格降低到零,与动物无异。在他患病时,我守候在旁边,他伸出薄弱而无力的手,轻轻抚着我 的小手,那手像一片发黄的树叶,他气息奄奄却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珍惜时光,一生都不要浪费它。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那样去对待,快快乐乐地活着,向死而 生,这样你就没有遗憾了。别,别像我,他说——无意义的生命活上两百岁也是白活。前面的话他是分几次对我说的,后一段话却是他临终对我的赠言。我想这一席 话也确实只有父亲才会对儿子说,却不是一个国王对其继承人说的话。他自己不是一个像样的王者,他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儿子作为王位的继承者那样教导。而能将 我塑造成王的只有一个人,非他莫属!
  
  所以我必须说到布韦——这个我无法回避的人。关于他,或许应该这样开头:
  
   从前有个卫国的年轻人来到赵都郸城,他爱上了一个十岁大的女孩,他对女孩说,我有耐心等你慢慢长大,到时我会娶你。女孩用黑漆漆发亮的眼睛看着年轻人, 她尚不解年轻人的真意。之后年轻人每年来看她,为她买很多衣物。终于有一天,年轻人送来一件华丽的粉袍。女孩左看右看,十分欣喜,她穿上粉袍对着铜镜照个 不停,觉得从来没这么好看过。年轻人对她说,今天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你必须成为我的女人。
  
  女孩哦了一声,痴痴地站在那里,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仍盯着镜中华丽的粉袍,仿佛迷失在粉袍色彩缤纷的图案里。这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赵姬,年轻男子便是卫国商人布韦。
  
  我不喜欢他,但他却是个出色的男人,如同帝国的一个光荣的毒瘤。
  
   这样的男人应该是让女人倾慕的,他不仅有一张俊逸如仪的脸,还有一副高大的身躯,说话的嗓音昂扬清悦。他富有而又姿容伟岸,难怪我的母亲赵姬会爱上他, 甚至甘愿受其摆布。他那一双手伸出来,有高贵的线条,那些线条爱在丝绸般的皮肤上起伏伸展,魔力惊人。母亲喜欢他那双手,那年,母亲极乐的青春胴体灿烂如 花般绽放,她为这个外貌雄伟的富有男子着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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