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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他们又往回走了一截,找了处坚实的地面扎下了营,第二天早上上路时,原本半熔化的柏油路已冷却了。不过时不时,他们仍会踩过一段化得像馅饼一样的路。这种路面总是突然出现。男人蹲下来察看。夜里,曾有人穿出森林,走过这条熔化的路。
  
  是什么人?男孩儿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谁呢?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时,那人就出现在他们前面,微微拖拉着一条腿,时不时停下,弯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们怎么办呢,爸爸?
  
  我们不用担心。现在只要跟着,仔细瞧瞧就行了。
  
  要小心,孩子说。
  
  对。要小心。
  
  父子二人跟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但他的步调实在太慢,浪费了他们一天的时间。最后,这男子终于在路边坐了下来,再也没起身。孩子靠在父亲的大衣上。二 人都不说话。他就像这片土地一样一副被熏烧过的样子,衣服焦黑,一只眼已睁不开了,熏得青紫的头颅上,一撮灰白的头发像假发一样贴在脑门。父子俩经过时, 他低下了头,好似做了错事一般。他一双鞋用电线绑紧,外面沾上了层沥青,裹着破旧衣服,只静默地坐在那里。男孩儿不断往后张望。爸爸?他悄声呼唤。那人他 怎么了?


  
  他被雷劈伤了。
  
  我们不能过去帮帮他吗?爸爸?
  
  不。我们不能帮他。
  
  孩子却一直拉扯他的外衣。爸爸?孩子又喊道。
  
  别扯了。
  
  我们不能帮帮他吗爸爸?
  
  不能。我们帮不了。什么都帮不了他。
  
  他们继续向前。男孩儿哭了。他不停地回头看。二人到达山脚下时,男人停下来,看着孩子,又回头看了看后面的路。那被烧伤的男子早就跌倒在地上,从这边 望过去,根本分辨不出是堆什么东西。对不起,父亲说道。但我们真的帮不了他什么。我们没办法帮。看到他这样我很难受,但我们救不了他。你心里也明白,对不 对?孩子低头站着。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又上路了,他再没回过头。
  
  傍晚,硫黄色的暗光从林火那边映出来。路旁积下肮脏的黑水。大山已消褪隐匿。他们走上一座架在河流之上的水泥桥,垃圾和泥沙一股股随着河流缓缓移动。烧焦的木头段。最后,他们停下来,又往回走了一小段路,于桥下扎上了帐篷。
  
  男人一直将皮夹子随身携带,直到它把裤子磨出个洞来。有一天,他终于坐在路边把夹子掏了出来,一样一样检查里面的东西。一点钱,几张信用卡。还有他的 驾照。一张妻子的照片。男人将每件物品都摊放到沥青路上,就像发纸牌一样。他把被汗渍染污了的皮夹子丢进林子里,只拿了照片坐着。继而,这照片也被他放在 了路上,然后站起身,同孩子一道上路了。
  
  早晨,他醒来,仰面躺着看燕子在桥底角落里用泥土筑的窝。他又看向儿子,可儿子翻了个身,躺在那里盯着河水看。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孩子不吱声。
  
  他要死了。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他,否则我们也会死。
  
  我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才重新跟我讲话?
  
  我现在就在讲。
  
  你愿意理我了?
  
  嗯。
  
  好。
  
  好。
  
  他们站在河岸那头召唤他。衣衫褴褛的众神,无精打采地走过废墟。他们行走在干涸的海底,地面干裂破碎犹如碟子跌落成片。几路熊熊的烈火燃烧在干沙滩上。众神的身影渐渐消逝于远方。男人在暗夜中醒来了。
  
  时钟指针停在一点十七分。先是一长束细长的光,紧接着是一阵轻微震动。他爬起来走到窗前。怎么了?她问。他没答话。他跑到卫生间拧开日光灯开关,但已 经没电了。窗玻璃上映出暗玫瑰的光。他单膝着地拿起撬杆堵住浴缸,接着将两个水龙头都拧到最大。她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揉着肚子。怎么回 事?她问。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洗澡干什么?
  
  我没洗澡。
  
  早年时,他常常在光秃秃的树林中醒来,躺着听头上那一群群迁徙的鸟飞过,包围他们的是寒夜。鸟儿如环绕于碗边的飞虫一样,没有目标地盘旋在上空,发出沉闷的扇翅声。他希望这些鸟一路平安,之后,它们飞走了。他再也没有听到那翅膀振动的声音了。
  
  男人曾在某栋楼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了一套扑克牌。这些纸片都已经很旧了,磨起了毛边,还丢了两张梅花,不过他们有时仍裹了毛毯,迎着火光玩起来。男人 试着想了想小时候玩过的那些纸牌游戏。捉乌龟。还有几种惠斯特打法。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回想出来的玩法根本不对,于是就发明了几种新玩法,还各取了名字。 小怪枝、猫爪。有时候,孩子会问出些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问题,而他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他苦苦思索怎样去回答。过去已然丢失,他又能做什么呢?但他现在不再 乱编了,因为编造的东西也是假的,说谎的感觉很不好。孩子自有一套幻想。南方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的。其他孩子是什么样,在做什么。男人本想加以约束,可心 思却无法放在那里。谁又能将心放在这种事上呢?
  
  一天之中,没有计划没有安排。日子只须顺应天意而过。时间一点一滴流走。无所谓早晚。现在即是将来。人所珍视的美都起源于痛苦。它们本就出生在哀伤与灰烬间。因此,男人悄悄对睡眠中的孩子呢喃道,我还有你。
  
  男人脑中出现当时路上的场景,心想,自己本该努力保住她的命,让她和他们在一起,可彼时实在毫无办法可想。他咳醒了,起身走了出去,生怕吵醒儿子。黑 夜中,男人顺着石墙走着,身上围了张毛毯,随后便跪于尘土上,如一位忏悔者。他仍在咳嗽,咳得自己都闻到了那股血腥味,他喊着她的名字。兴许在梦中,也在 念这名字。男人回去时,见孩子已经醒了。对不起,他道歉道。
  
  没关系。
  
  睡吧。
  
  如果是和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他没答话。只是靠着这个包在毛毯和棉被中的小人儿坐着。过了一阵,男人开口了: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
  
  是的。
  
  不准这样说。
  
  可我就是这样想的。
  
  别这样说。这样说不好。
  
  我忍不住。
  
  我知道。但是你必须要忍住。
  
  怎么忍啊?
  
  我不知道。
  
  透过灯光,他对她说,我们是幸存者。
  
  幸存者?她问。
  
  对。
  
  老天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们不是什么幸存者。我们是那些恐怖电影里的活僵尸。
  
  我求你了。
  
  我不管。我不管你怎么哭。你哭也没用。
  
  求你了。
  
  别哭了。
  
  我在请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比如说?老早以前我就该这么做了。那时手枪里还有三颗子弹,而不是两颗。我真傻。我们全都完了。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我是被迫的。现在我完了。我本 来想,别告诉你了。那样应该是最好的。你有两颗子弹又怎么样?你又不能保护我们。你说你可以为我们而死,那又有什么用?要不是有你在,我就连儿子一块带 走。你知道我说到做到的。这才是我们该选的路。
  
  你在说胡话。
  
  不,我说的是事实。我们迟早都会被他们抓住,然后被杀死。他们还会强奸我。还会强奸他。他们会强奸我们母子俩,然后杀掉,然后吃掉,而你不敢面对这个 事实。你宁愿等着看这一天真的来临。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她坐在那里,抽着一根细长的葡萄藤,就好像那是支珍藏的印度细雪茄。她拿烟的手显出某种优雅的 派头,另一只手则搭在双膝上。她也透过细弱的火光看着他。我们曾经说起过死,她道。现在我们却再也不谈了。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死就在眼前。已经没什么好讨论的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不管你怎么说。说这些没意义。你就当我是个对你不忠的贱女人,只要你愿意。我有别的男人了。他可以给我你给不出的东西。
  
  死神不能做情人。
  
  啊,可以,他就是我的情人。
  
  别这样。
  
  对不起。
  
  别留下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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