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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五章

  (五)
  
  斯塔在亚特的身后,轻轻地用双手抱住了他,并把自己灼热的面颊温柔地贴在了亚特的背上。她的头发上还有蜘蛛网的碎丝,亚特的肩上还散落着灰松鼠的屎粒,还有玉米叶子、湖水、金属飞行器及火星灰尘和木棉花的味道,但没有关系,亚特的背依旧强壮、温暖,还是她梦想中醉人的感觉,甚至,超越了她的感觉。还有,斯塔在他的后背上吻到了他少年时的羞涩,这让她大感意外:他身体的某一隐秘的部分还没有长大,而且永恒地长不大。仅仅为了这个感受,斯塔几乎心痛到热泪盈眶了。天啊,她是多么地爱这个敏感的少年啊。
  
  突然这少年的后背中开始释放一种味道,一种类似于古柯叶子香精的味道,这撩拨人情欲的古怪荷尔蒙味道,让斯塔彻底地陷入了迷狂。以前,她只是背着母亲,偷偷地闻过被密封在瓶子里的古柯叶子香精,但从来没有任何实战经验。这味道的出现太出乎她的预料了,就像出现在她春梦中的那些色彩斑斓的飘忽感受一样,她一面被动地承受,一面发出痛苦的微吟。这呻吟是她在这一刻,在这超现实的梦境中,面对庞大的情欲所能做的唯一抵抗。
  
  斯塔混乱地加大了她双手的力量。她的双手透过亚特的棉质外套,开始揉搓着亚特的肋骨,斯塔浑然不觉她正在弄痛着亚特。亚特在挺立着,没有任何反应。这让她焦虑。她用力地吸着她的鼻子,似乎想更多地呼吸些心上人弥漫着古柯叶子香精味道的体香。但她觉得无论她怎样努力想吸进他的全部体香,她都永远吸不够。
  
  这是斯塔第二次从身后抱住亚特。第一次是在火星别墅里,那是亚特在伤感他父亲的际遇时,斯塔为了安慰亚特,情不自禁做的。那时的她,内心里还充满了不安与惶恐。这一次,斯塔却勇敢和大胆了许多。而且,她学会了想去占有。
  
  她把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了亚特的后背上,把自己体内的热气缓缓地通过他的棉衬衫吹进他的体内,同时自动地加大了她揉搓他双肋的力量。亚特在沉默着,焦虑的斯塔误把他的沉默当做是纵容,然后她变得更大胆起来,她甚至开始用牙齿轻轻地撕咬着亚特衣衫下的皮肤。先是试探性的,接着她加大了力度,她试着让亚特感受到疼痛,她必须让他感受到疼痛,因为只有疼痛才可以唤起他爱的回应,只有疼痛才可以让他继续行动,她极度渴望的行动。
  
  此刻的斯塔就像是拼了全力奔跑才抓到了一只斑马的母狮一样,她死咬着猎物的喉咙,任由它流血不止,也绝对不会住口:她已经饥饿了20年了,不,已经有几个世纪了。如果她不把这个猎物彻底地吞下肚子,她的出路只有一条:在这个没有食物、没有水的干涸季节,困死、饿死在暗物质世界的可时拉荒山里。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是她用人生的全力奔跑换来的,是她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亚特的后背开始挺直,斯塔感受到了,是疼痛的力量。然后,他缓慢又坚定地抓住了斯塔揉搓自己双肋的手,斯塔几次挣扎着想从亚特的把握中挣开手,继续揉搓他的双肋,但亚特固执地阻止了她。他的力量太大了,好像是桑国路神的力量。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不是她的猎物,他是她的桑国路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她终于无能为力了,像在那个死亡之梦中一样,她只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双手,让它们尴尬地停留在半空的悬梦中。
  
  然后,他转过了身。就在他转过身体的那一刹那,他身上的古柯叶子香精味道顿时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种略带木棉花香气的死亡味道。她感觉到他正向她的心脏再次举起了那把沾满了拉比那尔家族人血液的蛇头利剑,像在她的死亡之梦中一样。与梦中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是那个冷酷的黑衣祭司,而是她未完成的素描稿里的样子,只不过比那个素描里的他还生动,还鲜活:他的面颊通红,他的热息奔涌,他的双眸在喷发着疯狂的火焰,同时又激烈地游动。是的,真实的他有力量,有声音,有颜色,更要命的,他有感情。这让人类永恒地窒息又痛苦的——感情。
  
  他开口了,这是斯塔最喜欢听到的声音,但说出了她最不想听到的内容:


  
  “斯塔,我的斯塔……我爱您。您知道吗,我爱您,永远爱您……”
  
  斯塔与心上人对视着,突然她看到了心上人的眼中流淌出了泪水,这让她无比地慌乱,她仿佛又一次被判处了死刑。亚特没有擦拭泪水,而是继续紧抓着斯塔的双手,但那双手再次地失去了温度,接近了死亡:
  
  “我们,不可能,只是不可能……”
  
  斯塔绝望的泪水流了出来,但这一次她没有逃避,死亡给了她勇气,她直视着亚特的眼睛,把她疑问了一生的话语从心底喊了出来:
  
  “为什么?!”
  
  亚特看着斯塔,悲伤地看着斯塔,只是看着她,不回答她的话。斯塔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了,她试图把头埋在亚特的胸前,但是亚特固执地用双手的力量,封住了她的头继续前行的通道。斯塔的头于是悬在了半空,像她的双手一样,都在亚特的力量掌握之中,不知所措。斯塔开始抽动起双肩,激烈地哭泣起来。
  
  亚特的眼泪继续奔流着。最后,他只好蹲下身体,把正瘫软至地板上的斯塔的双臂握住,说道:
  
  “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永远。”
  
  斯塔趴在亚特的双脚上痛哭起来,亚特把斯塔强行着搂进怀里,让她在自己的怀抱里尽情哭泣着。哭到最后,窗外的雌比丘鸟不再叫了,亚特的前衣襟几乎都被斯塔的泪水打湿了,而斯塔的哭声变成了嘤嘤饮泣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微微抬起头来,她发现,亚特的一只手一直在自己哭泣的时候,紧紧地抱着自己;而他的另一只手,一直在抚慰着自己的头发。还有,他也一直在伴着自己,哭泣着。
  
  甚至,他的鼻血同他的泪水一起流淌,很多跌落到了斯塔的头发上,他都没有擦拭。而且,他的鼻血还在顺着他的嘴角,流着。像冥界之河的河水一样,流淌过他象征着生命的双唇。斯塔赶紧起身,一边用自己的裙角压住亚特的鼻子,一边让他平躺在自己的怀里,她给他擦着泪水和血水。还有,她不能让冥界之河的河水把他淹没。
  
  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生命并不比她的更坚强。如果她再让他涉足一次冥界,他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们通过泪眼在彼此凝视着。他的头上沾上了蜘蛛网屑,斯塔帮他拽下蜘蛛网,并给他梳理着头发。他的头发既浓密又有着漂亮的亚麻色,就像自己的一样。斯塔忽然意识到他们有太多的地方太相像了。还有,斯塔想起他的后颈部该有几颗呈星星状散落的红色痣,于是她试探着把手摸到了他的后颈部,发现那些痣依旧完好无缺地待在了那里,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她的探询一样。那些痣的存在让她感到了一丝欣慰,似乎她找到了可以连接他们之间旧情的老朋友。但她刚才梳理他冰凉的头发时,透过手指尖传到心里的刺痛,此刻又开始作祟起来,斯塔的心由于再次的绞痛,几乎窒息。这些痛告诉她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她期望的那种感情链接。永远。
  
  死亡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命运。
  
  所以,再度的死亡早就失去了意义。
  
  在宇宙毁灭之前的生活里,她还剩下什么呢?
  
  为了缓解心的疼痛,重新梳理一下残酷的现实,斯塔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是她目前为止能够做出的最大理性行为。就在刚才她的脑子里忽然涌起了一个念头:要是我从来都不认识他该多好啊!但她马上否定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她知道,她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们是宿命的,不管是劫还是缘。也许,她会在下一秒像法野库山上春天里的雪崩一样滑落,但这一秒,她还像那些不规则地落叠在一起、晶莹又剔透的雪片群一样,正在极度危险的时空边界上做着最后的挺立。她一边按着亚特的鼻子,一边轻声说道:
  
  “抱歉,我本该让您快乐的,我太自私了……”
  
  亚特看着斯塔,忍住了左肋骨下的痛,微微笑了笑:
  
  “爱,就不必抱歉。”
  
  斯塔的泪水再次奔涌,她似乎听到了雪崩即将涌起的轰隆声:
  
  “我爱您,我多么地爱您。可我为什么不能只做您衣领上的微尘,却自私地想要占有您呢?”


  
  亚特这样回答了斯塔的话:
  
  “这是人之常情。”
  
  斯塔带着心醉的温柔,极力装作听不见雪崩的轰隆声,诚实地看着亚特:
  
  “我不是想用死亡去要挟您,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亚特握住了斯塔放在自己鼻子上的手,他发现她的手已经冰冷,而自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
  
  “我知道,我知道的……”
  
  斯塔把手从亚特的鼻子上拿开,低下头,她的泪水滴在了亚特还残留着血痕的嘴唇上,她多想吻他漂亮的嘴唇啊。但她不敢。她只是颤声说道:
  
  “我还没有谢谢您,救了我……”
  
  斯塔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轰隆隆的爱情雪崩已经开始了,这一刻她能够做到的也许是尽快带着她的心上人离开这危险的是非之地。否则,这爱情雪崩将要在歇斯底里的伤害后埋葬他们两个人。她急迫地在虚幻中,错把本是她命中桑国路神的亚特当做了瑞仪神,她要获得这至高无上的神灵指引,让她把心上人尽快拉离危险的雪之墓穴:
  
  “我该怎么办?”
  
  亚特看着斯塔,无助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知道……”
  
  斯塔再次哭泣起来,这次她的哭声比窗外再度响起的雌比丘鸟的声音还要绵长和凄凉,这是永失真爱的绝望哭泣。她明白了,亚特只是她的桑国路神,爱情领地里的桑国路神。但她不怪他。他做到了,他从来都是竭尽全力地做到了。他的爱是诚实的,他的无助也是诚实的。所以她爱他,永恒地爱他。奇异的是,真爱就在她的怀抱里,此刻也正用他一生的至纯之爱回应着她的爱,但那里面又洋溢着黑色的死亡色彩。亚特还是那个穿着黑衣披风的祭司,桑国路神的化身。他们的爱情将像架设在茫茫太空中的两个平行时空隧道一样,只要时空的概念还存在,就永远没有可能交织在一起。
  
  斯塔决定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或者,当这宇宙或者下一个宇宙的时空存在完全消失后的虚无里。也许这个希望非常渺茫,但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也许,会看到完全的光明的。
  
  人,总是要抱着一个希望的,要不然,要怎么在毫无希望的现实里活下去?
  
  想到这里,斯塔觉得体内的祖母基因真的起了作用,她跟随着它再一次地打破了路光国人的思维习惯,向伤心的比丘鸟看齐,即希望快速地转动时间的轮子,以使生命早日地终结,而转世投胎的日子早日来临。她决定从明天开始每日去瑞仪神殿祭拜。瑞仪神是宽大和充满博爱的神,总是用慈悲的目光俯瞰着他的儿女们。他既然可以满足一个自杀的比丘鸟的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她这个可怜女孩的泣血心声呢?


  
  想到这里,斯塔俯下身体,虔诚地捧起亚特的头,像她总是喜欢用双手掬起“良心之屋”前的湖水那样,她把双手中的圣洁湖水轻轻地向自己的面前拉近,让自己的双眸与同样清澈又悲伤的另一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后,她带着不可抗拒的坚定口吻说道:
  
  “我想吻您的双唇,可以吗?”
  
  亚特只迟疑了一秒钟,然后他伸出有力的双臂,一下子把斯塔抱在了怀里。他把斯塔结实地压在了身下,在窗外雌比丘鸟绝望地呼唤爱情的歌声中,缠绵又炽热地吻着她。很快地,两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结结实实地被掩埋在狂泻而下的感情雪流里,这让他们无比地痛苦。他们喘息着、挣扎着、绞痛着,希望用两个人的力量在雪墓里踢打出一小块空间,以延续死亡来临的时间。即使这样,他们在一点一点地窒息而死的同时,都心甘情愿地被埋在这雪墓里,谁也没有产生要逃生的念头。因为他们内心都太清楚,只有在这个死亡来临之前后瞬间里,时空是暂时消失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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