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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二章

  (二)
  
  当斯塔在暗物质世界中罕见的灿烂光线中醒来,在瑞仪神的抚慰下,在她心脏的刺痛中终于看清了心上人的面庞,并用尽全身的力气警告他千万不要使用那把羽蛇剑之后的第20天,她终于能够挽着心上人的手臂,漫步于她儿时的“良心之屋”前的小路上,一起展望那如同初春绽放的华儿圣草般淡蓝的湖水了。
  
  斯塔的心完全地醉了,醉到可以将身体完全地溶入美酒般销魂的湖水里,再一次漂起自己的生命,缓慢地死去。不过,这次,她是死在快乐的梦境里。还有,为了心上人,她不会再莽撞地闯进死神桑国路的宫殿,轻率地把自己的灵魂留下的。
  
  她带着亚特爬上“良心之屋”的屋顶阁楼。通过颤颤巍巍、吱吱呀呀地抖动着的楼梯,他们到达了那满是灰尘的阁楼顶层。那里真是一个意外的世界:那里是斯塔全部的少女世界。亚特看见了散落在地板上的白色花边头饰,断了腿的脏兮兮的布娃娃,碎掉的机器人侍卫身上的金属纽扣,一堆又一堆分不清年代的松鼠屎粒,超大个的蜘蛛网,像吊死鬼一样倒悬着的豹子风铃,华儿圣草编织而成的草垫子,玉米叶子做成的草纸上未完成的人物素描,来自她母亲的收藏品半瓶古柯叶子香精,一小罐不会让人致命但会昏迷的麻桑树蛙毒药(她从答离的房间偷出来的,已经有十年了,她从来没有使用的机会),还有,一小打她收集的她父亲卧床底下的女人头发……从这些,亚特似乎对斯塔的整个人生都看得通透了。他更加地喜欢她了,同时,他的恐惧也更加地加大了。他觉得自己每与斯塔的世界接近一步,自己坠入情感黑洞的可能性就加大一分。这一次,他感觉到恼火的是,在这情感的黑洞里,他暂时还找不到任何防护装置,比如飞艇里的抗引力装置啊、航空制服啊、方向控制仪啊等等。特别是经历了这一次特殊的生死考验之后,他觉得斯塔跟自己已经不是两个人了。某种在精神程度上的亲密,要大于自己与伊芙的,这要如何是好?


  
  斯塔全然不理解亚特的忧虑。
  
  她只是本能地用纯洁玲珑的心享受着再生的幸福,还有爱的甜蜜,以及青春的快乐,并把这种快乐通过自己薄薄的衣衫裹着的躯体,传递给亚特。亚特全部地接收到了。他迷失在了这种纯粹的气场里,这自然地激起了他的欲念,但他没有刻意地去阻止这种欲望。他只是看着它来,占据自己的心房,又看它可能随时溜走,为了分散与转移的注意力。而且亚特注意到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他对欲望第一次不再觉得是负担,甚至是一种负面的力量,或者是一种罪过。也许这一刻,他彻底地消失了与其他女人间的分别心的缘故;或者,看到了欲念美好的另一面的缘故。此刻的欲望已经完全溶解,变成了偶尔注入他心灵的那道阳光,他家乡早春澄明清澈的湖水,他久违了的童趣,他无边无际的喜悦与自由。
  
  一切都这么地自然,这么地清醇,又这么地舒适!
  
  现在,他也跟斯塔一样,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在某一个温暖又醉人的午后,趁着大人午睡的机会,跑到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小世界里,顶着随时被大人发现并被呵斥的危险,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
  
  亚特跟斯塔在一起啰嗦着琐碎的家常,叨念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问答着简单乏味的问题,搭摆着新鲜有趣的积木,不时发出会意的微笑的时候,亚特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一生都没有过真正的童年。他没有过。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简单过。他的思绪太多了,他的负荷太沉重了,他,太复杂了。所以,他很容易就混乱,而且不快乐,从来都不快乐。他所有现实中的快乐都是建立在混乱基础上的,这就像建在沙滩上的大厦一样,或者像很多火星初期的倒塌建筑物,因为没有稳固的根基,所以很容易就崩陷,沦为瓦砾。所以,他总是要牢牢地用誓言和行动抓住伊芙,以随时拉响两个人中间那充满着命运张力的情感报警器。


  
  这一刻,在斯塔的阁楼里,他模糊地意识到了,他也同样需要斯塔。某种意义上讲,要超越伊芙。斯塔太完美了,是一个梦,一个充满了阳光的梦。就像他的母亲对于他的父亲一样,她让他的现实比梦还像梦境。她属于他人生中永恒地缺憾的那部分。他只有把他缺憾的那部分人生找到了,他人生的拼图才可以完整,由此引发的所有人生混乱才可以终止,他的顽症才可以被根除。
  
  但是,亚特抑制住了自己的非分之想。他客观又现实地警告着自己:不要奢求太多。这是他跟他父亲不一样的地方。他的父亲是想把梦牢牢地抓在手里,抓不到的时候就寻找梦的残片;再抓不到梦的残片的时候,就试图用别的梦代替;在用别的梦代替不了的时候,就干脆自己制造另一个梦境,甚至一个坟墓,沉迷于其中,直到被虚幻的梦境吞噬。
  
  人的所有悲剧都是因为无法认清现实的缘故啊!
  
  虽然亚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现实是不是梦境,梦境到底是不是现实,他固执地觉得自己这个半吊子生活哲学家比父亲要现实一些。虽然与命运的对抗与偶尔的逃避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无比的混乱,但不是愚蠢。亚特想到愚蠢这个词时,内心涌起一种愧疚,他觉得不该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但他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他混乱,但他又矛盾般地在混乱中锻炼出了一种能力,即如何在混乱中强制性、革命性地建立起生活秩序的清醒。他觉得,所有活在现实社会里的人类都必须要具有这最基本的生存力。他痛感到,他的有生之年是没有永恒的宁静的,混乱与痛苦不断的生活似乎是他的宿命。伊芙才是自己在暂时的清醒与秩序状态下建立起来的人生旅馆的女主人。
  
  瑞金先生曾经让他放弃“分别心”去爱伊芙,他觉得老先生只参透了他的一半心思。他只有在有“分别心”的时候才能够爱伊芙。如果他连分别心都没有了,他爱的会是斯塔。那不是他现在的力量能够企及的,那是在安泰世界里的事情。那离自己太遥远了。离这个充满了世俗的欲念、混乱与自我执著心的自己太遥远了。
  
  现实的他预感着他跟斯塔相遇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也许是错误的宇宙和错误的身份。就像是一条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放在公主的晚会上,将会无比地合适;但如果把它戴到一个农夫被大风吹倒破损的篱笆前,还不如一条断掉的绳子更有用。亚特觉得这比喻也许不恰当,但自己就好比是那破损的篱笆,伊芙是绳子,而斯塔……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一种心碎的想哭的冲动。就像失恋的感觉。他奇怪,他是否真心爱过斯塔。接着他又疑问:
  
  爱到底是什么?
  
  爱存在吗?
  
  爱可以吃还是可以拿来用?
  
  爱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吗?
  
  爱可以被称量吗?
  
  我爱她多还是她爱我多?
  
  如果爱存在,为什么我不能为了她舍弃一切,满足她,而只想保持对我合适又舒适的方式?
  
  我是爱的敌人还是朋友?
  
  不,一切只是造物者安排的看不见的关系游戏。我们就像是那些人生舞台上的玩偶,人生大幕拉开的时候,我们都要被看不见的造物者之丝牵扯着,朝注定的对象哭和笑,还有说;等大幕合上了,我们都要去寻找属于各自的坟墓。
  
  突然,亚特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念头就是想把斯塔拥抱在怀里,什么都不做,就是抱着她,紧紧地。他后悔没有在他5岁时,他母亲提着行李箱离去的那个时刻,紧紧地抱住她。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走掉了。他总是听得见那声清脆的金属铃铛的响声,命运惩罚自己愚蠢的响声。他后悔那件事情,像他父亲执著于对前妻的回忆中一样,亚特总是执著于他的后悔。这让他后来的人生做了很多盲目的自以为聪明的蠢事,以至于把许多轻浮的、虚荣的女人当做了他的母亲。他得到了火星上的一个不太雅观的绰号:发动机博士,即到处留情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害得伊芙第一次约会就扬言要对他举起鞭子。还有,后悔总是让他潜意识里恐惧,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错事情。事实证明他坏的预感总是正确,他后来做错的最离谱的两件事情就是:


  
  一、他因为无知坐视了父亲的死亡;
  
  二、他因为孤独创造了木达。
  
  前者造成了他一生的灾难;后者造就了火星人类的灾难,甚至宇宙的灾难。因此亚特在其偶尔的人生空闲里,不禁多愁善感地哭泣和感叹过:
  
  人的一生究竟要做错多少让人后悔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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