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亚特无暇在此刻思考太多关于以列王的问题，因为他听到了斯塔从病榻里发出的粗重呼吸。他没有经过引见就擅自绕过以列王的金色椅子，来到了斯塔的病榻前。他把头朝斯塔的脸的方向俯了下去。他要好好地看看她。
　　
　　这是他四个月后再次见到斯塔。
　　
　　她脆弱得像是从床下贸然钻出来的白色影子，可能随时融化在暗物质世界的黑暗墙壁里。她的相貌大部已经改变，只能从剩下的骨骼架构中依稀寻觅到从前的轮廓。她皮肤的水分似乎同她的精气神一起，早被她的影子吸干了。现在的皮肤更像是一张晒干的糯草纸，焦黄、干枯、松脆，被张狂的骨骼一硬撑，又显得紧绷绷的，似乎随时会同她的生命一起，危险地断裂开来，不复存在。她的下颚已经变得如此地尖锐，使她本来健康又有着完美轮廓的面庞，因为局部的突变，显得异常地不协调。不协调的还有她的呼吸：她整个人似乎早就失去了所有生命的迹象，但她的呼吸却异常地顽强，充满着生命的张力。特别是当亚特把脸贴近她面庞的时候，那呼吸声显得有些急促。现在，在斯塔偌大的寝宫里，那不均匀的呼吸声是她自己跟所有人的最后希望。没有人知道，那粗重呼吸的另一边联结的是生命的再生，还是终结。
　　
　　亚特中途突然停了下来。他抬起身，回过头，忧伤地看着以列王的眼睛。后者正好奇并紧张地观察着他。亚特温柔又胆怯地说道：
　　
　　“我可以吻她吗？”
　　
　　以列王吞咽了一口唾液。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他发现他妻子现在温顺与无助得就像比丘鸟的婴儿。他心一动，扭头看着亚特，点了点头。
　　
　　亚特也看了一眼也司，但他心思都在斯塔那里，所以什么也没有体会出。他回身，毅然地朝着斯塔的额头吻去。这是亚特第二次吻斯塔的额头。第一次是在火星上，他母亲的松林里，亚特把一株还残留着火星晨露的山茶花插在斯塔发髻上的时候。那是他能够给予斯塔的最大的暧昧空间，是他能够容许自己的双脚在私欲的小路上行走的最远距离。但是，现在，他再次吻了那个额头，但那已经是一个死人的额头。他的第一个善意的吻夺走了斯塔的魂魄，四个月后，他想用第二个补救的吻去唤回已经渐行渐远的白色精灵，看来，他有些迟了。
　　
　　亚特颓丧地抬起嘴唇，被动地数着斯塔的眼睫毛，那是斯塔身上唯一没有变化的东西。他被震撼了。他快无助地哭出来了，但他极力地忍着。他不能让斯塔的父母看见自己的眼泪。斯塔说过，在路光国，人们是不会为死去的人流眼泪的，因为他们相信永生。但是，现在的他就像那个不敢走入黑暗的走廊，奔向洗手间的那个孩子一样，他害怕再一次经历死亡。所以，他想哭，因为恐惧。他的父亲死后，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接受了“死亡存在”的这个残酷事实。现在，他怕再次陷入他人生可怕的诅咒：所有他爱的人都会离开他。是的，他爱斯塔，他爱的。当他的嘴唇碰到她接近死亡般冰冷的额头时，他对这个总是让他左边肋骨疼痛的小精灵，涌起了彻彻底底的爱的念头。奇怪的是这既像父亲对女儿，又像兄长对妹妹，也像男人对女人的念头第一次驱走了他内心一直无可奈何的欲念。这几个月来一直折磨他关于欲念与爱的问题忽然间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