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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三)
  
  亚特第一次与以列王面对面。在此之前,斯塔的父亲与也司王后的丈夫在他的感知世界里都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跟飞艇、咖啡、生化人差不多,没有特定意义,没有具体的内涵。但是,现在不同了。亚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冲击力——一种来自同类的冲击力,甚至有一种类似情敌的压力。当以列王从斯塔病榻前的金黄色坐椅前站起的时候,亚特首先感到的是他的身高——他几乎跟自己同样地高大,但肩膀比自己更宽了些,站立的姿态比自己更加笔挺,那是武士特有的站姿,一把即使被折断也不会丢掉尊严的利剑。看来武士家族的男人绝对不是浪得虚名的,而且,他是拉比那尔家族第十二世天授神职的王,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从容。他的头出奇地小,与他宽阔的肩膀相比,似乎有些女人气,但恰恰是这种不协调,增添了他诗人般的细致与浪漫的情调,特别在路光国最高武士红穗代肩章的映衬下,他显得温柔又感伤。他的肤色比斯塔的黑多了,亚特只在火星的古地球时代的油画里才能看到这种精致的深褐色,但那画卷里的人不是在森林的影子里,就是在月色的作弄下,总之,那肤色是人工雕琢后的结果。但,亚特眼前的这位,绝对不是,那是传说中优雅绝伦的奥林匹斯大地的颜色。没有地球人真正看过这种颜色,一切都在神话里。还有,他的脸上最突出的有两部分:他精心修整过的胡须和他漫不经心、永不会被装饰的眼神。亚特怀疑,眼前的这位王究竟在他的生活里是否有他真正在意的东西:他似乎对什么都有一种超然的诚实和无所谓。或许,他是一个还不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


  
  亚特马上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是的,他有的。他的女儿。还有,站在亚特身后的他的女人。虽然他在他妻子和客人面前摆出了一国之君的态度,但他时刻都在暗中窥视着他妻子的反应。这是他所有言行中的唯一瑕疵,是他不够光明正大、不匹配他的身份甚至于略显猥琐的地方。
  
  他在意这两个女人。在意使他看起来忧心忡忡。
  
  以列王伸出了他的手。那是温暖、热情、真诚的天性在作祟的双手。这样的男人天生是情场的高手,但在权力的决斗场上,会因为过于天真和仁慈而很容易被对手杀死。他天生为王,却不是一个王的好料。他生活在矛盾命运的夹缝里,蹉跎了痛苦而不知所措的大半生。
  
  亚特看到以列王在握着自己的手的同时,胡须在上扬,微笑着。从那漂亮性感的嘴唇里吐出的火星语比斯塔的要差太远了,比答离的也差很多:
  
  “欢迎您,我的火星骑士。很抱歉,我无法……迎接您……”
  
  例行公事的欢迎词后,有了一段短暂的疏离和审视,两个男人在互相审视着。就像斗兽场上的角斗士和他眼前怪兽的对峙。他们在短暂的沉默中互相掂量着,接下来的争斗里,谁将被谁杀死。

  
  如果亚特知道了面前的这个男人跟自己究竟有着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是杀死自己父亲的帮凶,恐怕他就不会伸出自己的手了。而且如果亚特更深入地了解到自己在对方三十年波澜壮阔的婚姻中究竟充当着怎样的角色,他也就不会相对坦然地面对对方了。亚特更不会预料到他是怎样地以一个鬼魂的方式存在,变着法地折磨着他母亲的新丈夫的;甚至,就在他到达路光星球的前几个时辰,他还在害这个丈夫伤心哀叹。如果亚特了解了这些,凭他善良的本性,他或许会对面前的可怜男人产生一丝怜悯和同情。
  
  亚特不知道,当初,如果不是在火星上的迈克落国家植物园,四岁的他由于好奇一定要把对方怪异的草帽固执地抓到手里,他的母亲就不会怀着歉意在还给对方草帽的同时,在指路之后,跟对方有过短暂交谈的机会。那短暂的一分钟交谈,改变亚特的命运,改变了火星的命运,改变了未来的宇宙命运,甚至改变了新宇宙的命运。四岁的亚特和那顶草帽充当了他母亲跟这个外星王子情爱联系的信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天才亚特能够解开最复杂最奥秘的方程式,却对几百年来早被地球人说烂了的最简单的科学原理还没有很好地把握:蝴蝶效应。几百年前的地球人说,在遥远的南美洲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那么不久的将来,欧洲的气候会受到影响。是的,世界上没有不相干的事物。一切都是互为关联的。不仅仅是你家的房子着火会殃及邻里那么单纯。每一个极其微小的粒子里面都藏着你用肉眼永远看不见的命运命题,因为那上面都结着一次又一次生死轮回中业的果实啊!
  
  四岁的亚特向那个怪异的外星王子伸出的那只稚嫩的手,比那不知名的蝴蝶翅膀的扇动效应要大得多。亚特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想揭开自己命运的谜底,却不知道,书写他命运谜底的人,恰恰是他自己的那只手。
  
  那么又是谁让他举起了他的那只手呢?造物者?谁又给造物者一个理由?
  
  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亚特的父亲早就告诉过他这些话。
  
  亚特却固执地认为:
  
  私欲造成了一切悲剧。
  
  人只要在适当的时候,适当地增加和克制欲念,就可以完全改变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连造物者的宇宙大一统理论也一定有办法解决,只是自己还没有参悟到而已。宇宙的毁灭也完全是由于人的欲念造成的,这也不是什么宿命的东西。
  
  但是,当斯塔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之后,亚特开始认真思忖欲念和命运的关联了。他在检讨着自己私欲的同时,又为无法抗拒自己的欲念而迷惑和恐惧:欲念并不像自己所想的是可凭想法随意增减操控的烹饪作料,而是它要来则来,它要走则走,就像悲剧与好运一样,根本不受人的支配。
  
  难道欲念真的就是与生俱来的,是自己在从前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有意无意地沾在灵魂之核上的那些业之粉尘?是超越死亡与肉体,永远在无尽的生命轮回中跟随着你的黑色命运档案?是自己过去所有生命中的言行造成的结果?那么伊芙、斯塔或者母亲就是那些业之粉尘跟自己“关系”的化身?由此说来,正如父亲所说: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么说,我以前对人生的理解是否显得过于浅薄和主观了呢?我是否该真正地原谅我的母亲呢?还有,谁能告诉我我腹部左边第二根肋骨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亚特在答离的飞艇里,在一个月与世隔绝的时间里,在暗物质世界的神秘庇护下,他反复地琢磨着几个问题:
  
  爱究竟有多少种可能性?
  
  爱要以多少虚荣心做辅助才是纯洁?
  
  爱以怎样的形式出现才是忠诚?
  
  爱为什么要排他?
  
  爱为什么有时候无法排他?
  
  亚特后悔没有做过自己全部肋骨的骨骼成分分析。他告诉自己,等他回到火星,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国家基因密码库里调出自己的生命密码信息,特别研究一下左边肋骨的成分构成是否发生了某种突变。
  
  现在,站在以列王的面前,亚特还是无法从他小小的情感世界里脱身,真正参透命运的底牌。他只是幼稚又单纯地以为,对方对自己的防御式敌意全部来自斯塔公主,有些爱女如命的父亲本能地会把女儿恋爱对象当做敌人,看来以列王贵为一国之君,情形也并没有多少例外。作为一个父亲,对亚特产生天生的敌意并不过分:至少,他已经够有涵养的了,他还没有用武力削掉亚特的鼻子。
  
  亚特意外地发现以列王突然有力地伸出了双臂,热情地拥抱了他。这一次的热情更是发自内心的。亚特凭男人的直觉知道以列王已经决定放弃争斗,选择了和平相处。
  
  这结果让亚特非常地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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