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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六)
  
  也司在金字塔金殿的正殿门口等候亚特一行。答离的飞艇预定停在那里。她的丈夫决定在午宴前不见亚特,也不举行正式的欢迎仪式。男人对男人,他不可以原谅亚特。同时,也不可以原谅他自己。当初,当自己的妻子和答离策划着要斯塔去火星接近亚特的时候,自己不是默许了吗?以列王知道,这次妻子跟答离策划迎接亚特光临路光国,斯塔又一次成为了被利用的工具。他感觉到了愤怒!他记得他当着答离的面,对妻子大声吼了起来。
  
  他意外地看到了他妻子苍白到无血色的脸上,挂满了眼泪。他猛然间打住了责难,他觉得新奇。他更意外地看到一身黑衣的妻子接下来几乎瘫在地上,如果不是自己跟答离反应及时,王后的头将会被巨石武士雕像的大脚趾撞得皮开肉绽。
  
  把妻子抱在了怀里,他猛然想起来,霍里那稀金博士也是他妻子的儿子。他忽然觉得,她其实也好可怜。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原谅了他妻子的一切冷酷、自私的计划。
  
  以列王决定不再干涉他妻子跟答离的行动。他成了甩手掌柜。只要他的女儿康复,他可以把自己的命搭上。不管霍里那稀金博士最终能否交出平行宇宙的钥匙,但只要他能医好自己的女儿,他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甚至自己的生命。


  
  在女儿进入莫名的昏睡状态后,以列王实际上已经退位,并把权力全部交付给了妻子。国会已经达成了共识。以列王自己除了睡觉和吃饭之外,一直守在女儿病榻旁。全室女星系的名医几乎都光临过他女儿的病榻,但都是失望而归。他们找不出她的病因,更无从下药。
  
  他心碎了,几乎被重复的历史悲剧打倒了。他担心斯塔会走母亲的老路:他的母亲就是失去了王位后(答离与妻子逼迫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临时掌权52天后被迫让位给了自己),陷入了昏睡状态。一年后,她在呼吸中闭上了眼睛。他想唤回女儿的生存意志,于是每日不停地爱抚她,呼唤她的乳名。
  
  他知道巫师为了霍里那稀金博士去了火星,并随时会返航,他开始心神不宁。两个月后,忽然有宫廷侍卫通知他今日的午餐将比预定时间推迟两个小时,他本想回答妻子不陪她进餐了,但是,他马上改变了想法,问宫廷侍卫道:
  
  “是王后一个人吗?”
  
  侍卫告诉他,巫师和另一位重要的外星客人也会在场,他开始觉得慌乱了。
  
  他几个月来少有地离开了女儿的病榻,亲临妻子的寝宫,发现妻子并不在那里。他来到了金字塔宫殿的最上层——52石殿(这个房间是由52块两米长、两米宽的巨石建成的,故称为52石殿),平时自己总是在那里处理政务的,现在是王后在那里工作。他发现了他的妻子,同他一样,神情不自然又紧张。她在那玉石桌前踱着步,双手绞在一起,互相折磨着,偶尔也会抬头看着墙上的瑞仪神壁画。意外地,她早早地换上了参见贵宾时才会穿的红色丝绒长袍,那长袍是用一块完整的绣着金色瑞仪神的布料做成的。她的头上是她的黄金发冠,发冠的中央也是一个镂空的瑞仪神图案。她的发冠顶部是象征她尊贵的王后身份的国鸟比丘鸟羽毛。她的颈上是发着淡青色纯净光晕的玉石项链。项链的底部坠着一个手工雕刻的玉石豹子坠子。那豹子是她最宠爱的饰物,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豹子的转世。而豹子,也是路光国民最尊崇的吉祥物。说起路光国尊崇豹子的历史,要追溯到他们的地球史,那将是一个遥远又漫长的话题,本文将不详细赘述。

  
  他的妻子看到了他,意外地主动走向他,十几年来第一次表现出了作为女人的亲密和无助,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感动。他感觉到她按在自己右手上的手冰冷又汗漉漉的,还有些轻微的神经质般的颤抖,他的内心忽然涌上一丝怜悯。从他20岁在火星上第一眼见到她,这种宿命的迷恋就开始了。几十年来,这种迷恋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模糊过,复杂过,糊涂过,但却从未减弱过。
  
  他妻子是恶魔,你不可以接近她的场。一走近她,自己的理性就会失控,就会迷失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时刻会在她情绪的煽动下,像一个风中比丘鸟的羽毛般,左右摇摆、波动。而自己与其他女人千辛万苦摆下的肉欲飨宴马上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他在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女人永远都是他的妻子。她的肉体,还有,最渴望的,是她的灵魂。如果她有灵魂的话。很长时间,他一直怀疑,灵魂这个东西是否真实存在。因为,他人生的一段时间,都在沮丧与颓废中对一切抱着虚无主义态度。在他妻子这个问题上,他破了例,他假想她灵魂真实存在。他只有一点肯定,那最神秘最深奥的地方藏的永远不是他。她飘忽的神识(也可以通俗地被叫做灵魂)如此矜持、如此孤僻、如此地难以琢磨,他根本无法走近它。所以,他早就不敢再奢望妻子那个行尸走肉般的完美肉体了。如果他索取,她可以尽义务般地给他,毫无瑕疵;但她同时也在用她的给予剥夺着。她在最私密的时刻,却会放出灵魂与其他精神野兽四处游荡、媾和,她用这种极其放荡与堕落的方式,隐秘地剥夺着他作为男人的体面和尊严。她用她充满谎言和怜悯的肢体语言,嘲弄着他的欲望及无能。永恒地。

  
  一个十足的恶魔。
  
  他已经不能再被伤害了。
  
  他在遐想中,用被遗忘了一个世纪的温柔看着他的妻子,听她低声说道:
  
  “他要来了,就要来了。我们该怎么办?也许……我们该举行个正式的欢迎仪式,毕竟,他是最贵重的国家客人。”
  
  以列王因为受到了妻子意外的宠爱而变得具有了非凡的男子汉气。他拿出了平时对妻子高傲的冷酷语调,忘记了自己已经几乎退位的事实,坚定地以一个一家之主、一国之君的口吻说道:
  
  “不要举行正式仪式。我们的女儿还危在旦夕,一个午宴就足够了。”
  
  “一个午宴……”也司忽略了丈夫的态度转变,重复着丈夫的话,似乎感觉到不满意,但她意外地没有反驳。她考虑了一下,说道:
  
  “也好,越低调越好。我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的到来,甚至国会的元老们。”
  
  以列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妻子,琢磨着她。
  
  也司离开了丈夫身边,继续踱步,搓着手,她胸前的巨大玉石豹子坠子有一半意外地钻进了她的礼服,她也没有意识到。她忽然把双手捂到了脸上,似乎想压住裸露在双颊上的红晕;她头上的羽毛在颤动着,似乎不胜激动。她用背影问丈夫道:


  
  “斯塔还是没有变化吗?”
  
  以列王停顿了一下,走近了他的妻子。那瞬间,他似乎有了想从后面拥住她,吻她的后颈的冲动:
  
  “好奇怪,从早上开始,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我感觉她因为那位博士……您儿子的到来而变好,或者变糟。”
  
  以列王中途把“那位博士”改成了“您儿子”,因为他闻到了妻子从颈后发髻和下面的礼服里溢出的香气,一种久违的,似乎属于遥远火星上的松树清香。他内心变得更加温柔,因为这味道让他想起了往事。他们的第一次床笫之欢。他记得,他就是趴在了这充满了神秘异国情调的松树味道的胸前,流着感动的泪,求她嫁给他的。
  
  是的,那泪早被时间的风尘吹干了,但是那刻骨铭心的温存还残留着。
  
  于是,他还是改变了口吻。他要讨好她,所以先要讨好她的儿子。
  
  也司听懂了丈夫语调中的变化,她感觉到某些欣慰。她觉得她跟丈夫的关系因为斯塔的病情和亚特的到来而奇异地拉近了,这是始料不及的事情。
  
  她突然转过身,带着少女般的羞涩,感激地吻了吻丈夫的面颊,向丈夫道了声“谢谢”。吻完,她的脸更羞红了,她身上的香气更浓郁了。她也不知道她要感谢他什么,但现在,因为儿子的到来,她温柔了许多。

  
  以列王突然知道了他妻子灵魂深处藏着的秘密。那也许是她的儿子。也许。不,一定是。他妻子第一任丈夫的亡魂看来已经彻底地让位给了他们的儿子了。世间的事物变化可真让人难以琢磨。现在,他的妻子只爱她的儿子。只爱他,超越任何一个宇宙中的男人。她可以为他而死,也可以为他而生。也可以为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忍受着。她属于他,从灵魂到肉体。除了他之外,宇宙中的一切存在都是暂时的,最终是空的。责任、义务都是表面的。她实际上并不真正地在意它们。现在,这些连答离恐怕都被骗了。她在他面前装作是一个好王后的样子,就像她总是在国民和议会面前装作是一个贤良的女人一样。女人,为了爱情,过去可以去骗,将来还能够!多么自私又狠毒的女人!责任与义务是她打发日子的工具,是善良的惯性。或是她脸上化妆时涂的那层粉,她的素颜没人看得见。如同她的本性,连在床上最赤裸的瞬间她都是化着妆的,她的灵魂!她喜欢自我游荡,喜欢陶醉,她不喜欢赤诚地面对任何男人。即使对她的儿子,她也用隐藏的方式爱他。这真讽刺,她走遍了整个宇宙,用一种决绝又波澜壮阔的方式,耗尽了大半生的时间去寻找她的最爱,猛然回头才发现,她的最爱原来就在原点。甚至,就缩在了她的子宫里。女人,不仅用子宫去思考,原来,还只能用子宫去爱。
  
  最后,她把自己的子宫归还给自己保管。秘密地。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说,对她自己的儿子。沉默是她的尊严,也是她活着的独特方式。沉默是爱的唯一答案。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最深奥的问题是无法被表达的,这就是答离总是挂在嘴边的真相。真相是不可说的,就如同爱一样。如果这宇宙里真有爱这个感觉存在的话。也许也司现在已经不再想刻意地思考爱了。她思考了大半生,伤害了很多人,做了很多荒唐事,最后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抓住。有的,还在那里,在子宫里;虚无的,更加虚无。她想随波逐流。让爱既不被记忆,也不会忘记。甚至对于她的神,她也是模糊地透露一点点,仅为了完成忏悔这个仪式。
  
  沉默也是她爱的深度度量计。她言语表达得越少,说明她隐藏得越深。
  
  她已经在命运的多次捉弄之后,彻底地变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也许,不是命运,是她找到了真爱的缘故。哦,又是这矛盾的不知道所以然的爱。或者,那不是爱,是慈悲,是被动的慈悲。真是藏则贵,显则贱。说对了,到处表白的爱是没有慈悲心做积淀的,所以是最不可靠的啊!
  
  这太可怕了。
  
  以列王忽然觉得好悲伤。刚刚被妻子吻过的面颊忽然开始发红发胀,他怀疑,是不是刚刚被妻子响亮地扇了一个巴掌。他的眼里此刻该有什么东西流出。如果不是泪,就一定会是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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