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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四)
  
  当亚特在答离的贵宾舱里给伊芙留下太空信息留言的时候,他没有告诉她他要去的地方,以及他必须离开火星数日的理由。他只是说他必须要到木星去处理一些要紧的事情,希望她不要担心。而且一旦事情结束,他会马上返回火星。亚特把手指摩挲在发送按钮上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他想着要不要就这样把信息发出去。他是否在对伊芙撒谎。他是否有撒谎的必要。这撒谎的结果会是什么。他想起一句老话:谎言一旦开始,就必须时刻准备着用另一个谎言去弥补。一想到“谎言”这两个字,他就觉得很不舒服。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使用谎言,都是一件无法原谅的卑劣行为。比如他的母亲。比如伊芙,比如她在赫泽的事情上……
  
  亚特摇了摇头,他不想再跟自己提赫泽的事情,因为就这个案件,本已经有所了结。可为什么他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会想起这茬呢?哎,男人跟女人之间的方程式怎么这么难解呢?为什么总是找不到一个固定的模式,而且计算过程中不能有一点瑕疵,否则,日积月累,自己会得出完全错误的计算结果。这就像火山喷发,火山喷发本身并不可怕,但喷发后的火山灰,才是最可怕的。是的,任何不愉快的事件与灾难,后果总会有所残留的,甚至有点严重。
  
  而自己对于斯塔,到底是怎样的感受?为什么自己会在她离去后有一段时间内如此地惆怅和失落呢?甚至有几次背着伊芙,偷偷地回到了自己乡下别墅,只为了重温那个周末的温馨与单纯,甚至自己在松林里徜徉好久,只为了寻找曾经佩戴在斯塔头上的那朵干枯的山茶花?
  
  他在那个松林里什么都没有找到,只看到了枯黄的丁香花花冢前凌乱的脚步。那是斯塔跟自己留下的,后来还有了野狐狸和兔子的足迹,还有麋鹿的。他奇怪,自己越是孤独的时候,越是在寂静中,越是情不自禁地把两个女人比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每一次比较结果都会出现一些变化。就像是一条不规则运动的粒子轨迹,飘忽不定,神秘莫测。
  
  他有时候看着伊芙残留在沙发上的发卡问自己,自己偷偷潜回到乡下别墅,仅仅是为了祭奠一段不可能再得到的单纯时光,还是惋惜自己从不曾在最心爱的女人那里获得过类似的单纯与依恋?或者是自己女人般多愁善感又缺乏安全感的脆弱心灵在作祟?也许是男人虚荣又贪婪的天性在怂恿自己犯罪。
  
  男人的欲望不同时也很复杂,深奥吗?
  
  而偶尔的犯罪意念,不是如此地富有吸引力吗?
  
  他想起了自己内心深处沉睡着的那个恶魔。自己的人生中仅仅一次唤醒过它。在迷乱与癫狂的孤独和恐惧中。
  
  那正是他父亲离去的第二个月中发生的事情。
  
  他脆弱地把父亲的死和自己一再被抛弃的事实都归罪于他的母亲。他被压抑了20年的情感火山爆发了,他觉得母亲才是自己惨淡情感世界的缔造者,是自己这个怪异、孤僻、脆弱又荒诞人格的监护人、替罪羊。
  
  然后,他有了一段病态般的梦游生活。一次,在梦游中,跳进老家别墅四月冰冷的湖水,在水草阵中,徒手抓过十二只冬眠的青蛙,并把它们一个又一个地窒息,杀掉。他把它们肚皮朝天、头朝外、腿对腿地在船板上排成了一个圆字阵,就像是一个象征性的祭奠仪式。
  
  在火星冰冷的月光下,在梦境的混乱里,在湿漉漉的湖水拥吻着他身体的惬意中,他从肉体分离出的魂魄带着近乎肉欲式的快感,虔诚地给他的母亲、父亲做了一场祭奠。他知道他的母亲还活着,但他更希望她已经死了,陪伴着父亲。而那些青蛙,就是神圣的祭品。接着,他与他的游魂陷入了死亡般的沉睡状态中。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经历了一次死亡。在一个平常的、孤单的、伤心的夜晚,在一个残忍的亲情祭祀后,他就这样如愿以偿地追随着他的父亲死了一次。


  
  地球时代一位藏地的伟大诗人说过:一个人如果不经常观想无常与死亡,那么有再大的聪明才智也无用。不管出于主动还是被动,亚特曾经无数次观想过死亡:他祖父、他祖母、他自杀的叔叔,以及黑色诅咒下的父亲。甚至他观想过他母亲的假死。但都只是想象中的。当他所经历的死亡体验是如此地鲜活,他沉痛地感受到了黑暗中身体的下落,以他所不可企及的速度和力量,他明白了他正在奔向地面而去。哦,永恒的大地啊,地生万物,为万物之母,所以融入它的怀抱中,这是死亡的第一个步骤。紧接着,他又经历了死亡的第二道程序:他的身体开始因寒冷而颤抖,浑身仿佛浸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水里,他在流着冷汗。突然,火一样的灼热又瞬间代替了冷汗,他的身体仿佛被置到了一团永不会熄灭的地狱之火上烘烤着。疼痛与热浪席卷了他,他想要呼喊,但什么都喊不出来。他只听到他的周围有雷霆万钧的声音,有千万种不同种类的乐器被千万种奇形怪状的人一齐鸣奏着,他一下子被这些声音之咒罩住了,以至于他极力想用已经不好用的双手去捂住耳朵,逃避这些咒语,但他的肉体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他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阻止不了。他恍惚觉得这一切又都是自己的幻觉,而那些声音只不过是自己的心灵声音之反射,他这样告诫着自己不要慌张,要勇敢地承受这些声音。它们是空的。自己的肉体也是空的。空的伤害不了空的。所以它们无法伤害自己。不要怕。于是他顶着如火般炽热的身体,勇敢地朝着那些人影们走去。他想融入他们中间,他不想再害怕他们了。突然,一股强大的风流从空中而降,把他像一粒微尘一样吸入其中。瞬间,他彻底地消失了,变成了虚无。
  
  什么都没有了。他及他的肉体。还有他的死亡。
  
  第二天,当他从死亡中清醒的时候,他明白了,昨夜,他亲历了地、水、火、风这四个死亡阶段,他刚刚从虚空中重新诞生了一次。对于这种重生,他不置可否,甚至没有任何的喜悦,只有沉重与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些,难道仅仅是为了了解父亲的死亡过程?他猛然想起他父亲生前的一个习惯:他总是喜欢在湖边的草地上燃起暖暖的篝火,然后什么都不做地坐在它的身旁,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熄灭。有时候是被风,有时候是被雨,有时候是自然衰亡。他什么都不做,即使大雨淋湿了他的身体,大雪冻得他鼻子发红,大风吹得他白发翻飞,他都不改变他那个永恒的宁静。有时候,亚特会在他的身旁向他搭话,那一刻,他的父亲根本听不见儿子的问话,更不会回答他。只有当儿子过于吵闹的时候,父亲才会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儿子,请安静,别破坏这种美……”
  
  儿子有一天突然感悟到了,父亲正在祭奠。至于父亲在祭奠什么,亚特却无法弄清楚。
  
  现在,亚特知道了,父亲在用篝火祭奠着死亡。祭奠死亡,也是在祭奠活着。它们是夫妻。地球时代藏地的伟大哲人说过:不知死,何以知生?而我们了解死亡的人又有几个?原来,父亲跟地球时代最古老的藏地原住民一样,一直在活着的时候为死亡做着准备,也在活着的时候为自己举行着葬礼。他只是在等着儿子长大,长大到他可以抛下他独自上路的时候。但父亲有一点跟古老的地球居民不同的是:他准备死亡,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出于喜悦,一种迫不及待的喜悦;不是求得证悟解脱,而是为了更加地勒紧爱憎这条锁链。儿子想起了他自杀前的那一天,打发儿子进城买烟斗时,闪烁在他眼中的那种纯真又兴奋之光。儿子想着父亲死亡后的行程,害怕了,他知道,父亲一定会坠入地狱。只有地狱之苦才与他无边无际的爱憎相匹配!
  
  亚特对父亲的行为发生了无比的质疑:
  
  “父亲,既然您如此地珍视自然之美,却为何要不自然地扼杀它?死亡,只可以自然地来临,不可以被武断地选择!父亲啊,您既如此地爱她,为何一定要惩罚她?”
  
  亚特看到船板上,躺在自己身边婴儿般沉睡的青蛙尸体,在火星凄惨的晨曦中,正发出淡青色的死亡之光,他慌乱地哭了。他在迷乱中以为那躺着的青蛙就是婴儿时的自己!他还用意念杀死了他的母亲!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也杀死了自己。天啊,他中了这个家族的黑色诅咒了吗?他所做的不也是在下意识里惩罚着自己的母亲吗?这跟父亲又有什么区别?这些不都是人类一直在不断地重复着的故事吗?
  
  爱、怨、恨;爱、怨、恨;爱、怨、恨……
  
  稍稍稳定情绪后,他狠狠地痛打了自己。他用十根手指在湖边为青蛙挖了一个墓地,把所有的青蛙都埋葬在里面。埋葬完祭品后,他趴在青蛙的土冢上,用带着土与血的手指抱着自己的头,又哭了。为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命运,为了余下的如此漫长又悲伤的生的时光,为了这些无辜的生命,为了自己无法解脱的怨恨念头,为了自己无法区别于父亲的行为,为了自己内心中偶尔迸发的、几乎无法遏制的嗜血杀戮与死亡的欲望。他的眼前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血肉横飞、肢体遍地的幻象。有一个类似猫头鹰,又像小伙伴凤的声音从茂密的松林深处传来:这些都是被你杀掉的人。他顿时浑身冰冷,像中了黑色魔咒般,惶恐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迅速地离开了松林,逃离杀人现场般地离开了老家。

  
  他知道,如果他继续待在老家,他不但还要继续杀戮,而且可能要再次经历死亡。他不敢保证自己每一次都会顺利地从死亡之中醒来。
  
  在随后的几个夏天和冬天,他都不敢再光顾那湖,那松树林。
  
  斯塔离开火星后,亚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自己不是先遇到伊芙,而是先遇到斯塔呢?斯塔也许是让他抛开记忆的阴影,成为真正男子汉的唯一机会。但成为承担一切的男子汉要失掉很多特权和乐趣的,斯塔对他的依恋和崇拜让他有点诚惶诚恐,无所适从。是的,接受斯塔的爱,他灵魂深处还没有准备好,甚至在有限的肉体存在时间内,都无法准备好。
  
  “抱歉,斯塔,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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